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在后半夜回到家,把事情告诉愚婆婆。

“你说后山出事了?”

“大半夜的,你跑去后山干什么?”

“你可为你说的话负责?”

“好。天行,你去把事情告知村长,劳烦他带人来后山一趟。羽,你这就随我去后山。”

愚婆婆分完工,两边开始行动起来。羽感到天行在离开时看了他一眼,那视线让他的精神变得稍加敏感。

愚婆婆和羽快速往后山赶去。他们到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黎明将至。天边开始泛白。

“你可知,这是神鸦和先人栖居之地,平日是万万不可踏足的?”接引的树藤盘跗在望天古树的躯干上,把小路的起点送至二人面前。

“我知道。但当时情况特殊,迫不得已才那么做。”

“星灵呢?”

“她应该还在上面。”

“即使再拥有能力的客人,也终究是来自外面的人,克拉玛山的事应当由我们自己处理——如果村长知道了,他大概会这么说。到那时,你要怎么回应呢?”

“我——这种事,我还没有想过……”

“那你就留在此处好好想想吧。你既违反了规定,那就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愚婆婆说完,一个人沿树藤往上去。

“奶奶!”羽喊道:“您一个人去会有危险的!”

“放心。”愚婆婆从衣服内侧取出一颗发着暖光的黄色小珠子,羽曾在祭祀仪式上见过:“我有明灯在手,不会有事的。”

“对了。等村长他们过来以后,你把这些话告诉他——”

明灯像一粒火星,闯入积雨云下的残夜,逆着树藤小径往高处流去。

转眼,就成了羽一个人待在望天古树下面。

他抬起头,即使是视力变好的现在,他也看不透头顶上方微莽的黑暗,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天边那抹鱼肚白上。

不久以后,天行到了,身后跟着村长一行人。以杨子瑜为首,成年男子们拿着火把和刀具,列队赶至。羽见了,想起上次星灵遭遇不测的事,心里一阵焦虑。

“羽,奶奶呢?”

“她带着祭祀用的明灯,一个人去上面了,让我们在这里等着。”羽压下心头的情绪。

“不要紧吗?”天行的声音充斥着些许紧张。

“放心吧。天行应该比我更了解祭司的力量才对。”

“……也是。那奶奶有说什么吗?”

“她说——”羽见村长向这边走了过来,于是也对他说道:“奶奶让我和天行去神庙,求些辟邪用的圣水来,以防不测。”

“让我去吗?”天行指着自己,表情诧异。求圣水一事,之前一直都是愚婆婆一手操办的。

“对。”羽点头,继续说:“奶奶还让我们守住下山的路,留意可能会出现的异常现象。但如果真的遇到的话,在不能保证安全的情况下,要尽量远离它们,只需探明它们的动向即可。”

“明白了。”

村长苍老的应答响起,他来到人群前指挥众人。

“羽和天行去神庙。其他人,都随我来。”

众人在村长的安排下,各自按自己的职务散开。

羽和天行一路小跑,来到神庙。在走进庙门的那一刻,他特意回头看了看对面的望天古树,东边的夜已经溃败,西边的夜还在活动,那里仍被黑暗笼罩,浓墨重云。羽在心里祈祷星灵和奶奶平安。

他们走过庭院,穿过外殿和隔间,推开鎏金的朱门,朴实无华的神像在尘埃堆积的金贵之中,散发出令人心安的神圣气势。

两人先在神像前虔诚地行礼,然后羽便跪坐在薄团上,等天行取圣水。明明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羽却不知怎地又感到一阵似曾相识。天行把叶片放在神像严丝无缝的掌间的背影、双手合十的姿态以及她倾身的幅度,都让羽感到一股久违的安宁。在这骤雨暂停的间歇,拂去了些许潮湿的阴霾。

神像前,羽的心情慢慢平复了。

他看着天行行完祭祀之礼,取得十几粒包裹圣水的绿叶滴。在这之后,他们走出神庙,刚好遇到从古树上下来的愚婆婆。羽和天行赶上前。愚婆婆神色复杂,仿佛受风暴惊扰失了方寸的河流。她将明珠收入怀里,身后的黑暗被天光褪散,空无一人。羽心一沉,问:“奶奶,星灵呢?”

愚婆婆闭上眼,摇了摇头:“去跟村长说,让大家都回去吧。”

“啊?已经……结束了吗?”

“这些等回去再说。”

“那星灵——”

“那姑娘没事——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她去哪了?”

“她只是——先离开了。”愚婆婆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在我赶到之前。”

羽感到心滚落悬崖,坠入雪天的冰窖里。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天行,你去通知村长他们吧。”愚婆婆对天行说。

“好。”天行乖乖离开了。临行前,担忧地看了羽一眼。

……

白昼到了。乌云密布。

在山上林木的遮盖下,克拉玛村这座小村落,始终不见灿阳露面,终日处在挥之不去的昏暗里。

上午回到家后,愚婆婆同天行交流了很长时间,之后又一个人去了村长家里,直到下午才回来。这期间羽奉命和天行在家照顾小乐,愚婆婆用圣水为她举行了除秽仪式,小乐的脸色逐渐好转,羽心里却变得越发焦躁。

“怎么了,羽?”天行问:“还在想星灵的事吗?”

“在那种情况下不见了,我怎么能不担心?”

“可反过来想,星灵她既然能够发现奶奶都未曾察觉的异常,那她一定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你也不要太担心了。她一定没事的。”

“就算你这么说——”

羽当然知道星灵很厉害,但他亲身经历过星灵的消失,知道即使是星灵也无法忽视山里某些东西,而且那种一切无望的感觉他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可这些又不能告诉天行。他只得叹口气,说:“我明白你说的。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天行看到羽无意识中捏着衣角的手,这小动作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但天行没有拆穿。

愚婆婆从村长家里回来后,村长下了禁令——近期没有许可,禁止进入后山。作为惯犯的羽,自然被身为祭司继承人的天行严加看管,在家里肩负起照料妹妹的义务,寻找星灵一事只能一拖再拖。

“你听星灵讲过她那边的事吗?”心浮气躁之下,羽向天行攀谈起来。

这些天,他知道两人的关系变得很要好。

天行点头,以示回应。

“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只是——”

“只是?”

“只是对这样的我来说,太过浮恍了,总觉得缺了某些东西。”

“缺了什么?”

“一种……厚重?”

“厚重?可厚重不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吗?”

“没有呀。我们本来就是大地养育的生命,如果没有了厚重,一直浮着,该怎样生存呢?”

“我倒觉得,只有抛掉压在身上的,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才是真正的生活。”

羽把视线投向窗外。

“抱歉,我没有羽这样的感受,无法理解羽现在的心情。”

天空没有下雨,乌云还在酝酿。

天行脸上闪过失落的神色。她默默地去厨房为小乐熬药了。

……

此后数日,愚婆婆和村长一直在策划着什么,出去寻找星灵的子瑜小叔那边也迟迟没有消息。羽心中的焦躁日复一日地堆积,好似窗外脆弱叶片上的水滴。他曾试着偷偷去后山一趟,可这次天行盯他盯得尤为紧,简直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让羽很是苦恼。

那枚叶片不堪重负被水折断。这样的生活也在某日到了极点。

那天傍晚,村长召集众人赶赴望穿河边,将事先准备好的几百支灯笼分发下去,让他们亲手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再把灯笼投入望穿河里。大多数人虽不知为何这样做,但见别人都做了,也就跟着照做。只有羽和天行,以及很少一部分知情的老人露出恍然的神情。村长并没有向其他人做出解释,而是忧心忡忡地望着随流水远去的纸灯笼。一团团灯光仿若满天星子,跌进水里,仰观取代它们的乌云呼朋唤友,大设宴席。目送自己的灯笼在黑暗中渐渐脱离视线,羽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正被窥视的感觉。他望向后山山顶,那里,高耸入云的古树直通天际,像一只竖着的眼。

众人纷纷散去,天行在一旁催促羽离开。

“不是说要等灯笼从视野里消失才离开吗?”羽不解地问。

“灯笼早就看不见了啊。倒是羽,你一直望着那里发呆做什么?”

羽愣住了。他又看了眼在视野里发光的灯笼,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喃喃道:

啊——原来是这样。这里并没有人和他是相同的啊。

他回过头,冲天行挤出一丝笑容:“我们回去吧!”

这次还是没有见到奶奶。也没有见到子瑜小叔。

他们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有没有找到星灵呢?

虽然现在的他看得比别人远,但这对解开缠绕在身边的迷雾,起不到多大作用。

雾里看花,看不见。

回去的路上,羽意识到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改变眼下的局面。他已经等待了很多天,如今只需要一个契机。或许是一阵落叶凋零时吹来的风,也或许是其他平常的什么。

他和天行回到家中,静静等待风的到来。

第二天一早,最易湿人衣襟的小雨在空中东奔西跑的时候,愚婆婆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了。羽和天行为她接风洗尘。

“奶奶,这些天您去哪里了?”

“先别问我,你们两个,这些天有遇到什么事吗?”

“没有。我们一直待在家,哪儿也没去。”

“是这样。”

“那就好。这些天外面还是比较危险的,千万不要随意外出。”

“什么危险?”

“……诅咒。”

羽的心忽然停止跳动,悬在腹中。

“‘诅咒’——是指预言里那个吗?”天行问。

“没错,是预言里那个。最开始,羽告诉我树藤上出现黑气时,我还没往那方面想。直到有一次在神庙里诵经,我才忽然想起从那场战争结束算,到现在,恰好一千年了。这念头完全是凭空出现、无根无据的,想必是神灵为我们降下的启示。也多亏它,我从树藤上切下一小块碎片,拿到神像前进行验证,果然发现了黑暗的污秽,和千年前那邪恶如出一辙。那时我才明白,诅咒降临了。”

“不过还好,这邪秽是我们在归元节前发现的,如若让它经过两界交会时灵气乱流的滋养,它定会快速成长到我们来不及抵御的程度。不管怎么说,这次都多亏了羽,还有星灵那丫头。虽然触犯了戒律,但也帮了村子一把。”

“那奶奶,现在找到星灵了吗?”

“小瑜他已经把整座克拉玛山都翻遍了,也没找到星灵的踪迹。这个时节,出山的路还没封闭,所以那姑娘兴许离开了也说不定。离开我们的世界,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当然,如果这么说你不能接受,现在我可以准许你出去找一找。前提是必须有人陪同。这是村长要求的底线。”

“还请奶奶批准!”

愚婆婆话刚说完,羽就立刻请示。这一条件反射般的举动令愚婆婆愣了愣,而后低头看着羽说:

“好。我准许你。不过在这之前,让我先看一看小乐的情况。”

愚婆婆来到小乐床前,从被子下为小乐把了把脉。片刻后——

“嗯。身体没什么大碍,再睡几日,就能醒过来了。”

“也好。此处不需要你帮忙了。你既已完成任务,便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克拉玛村准许了羽的行动。

当天下午,羽便在天行的陪同下,出发去后山了。

原来奶奶说的陪同者是天行啊。羽瞥了天行一眼,松了口气。

真是让人白担心=一场。

他出发时松弛的心,到了傍晚,又被搜寻无果的结果从暗处唤醒的忧郁冲击得遍地疮痍。

现实的打击来得太快,羽还没做好准备,就从空中摔了下来。

此后数日,此后数次,皆是如此。

晨间的新叶未至黄昏便染了昏黄。让人倍感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