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不见了?

天行怎么会不见了?

知晓事情全貌的星灵十分不解。

天行最初的消失,是为了让她和羽脱身,使用大梵天无上士的力量与星世界的诅咒对抗的缘故。新的轮回开始后天行已经不会消失了,她们会赶在星世界的黑漩涡出现前重启轮回。而且得益于天行对大梵天无上士力量的使用,她意外找到了实施破解诅咒之法所需的力量,并在之后的轮回中把吊坠交给天行,告知她一切,让她来做抉择。

先是羽的昏迷,再是天行的消失,星灵感到事情的发展正一步步超出她的预期。深陷重复的囹圄之中最见不得变化。即使是星灵也未从这一点脱离。

“快把村子现在的境况告诉我!”她急迫地说出这句话,表情严肃仿若林中石像。

羽向星灵讲起了这五年间发生的事,星灵从中得到了一份出乎意料的情报。

“你说现在的祭司是小乐?”

“嗯。”

“可现在的祭司应该是天行才对啊?”

“是因为天行消失了吗?所以才变回了小乐。”

“我需要到神庙看一看才能下定论。”

“我和你一起。”

二人一猫一齐往山顶赶去。小白自从见到羽后就一直粘着他,端卧在他肩上,小小的生命在耳边一呼一吸的感觉让羽紊乱五年的心沉静下来。走了一会儿,星灵许是觉得这样太慢,顾不上节约体力,牵起羽的手,如同一阵风一般一步一换景地在林间穿梭起来,一路上避开小精灵和黑漩涡,全然不顾体力耗尽后是否会遭遇凶险。维持着这样的速度,二人不一会儿就赶到了山顶。望天古树和栖居在古树对面的神庙闯入他们的视线。

星灵站在五十米外望着朴素典雅的神庙。

“可以进去吗?”羽担忧地询问她。

“可以。这片世界已濒临毁灭,对外界之物的排斥没有先前那么盛了。”

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遇见好事……羽想。幸和不幸还真是互相依存。

二人穿越神庙半敞的大门。一时间,好像进了另外一座世界里。

此时的克拉玛山已不再有时刻之分,天色一直灰沉沉的,像有一阵灰烟飘在空中,遮蔽了来自天上的光线。而一踏入神庙,污浊便不见了,人来到一片清濛的雨雾里,衣裳与肌肤的缝隙立刻被雾气填满,和庭院花草盛开的各个角落受到同样的招待。这雾很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哀声,屋檐上栖息着几只不再鸣叫的神鸦。羽感到他们正被神庙注视。这时,在一片闲寂的景象中,他注意到外殿的木阶旁有几处蓝色的雾霭。二人来到雾霭前,发现它们原是几朵蓝色的小花。单一一朵的姿态看着像是睡莲,但当数朵组合在一起,更像一团蓝色的火,有许多向上的根须在地面生长着的蓝色的火。

“彼岸花?”羽惊讶,“怎么会在这里?”

星灵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打量着这几朵蓝色的彼岸花,吊坠的光来回闪动,她伸出手摸了一下。

“果然,和星世界的是同一种。”她得出结论。

“这样看来,天行也不一定不是祭司……”

“什么意思?”

“先进去再说吧,现在还不能肯定。”

他们走入用作厢房的外殿,穿过隔间,推开内殿的鎏金朱门。这是星灵第一次来到内殿,进来的一瞬间,她的身体自主浮现出一团蓝色的薄膜似的光晕,持续了几息时间后消退。羽同时环顾四周,发现壁画上时间堆积的气息更甚了,仿佛经过了千百年岁月的铺砌。

二人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走向正前方大梵天无上士的神像。神像前摆放着一个薄团,看上去有些褶皱,一般薄团都是放在墙角的柜子里的,显然是有人来过这里并刚刚离开。

羽想到了小乐。

“所以,你认为小乐刚刚在这里?”

“我掉进河里的时候,好像见到小乐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她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或许,是和诅咒有关。”

“在之前的轮回中,天行曾在这里请圣水为我除秽。而且,奶奶她们之前投入望穿河里的圣水也都是从这里请来的。所以我想,小乐她应该是打算从这里请圣水来应对此刻村子遭遇的险境。”

“那她现在是离开了。”

“对。”

“而且是刚离开没多久。”

“没错。”

“她成功了吗?”

“嗯?”

“请圣水。”

“我不知道。不过,我倒知道圣水要怎么请。”

羽领着星灵贴近神像,指了指神像合十的手掌,还有供台上放着的瓷碗。

“天行曾经把一片望天古树的树叶放在神像掌间。那里没有缝隙,但当时树叶就那么放进去了。然后——这只瓷碗里会出现一滴滴的圣水,要请愿整整一晚才能没过碗底。”

“我明白了。”

星灵说着便拿起供台上的碗,将左手食指伸了进去。

“你在做什么?”羽惊讶地问。

“你看——”

星灵把食指收回,凑到羽眼前。她的指肚上沾着一层灰。羽低头看向碗底,发现里面果然也积着厚厚的一层灰。

“如果小乐真的请了圣水的话,那这里不该有这么多灰吧?”

“你的意思是——”羽和星灵视线交会,顷刻间明白了她的想法。

“小乐确实来过这里,除了地上有明显坐痕的薄团外,我们进来时看到的半敞的庙门也是证明。只不过她并没有请圣水,或者换个说法,她并没有请到圣水。那么,她为什么没有请到圣水呢?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

羽萌生出一个不好的猜测:“是有什么阻止了她吗?”

“不会的。即使是这个时候,诅咒也无法闯入神庙。当整片世界都被诅咒侵袭,这座神庙的结果也只是被诅咒放逐,并不会毁灭。它是神的居所,和代表克拉玛山万万生灵的望天古树还不一样。”星灵解释说,“这里也没有与人发生争斗的迹象,而且现在大家都忙于应对黑漩涡,没谁会在这个时候特意跑到后山来为难‘祭司’。”

“那小乐为何不请圣水就离开?”羽不知是在问星灵,还是在问他自己。

“我想,羽你可能一开始就搞错了。”

“哪里错了?”

“也许——小乐只是单纯请不了圣水呢?”

“这不可能!只有祭司才能请圣水,而且奶奶她已经把祭司传给——”羽愣住了,他在这不到一句话的时间里明白了星灵的意思:“你是说,小乐并不是祭司?”

“没错。”

“那谁是现在的祭司?奶奶,还是……”

星灵一笑:“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天行。”

星灵点头称是。

羽往后退了退,瘫坐在薄团上。事情的发展越发让他困惑了。他陷入了思考。既然祭司还是天行,那她一定还活在这条时间里。只是,她到底去了哪里?又为什么会从众人的记忆里消失?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他试着思考真相的时候,星灵注意到神像脚下的一片望天古树的树叶,羽看着她把树叶捡起,拿在手里观察一阵后,放到神像合十的掌间。树叶穿透不存在的缝隙,在神像掌间固定住了。

下一瞬间,出乎二人预料的事又发生了。

昏暗的内殿里,神像前的瓷碗忽然亮起了引人注目的蓝光。羽感到一道屏障碎裂,庭院的雾气似涌了进来,时间沉淀的气息脱离壁画四处飘动,慢慢汇聚到蓝色的碗里。

“羽,快过来!”

羽站起身,来到神像前。供台上的瓷碗内部,尘埃不见了,从碗底冒出一滴滴的圣水来。不过这景象包括羽先前的感受,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停下,而后一切恢复如初。

这是怎么回事?

羽和星灵心底同时冒出疑问。为什么圣水突然出现了?

星灵上下打量着刚好坐在薄团上的羽,试探地说:“羽,你能试试再坐到薄团上吗?”

羽愣了一会儿,随即明白了星灵在想什么,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可——这我……好吧。”

他把肩上的小白递给星灵,将衣衫打点整齐,姿态庄重地再次跪坐在薄团上。片刻后——

什么也没有发生。

星灵把树叶取出再放入。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奇怪。

星灵眨了眨眼睛,东瞅瞅西瞧瞧,想看看神庙里有没有什么异常。内殿的一切看上去都很平常,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忽然,她注意到视线一角小白的身影。它正在坐她肩上,安静地盯着她背后的神像。

她看看羽,再看看小白,慢慢地眼睛发亮,明白了什么。

“羽,我们走吧。”

“咦?星灵想明白了吗?”

“嗯。到车上我再与你详谈。这里——”星灵望了眼主山的方向,郁抑地说:“已经快要结束了……”

闻言,羽的表情也变得悲戚起来。

“好。”他说。

走吧。

……

黑暗中。二人在站台等待。

站台即是虚空。走出黑漩涡,四面八方的黑暗都是站台。不过这里并没有完全的黑暗,不管视线投向哪儿,到处都有各色的繁星闪烁着,每一次闪烁的交接,都跨越了数万年的时间。拥有星光点饰的浑然的黑暗,比最纯透的水晶还要干净,四野阒然中只闻列车从远处驶来的微弱的嗡鸣。渐渐地,嗡鸣变大,如同时间在增长。羽看到蓝色的轨道飞速延展,而后像一道旋风似地,列车驶至。巨大的机械车身从他身前经过,羽感到无形的风将他身上所有牵连的线全都吹去,好使乘客无牵无挂地向开敞的车厢迈步。

他和星灵上了车。

不同于列车外体的冰冷,熟悉的车厢内部对他而言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情。他又一次感受到它。每逢产生这种感觉,都是局面变糟的时期;每逢喘了一口气,都是身处死与生的夹缝。他的心每每这个时候,都要受到剑树刀山般的拷问。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所做的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他不知该怎样回答,也不知是要继续做下去还是去取悦某一方。往往在他还没做出决定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某种力量裹挟着向前行进好远了。

星灵似乎没打算现在就告诉他她心里的想法,而是托着腮帮望着窗外思考什么。羽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车厢。

车厢里的氛围拥有一种奇特的感染力,诱人不自觉陷入神思。这里的环境是微暗的,头顶红色的灯光微亮,巨大的黑暗仍吸附在车身各个角落。同时车厢里不见一丝尘埃,座位和底板光滑得像是时间不再流动,一切都停留在了创造完成时的洁净状态。薄暗的光线里,一切锋利的棱角都变得模糊,光与影的温度也杂糅在一起,人的思绪变得扑朔迷离。羽感觉过往的影像纷乱远去,整个人都沉在深渊的愁水里,面对晦云恓海,虽不知从何用力,却觉前路慢慢清晰。

他自幼喜欢听愚婆婆或其他长辈讲故事。他曾为故事中那些勇敢无畏的主人公遭受的苦难落泪,但他见证了他们战胜苦难的全过程,并从中获得了力量。只是,到了现在,到了他切身面对苦难的时候,他发现他从一张纸的只言片语上升到一个世界的森罗万象里了。孩时的他,感受到的一切都是最简朴、最接近原点的,现在他接触到的都是经过层层装扮、搽脂抹粉的二次品,故事中学到的经验无法在现实使用,有时甚至会呈现出一无可取的态势来。不过,经过最初的束手无策,现在的他已经学会如何抽丝剥茧、从中梳理出事相的脉络,再沿着脉络把层层包装下的原点给揪出来了。一些东西并不是一无是处,他早已有了一双观察万象的眼睛。

这个时候,星灵同他搭话了。

“羽,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哪天你身边某个珍视的人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你会怎么做?”

羽以为星灵在说她。

“我会一直找下去吧。”

他回答。

“那你的生活呢?寻找她这件事,会在你生活中占多大分量?”

“和饮食相同的分量。”

“没有她就无法生存吗?”

“我需要她。至少,我不希望她无故消失,不希望连这是出于她的何种意愿都不知道。”

“如果这是她真心想做的呢?”

羽沉默了,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复。

“抱歉,我的问题太尖锐了。”

星灵发觉此刻的她有些激进。明明车厢里是这么闲静的氛围,可一想到下车后的不远的未来,她就变得心乱如麻。

“没事。”羽安慰道:“如果这就是她的真心的话,我尊重她。只是,我还是希望她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离开,然后我再做出我的选择。因为我想,真心寻找她的我做出的选择,也应当是值得看到的。”

星灵理解了羽的想法,只是因此,她感到更加的焦躁。

车厢的莹洁不如供奉神像的古旧瓷器的手垢那般温润,相反,她感到了刺骨的冰冷。

在二人各自纠结的时候,列车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