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丽的星云在某些时候,和山间的朝雾很像。

当上下无光的时候,一切也便失去了色彩。

羽忘了他是如何回到克拉玛山的,只记得当他失魂落魄地躺在山间被子瑜小叔他们发现的时候,恰是那一年的归元节。

归元节是两界屏障最薄弱的时候,届时望穿将与忘川汇聚,小精灵们会出现。

那天晚上,羽望着四周陪伴他的小精灵,失魂丢魄。

这些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是那段悲伤的经历、以及他脑海中的记忆是真实存在的证明。

“哥哥,你又到处乱跑了。”

小乐从石头后面走过来。羽躺在沁香四溢的药谷的青石上。

他没有理会妹妹,只是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首那些在外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回忆,满腹愁绪千回百转,不知向谁诉说。他多想活在回忆里,可是不能。回忆是死水,他是活的鱼。这便是现实。

——天行已经不在了。

当他神不守舍地向子瑜小叔和奶奶询问有没有看到天行的时候,众人脸上的疑惑和忧虑,便告诉了他问题的答案。

这里没有天行。

羽一个人前往神庙。这人们信奉的神明不知和天行做了何种交易,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将天行的存在直接从克拉玛山抹除了。祭司继承人的身份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妹妹小乐身上。这上百次轮回导致的偏差的因果,最终又变回了原先的轨迹。人们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

羽向大梵天无上士祷告,可见识过终末的灵魂得不到神明的眷顾,只能怀揣无边的痛苦在人世徘徊。

真相是冰冷的。真相是月下的枯井。

羽在某天看到一道巨大的裂缝的虚影在望穿河边形成,最初他就是在那里陷落,深渊的呼唤令他不寒而栗。他把这件事告诉村里人,却悲哀地发现在他们之间,竟不知何时竖立起了一道无形的壁垒。

个人的信息无法传达到外界。

即使是愚婆婆那样的智者,也不相信他说的什么叫天行的人。

羽拼尽全力在克拉玛山寻找着天行存在过的痕迹,他想要证明天行的存在,更想证明给他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虚假的妄想。

可他没有找到。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甚至在这个过程中,他几度忘记了他在寻找什么,又为什么要寻找。

他的记忆开始变淡了。

渐渐地,羽意识到斗争并没有结束。不如说他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在诅咒被延后的现在,他要与克拉玛村战斗、与克拉玛山战斗、与现实战斗、与时间战斗。战斗的过程极为凶险,稍有不慎就会坠入那增长在人们赖以为生的望穿河边的裂缝,最终失去自我,沦为地下的枯骨或枯骨下的蚂蚁。

他正在与看得见的未来战斗。那一眼就看得见底的未来。

为此,每年归元节他都要来黑漩涡消失的山洞里祭奠,祭奠他的过往,祭奠那些退场的人们。

不知过了多久——即使是这样贫瘠的未来也出现了变数。

在他行冠礼那年,村长为了纪念自己这代人击溃诅咒的功绩,决定在他们看不见的山洞那里修建大型的碑林,代替后世标碑立传。即使愚婆婆也暗示了此举的不妥,仍难改变村长的决意。

于是,在杨子瑜成为新一任村长、羽加入商队前往山外交换物资的那一年,碑林的修建工程浩浩荡荡地开始了。等到妹妹小乐成为新一任的祭司后,工程才将将结束。

至此,他再也见不到那座山洞了。

而且,他发现他的目力同时也在退化,变得只能看见大家都在看的东西。这下他也看不见未来了。即使未来早在他尚未成年时就已写定,他也看不到那望得到底的存在。

他忘了什么。

他依稀记得他少年时曾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见过很美很美的风景。可奶奶只笑着说那是他年少时做的一场梦吧。一场星月关照的梦。在一个宁静的夜晚。后来,就连说出这种话的愚婆婆也不在了。

在她的葬礼上,村里人隆重地告别了带领他们战胜诅咒的上一任祭司,羽也告别了一段藏在雾中看不清晰的过往。

此后数年,包括老村长在内的老人们一一老去,年轻一代纷纷成家,克拉玛山迎来了新一轮的血液更迭。

呱呱坠地的婴儿,由垒垒成群的坟冢呼唤;头顶浩渺的星空,由脚下厚重的大地托举……

立足山间仰望星空,羽为妹妹小乐主持了这座大山不知道第多少次的婚礼。在这值得纪念的时间点回顾过去的前半生,他发现了一些之前未曾察觉的东西。

或许人就是在犯过很多次错之后,才能找到正确的路线。

他的生活又步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可这新阶段到头来,迎来的还是无法避免的终局。

他在一年年的出山贸易中,逐渐做起了一些梦。梦中他坐在时间的列车上,穿过深邃的浩瀚星空,游历许多神奇的世界。梦境给他的感觉非常真实,他在梦中交到了新的朋友,每每醒来后感到似真似幻,并对现实的真实性感到怀疑。直到最后那场梦,他把他半辈子悟到的一切都说与朋友听,而后挥挥手,与梦的朋友告别。

因为现实在找他。

因为那一天的到来。

忘了是哪一年的归元节,有人外出游玩时离奇失踪了。一开始大家都认为他是遭遇了什么不测,比如失足落水或遇见野兽之类的。但他们在村长的率领下搜寻了好久都没找到那人的踪迹。最后抱惑而归。

那天之后,事情渐渐变得不寻常起来。

经常有人独自在外的时候离奇失踪,这让经历过诅咒肆虐的羽那一代人警觉起来,并在祭司梵乐的指导下开始追查。然而他们一无所获。即使借助大梵天无上士的神力,也什么都巡查不到。

仿佛,只是几个堆叠在一起的偶然现象。不,或许是十几个、几十个。

几年下来,随着失踪的人越来越多,凝重的阴云也停滞在克拉玛山每个人心头。阳光完全被隔绝在外。人们相信等待他们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不会再有光照进来。

终于,从那天开始,异变真正地降临克拉玛山了。

先是羽在河边发现了大量的枯萎的花,接着克拉玛山的时序产生错乱,朝生暮死的植物到了早上也不再开花结果了。这给克拉玛山的人们带来极大的恐慌。没有了日日更新的植物,他们也就失去了大部分的食物来源。于是人们疯一般地前往后山打猎。作为村长的杨子瑜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人们毫无节制地去山里狩猎,他和羽组建了正规的狩猎队伍,以便在不破坏大山平衡的前提下维持村里的生计。只不过这样一来,人们可获得的食物就少了一大截,每天只能吃两顿饭,每顿饭的量还不及从前的三分之一。人们的体质一下子衰弱下来。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后来他们连山里的动物都很难遇见了。即使没有人去违规狩猎,山里的动物也在不断消失。它们正在饿死。整座克拉玛山都在死去。望天古树上,甚至落下了黄色的枯叶。到了这种程度还能使他们维持生计的一点凄惨的原因,是也有许多人在这几个月失踪,这减少了整体对食物的需求,同时也给祭司和村长带来巨大的压力。

有人选择离开,但没有足够的食物,谈何翻越重山呢?落叶归根于是成了自我欺瞒的主流。

在这万物凋零的时刻,神的使者是克拉玛山最后的希望。可不管她如何努力,照着古籍上的做法一个个全都试了一遍,还是发现不了任何关于诅咒的事相,自然也没有找到任何解决的方法。

就在众人都为此绝望的时刻——

他们惊讶地发现望穿河的河水不再流动了,就像柔软的生命死去一样,变得僵硬、黏着。

他们失去了水源。

杨子瑜和羽带人开始调查,调查无果的他们在返回村子的时候又忽然惊觉风停了。

随着河水的凝滞,风也悄悄停了下来,仿佛此处的时间不再流逝,成了被遗弃的孤岛。

怎么会这样?

疑问,依旧得不到回答。他们只好自己寻找答案。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克拉玛村已经真要变成一座遗迹了。杨子瑜曾想过组织村民从山里出去,那样兴许会谋得一条渺茫的生路。可等到实施的时候他才发现,克拉玛村的运作已经不是某个个人可以决定的了,即使他是现任村长,也无法忤逆整座村子的意志。大部分人选择守着食物等死,他们被迫服从。

终于,那年归元节,克拉玛山没有等来新的黎明。

在那星星点点的无月之夜,苟存的村民们发现了几处黑色的漩涡。起初,它们还只有拳头那么大,像虫子一样蚕食着虫蛀的窗户;后来,它们变得犹如碗口粗,将一切靠近它们的都吸过去吞食。

这是诅咒第一次显象,人们没有决心与它一决死战。

梵乐祭司祈来的圣水被分配给还想反抗的所有人。他们十几个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清除诅咒的工作。

羽在行动的过程中忽然觉得这景色他曾在梦里见过。久远的模糊的记忆在他脑海中胀得生疼。

不要——不要过去——

他想出声,但太晚了。

只一瞬间,在不同地方清除诅咒的人的影像全出现在他眼中,下一秒,在蓝色的圣水接触到诅咒的那一刻,轰地一声,所有的建筑物全坍塌了,他们都没能逃过那一劫。

羽看着巨大无比的黑漩涡取代太阳从克拉玛山升起,将望天古树和神庙一并吞没。

越来越多的小精灵爬上废墟,毫不掩饰地唱起死亡的歌谣。

一切都消失了。

庞大的吸力传来,风沙走石全被吸了进去,最后的生都在这异象中消亡。

到底为什么会落得这种结局呢?

羽想起在梦中,那少女曾问他的。

他和很多人一样,都在温和的爱抚下将真相遗忘了。事实上,所谓梦境也是生活,也是人生的途中。

花会死亡,风会停止,城镇会坍塌,时间会消失,存在会湮灭。

这是自然主动的进程。

不容忽视的道路无限延伸之外,是浑然无际、无相无形的终焉。

人无法成为鸟,也无法成为仓鼠。人是天与地之间的生物。

羽在终末的旅途中,终于明白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