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背阳处,依旧有天光。
茂密的林间,生出这么一块面积恰好的空地,尺树寸泓、风景秀丽,是野炊的绝佳场所。这里离水源也近,地面清凉,视野开阔,风劲正微,蛇虫难觅。
羽把背着的大包裹放下,对三人说:“我们就在这里结营吧。”
确定是到了目的地,其他人也把携带的包裹放在地上,着手结营。他们在原地竖起人字形的帐篷,然后将四角用钉固定,接着在帐篷外支起铁架,备好柴禾。只要度过一个晚上即可,因此帐篷里除了铺上一层席子以阻绝晚间地面的湿气外,没有多余的物品。羽使用的单人小帐篷也是如此。说起野炊,它是从克拉玛山外面传入的一项活动。多年前,风餐露宿的旅者在克拉玛村借住,常去山里扎营,这一新奇的举动引得山里人纷纷效仿。自那之后,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顶帐篷存着。
将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也处理完后,羽带着三人去山里游玩。
沿着小溪走,走不远就能看到溪水与望穿河的合流。孱细的溪流汇入奔腾的大河,互相冲击着向山外滚去,又在此过程中化为一体。同时消解的是纤弱的溪声,被嘈杂的奔腾声吞没,再难辨其色。偶有飞鸟从枝头飞落,争着扑打水里的影,鱼儿于是来到空中,变作鸟的午餐。天光流动,所有的事物都像披上了闪闪的银衣。叶浪,传来涛声,上方的海遮过大河,在风的急流中,闻蝉季隐去了,一切都变安宁。
羽喜欢来这里。这处地方,这时季节,它们缔结良缘的瞬间,脚下无数的珍宝复苏,带来时间阴影处的习气,好像鱼筐里的水。每每见到这幅景色,羽总会感到莫名的触动。野炊是自然在心里的栖居。看到奔流的河水,人们总会想到什么。有人想到时间的流逝,也有人想到生命的通透、石苔的波折。然而羽什么都没法去想,只是思绪被流水摄住,像坠入无底洞般来到一片空白的深渊。深渊十分光滑,没有凸出的棱角,不可向上攀登。羽自认这是他缺少生气的体现,于是执迷于奔波各处寻找新的触动他的场所,只为觅得生的气息。不过他找到的地方,都是望穿河流经之地,他一直无法离开养育他的河流,真正去寻找什么。他不像星灵,甚至不像小白——
小白肆意地从小乐怀里跳出,引得小乐跑去追它。
“小心点儿!别跑远了!”羽向妹妹叮嘱道。
小乐远远地回应一声,在他的视野里四处跑动。
“不要紧吧?”天行担忧地望着试探她们目力极限的小乐。
“放心,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事的。”
“——而且还有小白在身边。”羽心想。
“这儿的水流好急啊!跟我们那里完全不一样。”星灵站在河边新奇地说。
“对啊,隐有一泻千里的气势呢。”羽说。
“那是什么?”天行忽然指着水面问。
翻涌的浪花里,几抹红色一闪而过。
“是鱼吧?”
羽不确定,走上前想看清楚。浪花一浪接一浪地,羽想起了曾在沙滩上见过的潮汐起落,虽不及那般规模,但也传达出自然深深的脉动。只是那几尾红鱼却再未出现,以至于让人怀疑是不是眼睛出错了。
“看不见了啊。”羽又踮了踮脚。
“是游走了吧。”天行眼里是极目远眺的羽的身影。
“星灵,你能看见吗?”
“看不到。”
“是吗?果真是游远了啊。”羽感叹,“真羡慕它们可以游得这么快!”
“总是不知什么时候就看不见了。”
天行还在看羽。
“跟鱼儿比游泳自然是不行的啦。”她说。
“是啊。不过,我们也试着往前走走怎么样?说不定能追上呢?”星灵提议道。
“好主意!天行,我们一起去吧?”羽转向天行,征求她的意见。
天行考虑一阵,迟疑地说:“你们去吧。我留在这里,看着小乐。”她把复杂的目光投在远处玩闹的小乐身上。
“叫上小乐一起嘛!”
天行听到羽的劝说后眼睛一闭,摇了摇头,还是说:“你们去吧,不用管我的。”
说完这话,她便一个人往小乐那里去了。
羽看着天行的背影,再看看星灵,感到颇为无奈,心想天行心里还是有些芥蒂,这样一来,他今天的行动就显得很有必要了。最后他和星灵沿着望穿河走了一阵儿,始终没看见那些闪去的鱼。再往下走就要到药谷的区域了,水草旺盛的河岸边,他们停下脚步。
“有时候真的很好奇水会流到哪里去。”准备返回的时候,向阳处,阳光照在羽脸上。
“也许会流到我们那里吧。”星灵脸上浮现出意味难解的笑意。
“不不!再怎么也不至于吧!”羽苦笑。
“一切皆有可能嘛!”
“这可能也太宏大了,让人不敢想象。”
“可我觉得还好呀?”
“所以说——星灵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你得试着想象天行的立场,才能和她交上朋友。”
听到这话,星灵眼里闪过一丝流星般异样的精芒。
“我试一试吧。”她说。
羽笑了。
望穿河水不停奔流。离开地势下降的通路,二人往回走上归途。在他们回去的路上,那几尾红色的鱼还是没有出现,羽疑心那些是不是钻过山体的细碎的太阳,被河水冲去了。他的视线中冒着一点白色,是天行穿着的一身白衣,她正等在岸边。
“哥哥回来了!”一旁的小乐冲过来。
哦,还有白色。羽看着趴在小乐头顶的懒洋洋的小白。它总是让人忘记它的存在。
“找到了吗?”天行问他。
“没有。”羽遗憾地摇摇头,随后转换心情说:“我们开始野炊吧!”
“好啊!我要吃烤鱼——”小乐欢喜地跳起来,像只得到奖励食物的小兔子。
“这就给你抓鱼吃!”看到妹妹脸上的笑容,羽也不由分说地被感染了。
“我要吃行姐姐烤的鱼!哥哥做得太难吃了!”小乐不留情面地说道。
“嘿,你这丫头,倒是给我留点儿面子嘛!”
羽笑着就想去揉小乐的头,小乐却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不让他如意。就连小白也躲了下来,从小乐身上跳开,跃到天行肩头,一副绝对不要走路的样子,惹得众人发笑。
回到扎营处,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天光暗了下来,但还是能看清水里的东西,可以说恰恰好。羽放下通了半晌气的帐篷,从里面拿出鱼叉和钓竿,以及木桶等捕鱼器具。
他们来到附近的小溪边,将两只木桶放在地上。羽卷起裤腿,拿着鱼叉去水里抓鱼,其余人拿着钓竿守着木桶,待在离他远一点的岸上。
天行一只手捏起束口袋里的蚯蚓,用钓钩将它扭动的身体刺穿。
“啊,穿透了。”小乐看着钓钩上挣扎的蚯蚓说。
“虽然很抱歉,但只有这样才可以钓到鱼。”
“蚯蚓好吃吗?”
“……这是给鱼吃的。”
“小乐知道。小乐是说,鱼觉得蚯蚓好吃吗?”
“那就待会儿问问鱼先生吧。”天行把钓钩甩到水里。
“好麻烦,还是直接吃掉好了。”小乐说完,耐不住性子又跑去玩了。
天行看看小乐,又看看水面的波纹,心想刚才的对话是不是哪里有点儿怪?视线往旁侧偏移,她看到一筹莫展地对着手里的钓竿发呆的星灵,犹豫一会儿,她取回钓钩,搁置一边,向星灵走去。
“我来教你吧。”她说。
星灵抬起头,看到眼前的来人,顿时露出欣喜的笑容,站起来说:“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天行接过她手里的钓竿,低着头,一边示范一边说:“要这样……先插上,接着再这样……把它缠一圈,不要太紧,不然会断的……这里这样就可以了……只有这儿要特别注意,其他的不用管,进到水里会自动散开的……嗯,这里,还有这里……好了,差不多就是这样。”
“明白了吗?”
天行用方才几尾红鱼般闪亮的目光注视着她。
星灵看得双肩微微一颤,转而笑道:“好的,我明白了。谢谢!”
天行回到原来的地方后,将她的器具拿到星灵身边,换了个位置坐下。
羽在不远处的溪水中看到这一幕,转身偷笑起来。
克拉玛山的鱼类不算多,连天上飞翔的鸟类数目也很少。羽看到一条鲶鱼从他双腿之间游过,眼疾手快地把鱼叉叉了过去。可惜因视觉误差,鱼儿侥幸从他手里躲过一劫,倏地逃开了。羽拍了拍脑袋,静下心来,继续捕鱼。黄昏的夕阳横卧在水面上,像擦拭后的铜镜般光泽闪耀。受惊的鱼儿往山外游去,重重的山峦阻住人的追赶。
太阳下山后,羽带着捕好的鱼回到帐篷前。天行她们已经生好了篝火。在夜刚刚接掌天空的时间,世界还泛着微白,篝火的光蒙上一层白色的纱,在小片区域里浮动。众人将鱼血放尽,再剥除鳞片、清掉内脏,接着用削好的木枝将鱼贯穿,放在炭已变红的篝火架上进行炙烤。鱼很快就被烤得外焦里嫩,色泽通红。烤好之后,天行将鱼分给众人,又从帐篷里取出一支装盐的小瓶,拔下木塞,给羽和小乐手里的烤鱼撒上一些盐,正朝向星灵那边时,她忽然止住了。
“你……要放盐吗?”
“不了。我们那边不吃盐的。”
“这样吗……”天行点点头:“我知道了。”
“不过——”星灵在天行转身之际抓住了她的手,说:“如果是天行做的话,我想尝试一下。”
天行眼里,羞涩和惊讶一闪而过。
她伸出纤细的手,也为星灵撒上了晶莹的盐粒。
“谢谢。”星灵对她微笑。
“不用谢。”天行轻轻说道,从星灵身前离开。
四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还有趴在地上撕咬烤鱼的小白。最后的天光一点一点褪去,林间的神鸦飞掠头顶,回到它的高巢。山上的流水离开山,远来的黑夜盘留在此。忽然之间,帐篷四周燃烧的火炬把黑夜点燃了。山里的野兽畏惧火的炽热,远远看一眼便绕过这里。结束狩猎的山民途径此处,也只是远远地望一眼,不去叨扰。仿佛时间变慢的黑夜里,空中的群星排成月亮的形状,似要以一夜间的灿烂,比肩黑暗的深沉……跨越天涯海角的距离,羽带星灵来到……微风摇曳的夜晚,火把后的人们……视线穿过遥远的星空,星灵不觉想起……流水拍打的河岸,水草正……循着星来日去的往复,天行凝视某人……思绪缠绕着时间,繁复到无从……相伴的花依在身侧,小乐抱着……空的夜入睡的人,守着满心的……纠结不清的夜光灿烂,时间里外没有……露水凋落,地蝉脱去空壳……枯燥消泯了,四人的思绪散成碎片,随着夜的风,飘到星河上去,又降下,贴着水草,沉葬地的深冥。身体得到安睡。
守夜的批次定下,换班的时间相叠之际,少不了的叮咛,附和着夜的虫鸣。
每夜有很多生民入睡,也有很多生民清醒。
“到我的时间了。”
“我再看会儿吧。还不太想睡。”
“夜很深了。要早点休息。”
“嗯。”
“……你觉得怎么样呢?”
“今晚吗?”
“也算上白天。或者更久。”
“一直都很努力呢。”
“是吧?还一直藏着。其实大家都看出来了,连妹妹也是。”
“小白呢?”
“哎?小白它,它应该也可以吧……”
“嘻嘻,开个玩笑。……今天,谢谢了。”
“怎么了?”
“学会了很多东西。”
“我也是。我也要谢谢你。”
“噗嗤——”
“为什么要笑?”
“总觉得,我们两个很不一样呢。”
“像两个完全相反的人?”
“也没那么完全啦!你说话也和羽很像。”
“有吗?”
“嗯。一些习惯很像。”
“大概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原因吧。”
“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对方的一些影响吗?”
“这也是不可避免的,对吧?”
“嗯。路上总有无法避免的东西。”
“你呢?”
“我吗?我也受故乡的影响很深。”
“你觉得,人是被各种东西划定的吗?”
“但主观还是看自己的。我能从你身上感受到。很多很多,不同的。”
“谢谢。”
“我只是说出了我看到的。”
“……我要回去了。”
“那明天见?”
“明天见。”
帐篷的一角掀起,又落下。她陪着满天星光,站在时间如风的夜里。
“你一直在看着吗?”
清冷的声线响起,片刻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影。
“抱歉,就看了一会儿。”
“咦?是羽吗?”
“不然是谁呢?”
“没什么。是我感觉错了。”
“……关系变得亲近了呢。”
“全凭大家的努力。”
“能变成这样,真好。”
“嗯。”
“我可以陪着你吗?”
“当然。”
“谢谢。”
“就这么站着吗?”
“嗯。”
“反正下一班是我呀。”
“也是。累了吗?”
“现在很精神。”
“那,要讲讲故事吗?”
“什么故事?”
“旅行的故事。”
“好啊。”
“那我开始喽?”
“洗耳恭听。”
“干嘛这么正式?”
“你讲不讲嘛。”
“好好好。这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