待到冲垮一切的蓝色光芒消失,羽发现他正站在一片黑暗中。吊坠静静地躺在掌心,仿佛定格在远方之外的孤零零的星辰。
了无声息的虚空里,他甚至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仿佛一条鱼,来到鸿蒙之初的黑水里,在这里感受到最原生的、自由的一无所有的状态。吊坠代他倾吐气泡般的蓝色粒子,作为他的声音和思绪,化成无名的波纹往上下四方荡开去。黑纹之下,他感到古往今来在众妙之母那编网的手里被搅动。
他看到浑身晶莹的小白站在脚边,像在渡口等待对岸驶来的月亮。蓝色的思绪飘远,心中的孤寂与远处的未知连成一体。羽再一次忘却了时间。
忘却了时间存在的人,被黑暗中渐次亮起的繁星告知了运动的不息止。
一声汽笛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羽顺着下意识的行动朝声音的来源望去。
蓝色的轨道以超越他思维运转的速度延伸过来,青绿色的列车在静寂中散发出无形的威压,羽感到在巨轮下,驾驭着的无形的时间滔滔流淌。
吊坠不再向外散发光点。指向标的作用已得到施展。
小白来到开启的车门处,呼唤羽快点上来。
羽迟疑一阵,意识到他该做出选择。
在星星与夜之间。在山岩与草之间。在坛子的肉与水上的灵之间。
他看一眼掌心的冰冷物体,明白他早已做出选择。
在以往诸多次未被察觉的抉择之际,他无一例外都做出了选择。尽管是无意识的举动,尽管是只听从内心的呼喊的无意识的举动,他都勇敢地做出了选择。既然如此,这次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他踏上列车。
一节车厢,大片微暗的红光之间,他挑选了一个中意的位置入座。
头上的指引灯变成黄色。
这时,羽感到有哪里不一样了。
和他以往乘车的经历不同,他感觉前后仿佛无限的车厢,一瞬间缩短了,但列车给他的整体感觉还是和以前一样长长的。这说明车厢的宽度也跟着改变,却没在他的观察中得到体现。慢慢地,他感觉自己只在这节车厢里,只在这个座位上,只在自我的空间中。他得以近距离观测虚空,仿佛他孤身以崇高的灵魂在鸿蒙中游历。寂是生的活棺椁,生是摇篮里的船。接着,他又从独我之境,进入到了无我之境。他做了虚空里那小船的主人了。
他看到虚空里有路。不是岩石组成的路,一条远去的平面;视线随着那黄线去,一根外还有两根,叠在一起,交错的平面,交错的路。虚空中的路是比立体还要立体的。上下前后左右交错着的光,是路的界限,和虚空一致的不可见之处,是路的本体。方才那三根黄色的光线,在他的空间右下方;现在,从他头顶上方,闪过一道彩色的路标。羽认不得那是什么形状,他的认知里没有什么能与那形状相合。就像夏天的浮冰,长着冬天的蝉蜕。那路标预示他,在穿过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后,前方将出现一面全是红色的幽僻小道。那小道又与之前的路不同。在那里,红光是本体,虚空是路旁的原野。
羽两旁的原野也是虚空。他在遇见红光铺成的密实小道前改变了方向。他左右的原野上长出两排白色的灯柱。它们如竹子般细长,两两成对,列位以待。羽在其中穿流。一时的微光与一时的黑暗在广袤虚空的长久的间隙闪映。他感到某种习惯的成形,习惯在虚空,在长久的交错和外显的心。但他没有感到一丝厌倦。因为他受到远在前方的星的牵引。
他撞进一片到处都是白点和黄光的层叠的森林。而后忽然,一片多彩的世界在他眼前撑开。森林消失了。庞大的星云横亘在前,尘埃飘荡,一粒粒尽显奇瑰。羽不知不觉进入它,被它彩色的气体所环绕,像戏台上身披霞帔的女驸马。他在其中穿行,倏地感到一面模糊的红光和影生加在他的眼和星云间,突兀感片刻便消散。他又看到三只燕子飞去,金鬃马穿过青色的芦苇,紫色的河面上燃气熊熊的烈火。随后走兽散,游鱼鲤跃,红色的龙骋翔天际。穿过星云,这些万千的变化也一齐消失。平静的虚空,羽感到红光和影来了,又走了。
前方出现了一座座巨大的石墩子,也是成对排列,却没有划出道路。一条橙色的小路斜面着羽,从他左手边闪过去了。羽看到最开始的石墩子间挂着蓝色的牌子。他从牌子内部穿过。高度在下降,慢慢地石墩子底端的基座出现在他眼里,与虚空的接壤处看着就像黑夜水面的树影。石墩和牌子本身也是光,除了它们外,羽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的黑暗。红色的光又携影闪现。羽想到了列车。于是他出现在了列车上。惊觉红影是反射在车窗上的车内的光。
列车与站台建立连接。羽也认知到这里是某处站台了。
脚下的轨道,下面是空无,是黑色的水。它们直着过来,又斜着过去。
羽意识到列车即将到站,站台的光在他灵魂的观测中渐渐模糊、远去了。
列车停了下来。
羽看向趴在他双腿上的小白,它一改慵懒的睡姿,站了起来。
车门开启。
羽站起身。头顶灯光转换。他注意到弥漫在车厢内的那种深沉的神秘感。微光下不见人影的座椅、角落处的灰暗阴影、无垢的地板传递出的冰冷,始终都营造着一种迷离氛围。仿佛稍不注意就会迷失在这辆列车上,踏上永远不会结束的旅途。窗外星辰在宇宙里微微地闪烁。与此相比,永恒更加深化,深沉得让人只想逃离。眺望着远处的微弱,羽想他一定也是从哪一点星光上来,辗转去往另外哪一点星光的。
他们走下车。
前方一道缓缓转动的黑漩涡。羽脚底生根,一个人冷冷地审视它。
良久,被吊坠蓝芒包裹住的他呼出一口气。
他跨出一步。
主动向前跨出一步。
只一瞬间,景色变幻。
……
黑暗中,开出点点彩色的微光。它们如飞翔的雀鸟,跳跃着,熠熠地编织夜的景色。一望无际的墨绿色草原在眼前织就,一阵风轻柔地吹过,繁花在夜下的绿海中起舞,晶莹的姿态与满天繁星相辉映。花儿像梦的碎片散布在世界各个角落,黑暗似裙摆,受到缀饰、打扮,别有曼妙风韵。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星空下,暗影匍匐的草原里散布着碎碎零零的野花,野花像失落的星星一样,一闪一闪地散发着颜色不一的微光。羽近身去看,从花瓣到花心亮度逐渐增加,从花心到花瓣体质逐渐透明,花心如星辰,花瓣似云絮,薄薄的影子似的气氛在这片草原上缭绕。就像是——
就像是来到了天上一样。
羽曾经到过天空,于是这样想。
眼前的景色太过梦幻,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遮遮掩掩的克拉玛山给他的印象完全不同。在这里,连天空都好像是和地面连着的。浩茫绚丽的星辰,灿如繁星的野花,浑然无际的黑暗……一切都是那么透明、澄净。羽漫步其中,只觉身心都要被净化。
他躺在草地上,心脏怦怦地跳动,望着仿佛触手可及的星空出神。这时,他想起来小白的事。
左顾右盼。花在摇曳。草在舒展。四周不见小白的踪迹。和星灵同样神秘的小家伙再次不辞而别。它似乎,只是想带他来这里。那么,为什么要来这里?羽敞开双臂,闭目养神。应该和星灵有关。他松开紧握吊坠的手。眼中闪过明悟的神色又闭上。这里会是星灵的世界吗?到处是星星。那么柔软、梦幻。落在肩头,仿佛暗夜里一盏月灯。繁盛只在部分呈现。
羽想着,想着,竟就这样在草原上沉沉睡去。
他原以为夜的凉气和草的湿气不会让他睡多久,只是小憩一会儿,就起来继续前进。可等他迷惑地醒来后,他发现这座世界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在袭人的香气中睡到饱,完全感觉不到湿冷,倒是一股舒滑的柔润包裹着他,如最合身的衣料,与他的灵魂贴合。这贴合中有些不那么舒适的地方,那是肉体的杂质,被星光慢慢净化。羽感觉若睡得久了他的样貌也要变上一番,受到灵魂操持的星光的雕凿。他是凭借原先世界残留在身体的惯性醒来的。刚醒来,便被眼前的景象给惊住了。
如墨如影的草原和夜空,闪闪欲坠的繁花和星星……黑夜并没有等来白昼的交接。羽身体的钟表似乎产生了紊乱。在此刻,星空像是被子一样,以比他睡前更炽盛的姿态压下来。羽感到一阵奔着眩晕去的失重感。
他的思绪凝滞片刻,而后急忙坐了起来。
就在这坐起的时间内,他身上的那片星空像被人从夜幕后揪起的一层纱般,重新凝缩回原来的形状。
羽愣了愣。
他又试探性地缓缓躺到地上,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星空。
起初,没有什么变化。星星点点,让他想起了花间幽谷的朝露;夜幕是深蓝的海,苍茫无垠。过了不久,大约七八次呼吸的时间,他身上的那片星空仿佛沙漏滤过的细沙,开始一点一点地向他所在的地面落下。
他坐起来,那片星空又退了回去。
羽想到了热牛乳,星空好像一只巨无边际的青牛的乳房。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起点点蓝光。
漫漫的长夜里,这里的时间确实是在流逝的——他抚摸着手边一朵柔软的蓝花的花瓣想——只是没有鲜明的变化可供观察。就像他指间的这枚花瓣,透明的躯体映照出他的指纹的纹路,蝌蚪似的晶莹在透明的体质内部流动。只有通过这种生命与自然现象的交触,才能看到时间的存在。
从草地上站起,羽感到精力十足。他无意识地迈出一步,听凭命运为他指引方向。
脚下的草地很松软。不需要用力,轻微的弹性就能送他迈出好远。
羽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此地的黑暗,那些世界各处的微小的光在他眼里变得比之前更加明亮了。他朝着某个方向不断前行。头顶星辰的排布变了又变,他所处的方位也在不断变化。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感到有些饿了,肚子一直咕咕叫,恍惚间让他以为小白就在身后跟着。他又走了一会儿,肚子掌控了身体,饥饿掌控了意识,实在走不动了,才停了下来。
这下怎么办?
羽环视四周,还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的坡地起起伏伏,一条弯弯的小溪从中流过。小溪是在他走了一段时间后看到的。溪水里很少见鱼,曾有几团耀眼的白光掠过,水下的水草也闪着颜色各异的微光。这里并没有能吃的。
离开克拉玛山,来到此界后,羽第一次遇到了困境。这也是必然的事。山里山外都不会一片坦途。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吃的。羽开始搜寻他的记忆——和天行在一起的时候,他曾读过的那些药典。
这里到处是花草。只是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克拉玛山的知识在这里能否派上用场呢?
抱着这样的疑问,羽蹲下身子开始察看眼前一株蓝色的很像克拉玛山上的紫阳花的植物。
绣球一样的透明渐变的花瓣深处,包裹着一团蓝色的光点。整片草原上缭绕的清芳就是从这些光点里散发出来的。它们使夜晚不再寂寞,让天上的星星不再寒冷。羽盯着花,花映着他。羽听到花踮起脚跳舞的声音。请将我包围。围着他的四处的花儿们好像在这样说。那是一种不真切的言语。发声的是花,来源却是他的脑海。这是双向的想象。
羽正仔细观察之际,一只白色的飞鸟忽然闯入他的世界,吓得他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他走了好久都没见到这么鲜活的生命。竟然直冲冲地从他眼前窜过,惊得他眼里的世界都黑了一下。
……不对。好像真的变黑了。
羽注意到草丛里瘫倒的那株蓝色植物。它花心的光点不见了,透明的花瓣失去梦幻的性质,和星空一样缓缓流下,垂到地面融成新生的草。羽望向那只通体晶莹的白鸟,它正一口把光点吞入腹中,整个地气势一变,比之前更加具有力量。它挥一挥双翅,去往空中翱翔。
夜幕下,一束白色的线划过苍穹。羽明白了这片世界运行的一部分理。
他重新找到一朵蓝色的花,轻轻拨开它毫无触感的透明花瓣,将花心的光点以精妙的力度摘了下来。
花瓣凋零,变作青草。
蓝色的光点捏在手里,尽管可以抓到,却仍旧一丝触感也没有。
羽把它拿到嘴边,张口正要服下,不料鼻子无意间一吸,光点竟随着这一浅浅的动作,一溜烟钻进了他体内。
羽顿觉全身一片清凉,所有的饥饿与疲惫都一扫而空。身体变得焕然一新的同时,他也恢复了最初决定前进的精气神。
炯炯有神的双眼充斥梦一般的蓝色,他把视线投向更远的草原。
迈开脚步,继续前进。
这个世界是有飞鸟的。
这也证明这个世界是有未来的。
既然如此,那就踏上这终会结束的旅途吧。
在这漫漫时间里,在这结束与开始不分彼此的世界里。
他继续前进。
走累了就停下来歇一会儿,若要补充体力就摘一朵花,光莹莹的花心入口,味道冰凉,不觉干渴。
他身边的风景一直在变化,前路始终不见终点。
他继续前进。
小溪翻过矮坡,飞鸟掠过头顶。星星在夜幕上俯瞰他前行的身影,繁花在脚下赠予他美丽的清香。走得久了,溪水里觅得几尾白光的鱼。鱼儿吞食水草,飞鸟捕获花心。落花赡养草原,草原放飞白鸟。
羽观测到这些现象。
旅人继续风景绚丽的旅途。
走到要迷失在时间里。
星空下,渐渐起了风。草原上,渐渐多了些绿藤编织成的建筑。看上去很破旧,有些藤蔓已经断了,垂落在地上,和草群连接在一起。这个世界仿佛没有泥土存在,所见之处不是水就是植物。羽走了很久,像一直在云端上。
对他来说,身前身后的一切都是未知的。
旅人继续未知的旅途。
他前进,越沿着小溪往里深入,附近的树藤建筑也就越多。就像望天古树上的小石庙,它们破旧的姿态下都有一股时间沉淀的气息。
时间总是这样,只在物体表面增长集积,很难见其真影。
羽站在草原深处遥望星空,看他身前的那部分一点点压下来,像被子似地要盖在身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喜悦的微笑。
他继续前进。
继续这没有时间的旅途。
继续在梦中的云端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