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奇的事情还是在那里发生。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同行的人换成了星灵。一样的因为妹妹,不一样的心境。
翻过那道山坡,羽看到一群白山羊之外孤立着一头灰山羊,倒是一头不知哪来的老黄牛,在领着羊群寻找食物。神鸦从羊群上空飞过,它们受到惊扰,竟朝着与神鸦相同的方向四散跑去。
被遗弃的灰山羊独自离开了。
羽想上去帮它,转念一想还有调查的事急着去做,只好将它抛在一边,跟着星灵继续前进。
他们在一处河岸边停下。羽看到星灵指尖一闪,一簇火苗状的无实体的蓝光悄然浮现。星灵弯腰,将它注入到一朵白色的野花里。野花晃了晃。羽紧张地盯着它,祈祷不要有什么异变发生。大概过了几息时间,星灵站起来,羽见眼前的野花还是如常,不由得松了口气。忽然间,他觉得这种事好像发生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哪儿经历过呢?他又盯着那朵野花。野花给他的感觉变虚幻,慢慢起了变化。它蜷缩起来,变成一只蓝色的蝴蝶,从花丛下方飞了出去。透明的翅膀险些扑到羽的鼻子。羽往后一退。星灵在一旁惊讶地问:“羽,你能看见它吗?”
“蝴蝶吗?当然可以。因为,就在眼前嘛。”
星灵注意到羽变成蓝色的双眼,露出恍然的表情。
“那是什么?”
“注入色彩后的变化。两个世界的呈现不一。”
羽又把视线投向蓝蝴蝶飞去的方向,却没捕捉到它。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了黑夜里。
羽感到有些遗憾,沮丧地低下头。不过就在这瞬间,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
他先是听到一声山羊的牟叫,接着那只蓝蝴蝶从他对面的黑暗中飞了出来,后面紧跟着那头灰山羊。在灰山羊身后,一大片旺盛的蓝光冲出树木搭建的黝暗隧道,密密麻麻的蝶群跟在灰山羊后面,从二人身旁呼啸而过。羽只觉被吹得晕头转向,遗失了方位。
待异象远去,他呆呆地问星灵:“接下来做什么?”
星灵的表情很严肃,她没有回答羽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羽想去哪里调查?”
“去山顶吧。”羽晕乎乎地说:“到古树那儿去。”
“刚好是之前那群白山羊离去的方向呢。”
“是巧合吗……”
羽望向夜色中的山顶。
那些动物和它们的行为,很诡异。
他向前迈步。二人往高处走去。
来到山顶,他们并没有见到那群动物的影子,更为沉重的夜色在他们头顶上空凝固了,气势比一万头奔流过的大象更具压迫,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蓝色的火苗铺开一层蓝光,将二人笼罩住。
“走吧。”
羽感到身体变轻松,随星灵来到古树脚下。
树顶的高度一直处在下方人们望不到的区域,粗壮的树藤小径供奉着一座座古老的石庙。星灵从指尖分出一缕蓝光,它如蝴蝶般乱窜一阵,而后往上方的黑暗飞去。
星灵见状,也直接踏上了接地的树藤。羽想起来他还没向星灵讲过关于古树的规定,不过回过神既然打破了,那就索性走到底吧。他们一直踩着树藤往上,像是要走到云层背后的月亮上去。可是,即使是作为克拉玛山生命象征的望天古树,也没有延伸到月亮上的藤须,只好由思绪在夜里居无定所地飘荡。
火苗攀着藤蔓上升,云层附着树干下落。
畅通无阻的路途两旁,石庙内的偶像面容出奇一致。它们眼神空洞地望着走过的二人,偶遇风从它们交杂的视野里跑过,羽心里便升起一股强烈的悲哀。还不如用镌刻名字的石碑替代偶像呢。他想,这样至少可以留下个体的名字。即使被风化,也比消除自我、变成纪念的模板要好。
悲哀过后的忧郁比他眼里的蓝光还要盛。
冷风变大了。一副山雨欲来之势。
“星灵,有什么发现吗?”
羽尽力收拢风中他凌乱的衣襟。
“还没有。”
星灵的回答不禁让他怀疑自己做的决定。已经走了这么久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说来真的有可能会在古树这儿出现吗?这里可是离神庙最近的地方,一旦被证实存在异常的话,带来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不啻于神庙被毁……虽然人们信仰的神庙永不会崩塌。
羽脑海中的思绪往夜空飘去。
风里开始打上一点一点的湿润了。长星熄灭在积雨云深处。即使在这样的凉夜,星灵身上的长裙依旧熠熠生辉,仿佛天上的星辰全跑到了她的裙摆之上。
蓝色的火苗也是如此。它如精灵般飘浮在空中,为黑暗中的树藤打开一片流动的光亮,在整棵古树上显得渺小又璀璨。
终于,这游荡的精灵在一座破败的石庙前停下了。
两人严峻的眼神触碰到石庙中呆若木鸡的偶像——它或许连木鸡也比不上。
被盯着的偶像的残缺眼球咕噜噜地转了一圈。
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二人频频后退,差点儿就从树藤上摔了下去。
“什、什么东西!”
羽感到呼吸变得急促,声音也变得古怪。
蓝色火苗毫不畏惧,直冲冲地逼近阴森的偶像,在即将贴上它眉心的那刻,凭空消散了。四面八方的黑暗立刻卷土重来。
羽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尊偶像。
偶像忽然又张口,空壳的黑洞里噌噌地扑出一团黑色的气体。黑气袭来的速度很快,快到常人做不出反应。星灵裙上的星辰飞速转动,闪射出一片蓝芒,在黑气扑过来时将它驱散。之后裙面如星空般,晶莹辉净。
“刚才——那是什么?”
雨夜里,羽的眼中倒映出不存在的星星。
“羽。”星灵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对他说:“你先离开这里。”
“哎?”
“要快。这里太危险了。我一个人待在这边就行。”
“不,既然危险,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呢?”
“放心吧,我有吊坠在,不会有事的。”星灵握着吊坠,说:“而且羽在这里的话,我会分心的。所以请羽先回村里好吗?抱歉,我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
羽本想继续坚持,但一想确实如星灵所说,他没有留下的能力,只得迟疑地点点头,说:“那,好吧。我会回去。”
“要我把这里的事告诉奶奶吗?她身为祭司,应该会有办法。”
“可法阵也没法即刻启动吧?”
“嗯?什么法阵?”
“——不,没什么。”星灵闭口,沉默片刻,而后说:“羽自己决定吧。我毕竟不是这里的人,决定就交给羽来做了。”
“交给我吗……”羽重复了一遍。
“——好。那就交给我吧!”
他下定决心,转身往来路走去。
雨夜的黑暗对他蓝色的眼来说只是颜色,用颜色去寻找颜色,是一件简单的事。
“路上小心!”
“你也是,见情况不对一定要抓紧离开!”
两人暂别的话语在羽回去的路上时不时在他耳边回响。
星灵看了小白一眼。眼含深意。
羽刚没入下方的黑暗,小白就从星灵肩上跳了下来。它来到三尺见方的小石庙前,迈着轻便的步子走来走去。
“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星灵看着它小小的身体问。
小白停下来,古井无波地和星灵对视一眼,继续干它自己的事。
“算了。”星灵泄气地说:“虽然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但只要不伤害大家也就无所谓了。”
她借着火苗的光亮调查起眼前的石庙。
……
离开古树的遮挡,羽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河水中倒映着他不堪的影。雨雾笼罩的山林,遇到的一切声响或静默都让人感到恐惧。羽发现他的视力变好了许多,即使在这毫无光亮的暗夜,他也能清楚地看清路上的一切。借由他自己的眼。尤其是当水面把他的视界扩大后,他以自己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对世界产生了更为清晰的认识。在水外可以看请自己,在水中自己却成了水。他第一次产生这种想法。
他加快回去的步伐,准备把事情告诉愚婆婆和村长她们。
……
当脚步第一次落在绿色的藤蔓上时,自己就应该想到的。星灵盯着脚下绵长的小径。
她经历过类似的事。那是在一个被冰雪覆盖的世界,那里有一种名叫倒须草的十分美丽的植物。它的根结在很深的冰层下,只有花须一般的枝条长在冰面上,供其他族类的生物汲取营养。倒须草的生命力很顽强,即使是最锋利的刀子也难以在它表面留下痕迹,就连漫山的火焰也无法把它变为灰烬。后来冰层破裂,地下的生物被唤醒,当地的住民才发现他们赖以为生的倒须草并不是什么植物,而是这巨兽体表的花须。当世界毁灭,一朵硕大无比的寒冰之花在黑暗的宇宙中开始另一段美丽的旅途时,星灵意识到她一直以来都在以自己的视角审视万物,看到的只是自己能看到的东西。一切的认知都被这狭隘的视角局限。在她观察不到的背处,藏匿着事物的本来面目,与之前所知的一切截然不同。
羽世界的事情自然也是这样。
最本质的理,不管放在哪儿都是不会改变的。
星灵取出之前和羽采药时随身携带的小刀,蹲下来,蓝芒依附,将它轻轻插进脚下的藤蔓。
刀尖前进,碰到表皮,轻轻刺破,继续深入……
“呲——”
一小缕黑气从裂缝里窜出。
又在下一瞬间被望天古树庞大的枝干捕捉、吸收、消化,不见踪迹。
原来是这样……
星灵抬头看了眼树藤小路埋没在黑暗上层的顶端,感觉已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于是抱起小白从树藤上跳下来。
缓缓落地,愈发大的夜雨中,她站在古树的阴影下远望神庙。
相隔的距离不算远,一看到神庙四周的檐廊,她的心情就平复下来。凝聚信仰的神物,的确具有这种魔力。
星灵开始考虑是在这里待着还是去找羽。
夜里的幽灵在无法观测的地方举杯畅饮。
暂且忘却这种事,把秘密抛诸脑后,安静地度过难得的欢愉,任凭终末到来,这样的事她是不是也可以做呢?
她不知道答案,她只是个旅者。
旅者多是失格之徒,拒绝人间的责任。只是,在这事实上,旅者能否再有作为呢?
——即便再度失格。
星灵抬头仰望古树茂密的枝叶。墨绿的树叶重重叠叠,在山顶不遵循整座山脉夕黄夜落的规则。雾、层云、夜色,这些交合在一起,由雨滴穿过。雨滴像天空洒落的碎块,打在花草上。花草吃痛,发出几声哀哼,又转而品尝起雨水的滋味。
成群的白色小精灵,正是在这种环境下出现的。
在怀里挣扎的小白跳脱到地上。小精灵们“啊唔呓”“啊唔呓”地左摇右摆,挪动着迟钝的身体。
“为什么?”
星灵在小白身前蹲下,问它。
“现在还不到时间吧?”
“咕噜?”
“什么?”
“咕噜噜!”
“你说我越线了?”星灵沉默下来,脸上露出颓丧的表情,不过慢慢的,她想起来什么,向小白反驳:“——不对。我全都知道了!是你做的。我是不该让羽去那边,可这一切都是因为羽得到了吊坠。”
“说到底,吊坠为什么会消失,又为什么会到羽手里?”
“这些你应该很清楚吧?我的旅伴。”
“……你说我旅者失格?”
星灵和小白四目相对。小精灵们有意无意地绕开了气氛微妙的二者。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若要把它收回,你知道我不会拦你。”
小白没有回答。
时间继续流逝。
黑夜不知失格的旅者到底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