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灵从未想过列车会停下。
仿佛星世界美丽的夜突然转为白昼。离奇的变化将一切幽暗的美冲击得支离破碎。
她站起身,羽不明就里,问:“要下车了吗?”
星灵没有答话。她的视线紧紧盯在这节车厢末尾的通道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从门的那边过来。羽感到气氛的不对,也跟着站起身。然而就在他起身的瞬间,列车上流窜起一连串“砰砰”的巨大声响。
连接两个车厢的门打开了。
前前后后,无数道门都自己打开了。
忽而开阔的视野,给羽一种自己在的车厢摇身一变成一辆列车的错觉。
震彻心灵的响声落下,还在游动的受惊的空气,随即又被前后两边紧随而至的大面积红光给强迫着安定下来。
所有的车厢,所有的指引灯,都噌噌地沦为诡异的红色。
世界变得安静。
脊背、乃至身体内外的一切都在发凉。
被红光覆盖后,车厢里原先游离的氛围作为黑暗包裹下的产物,此刻幽深、暝暗,变得深沉而凝重起来。
二人的影子在车厢里摇曳,仿佛有无形的风吹过。
“这是怎么了?”羽一头雾水地站到星灵身边,语气中难掩紧张。
“暂时还不清楚。”星灵的视线还保持着原先的朝向,一直盯着那里,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低声说:“羽,带好小白,随时准备下车。”
羽将肩头的小白紧紧抱在怀里。小白没有挣扎,比以往安顺得多。
羽走到星灵左边靠近车门的位置。
忽然间他的呼吸停滞,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迫正从后面的车厢赶过来。
星灵这时才开口,而且是大声喊道,好让声音挤过缩成一团的凝固的空气:“羽——快走!”
她抓住羽的胳膊,蓝色的光芒将二人包裹,如一道影子般从列车内穿了出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羽还没缓过神就已经来到了虚空内。
他发现他和星灵、小白,正待在一个巨大的蓝色泡泡里,泡泡朝着某个方向飘动,他们却没有动,仿佛四周的虚空自己在往后退,像是人落在水里,水往身后流。
“刚刚,那是什么?”
“一种现象。一些无形体之物。不避开的话会被卷入祂们的世界里,永远无法出来。”
“我们现在去哪儿?”
“回过去的克拉玛山。”
虚空继续后退,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漩涡,泡泡无声无息地钻了进去。
在重叠的一瞬间,车厢内的视线投来——
泡泡破裂。
……
人应该时常抽出时间来审视自己的过去。
但人很难抽出时间,也很难审视自己的过去。因为他已经深陷日常的囹圄中了。
他以为他所闻所感的就是他的一切,实则不然,在他所闻所感之外的也是他的一切。他被日常海妖般的歌声迷惑,错误地认为未拥有的,就是不会拥有的,为此扼杀掉自己的可能性。他忽视了只要踏上一条小路,就能看到一片新鲜的景色,只要踏出日常外的一步,就能捕捉到新的色彩。生活是不断涂抹的。他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属于他的画作的一部分。那些因涂抹带来的冲突,那些笔触留下的肌理,那些不同色块间的交融,都在描绘他的生活。他需要不时往回看,才能记得画作的形象;他需要不断留下新的笔画,才能实现画作的圆满。
而时间,那是只要挤一挤就会有、生活也时不时会嘉奖给他的东西。至于如何审视,黑暗会给他最明白的答复,那里什么也没有,是思想趋向深邃的无涯之地。
羽在泡泡破灭的那刻被甩到这样的境地之中,寒冷、黑暗、空无一物,使他的精神着了深邃的料。
他知道看到和他的眼有关。
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黑乎乎的,能碰到的全是石头,在黑暗中走着,偶尔还会遇到几处闪着光的,和第一次遇见黑漩涡时的记忆重叠的,蓝色的晶石。不同的是,在这里的,是真正的晶石。看着它们羽想起了克拉玛村的屋檐。屋檐下总有荫庇,即使日头正中,那里也是黑暗的,与神庙拥有同样的气韵,燕子偶尔翻一翻身露出白色的小肚子,那一瞬的情景无限扩大,便是现在这幅样貌,只是这里的黑暗更加浓郁,而相伴的,蓝色的光也更加主动地释放自己。
脚下的路坎坷不平。羽最初以为他是在山洞里,可当他走了没多久他便发现,这不是山洞。如果这是山洞那它未免也太大了,不管朝哪个方向走都走不到头。星灵说要带他到过去的克拉玛山,可过去的克拉玛山有这样的地方吗?羽在他无数个十三和一个十八年的岁月里,从未听说过克拉玛山有这种地方。
他十分清楚,在五年前恢复了那么多的轮回的记忆之后,他的画作已经出现了异常。诸多画布错乱地叠在一起,他已分不清哪些笔画是之前的,哪些笔画是这个时间的他亲历的了。重叠的大部分是自我之外的人和物,这其中并没有关于如此广阔的像是在巨兽肚子内的黑暗空间。
难道这里不是克拉玛山?羽想,泡泡的破裂或许是个意外,因为这场意外,他和星灵、小白被分开了,来到了不同的地方。
当务之急是要先与她们会合。
羽继续在黑暗里摸索。
黑暗中,感官得到加强。他摸到石头都是冷冰冰的,不如太阳下的温暖,像是一直远离阳光照射一样。对处在阴影中的石头来说这很正常,但是,羽感到它们距离阳光太远了,用愚婆婆的话来说就是缺乏阳性。大地上的万物,不管是不是在阴影下,都是具有阳性的,而在它们身上羽感觉不到一丝阳性。
真是一件怪事。
莫不是他现在正在地下?就像最初某段轮回中经历的那样?
想到这个可能,即使是现在的羽也心一惊。一个人被抛到暗无天日的地下与一切失联,这是每个见过光明的人都无法忍受的事。羽寻求的是更加浩瀚的光明,而不是死如静水的破灭。他心悸了。
他的步子不自觉加快,心跳也是同样。他迫切地希望见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以迎来改变的可能。
那么,黑暗中会生出什么呢?特别是有玄冥的光在引诱人的情况下。
羽渐渐走出众生的世界,来到他自己的世界。众人隐去,属于他的世界在黑暗中扩大了,让整个黑暗都成了它的一部分。他的过去在黑暗中一一闪现。那些过去赠予他,他为黑暗赋予了他曾捕获的色彩。黑暗对他来说是亮的了。他从焦虑与恐惧中走了出来。这时,他遇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前方的地势开始改变,向下倾斜。地下空间开始出现壁垒。除了上下,左右的新的壁垒上也现出蓝色的晶石。羽的脚踏在了钢硬寒峭的块状物上。他低下头,不知道这是什么。
地上是两根细长的竖条状的铁块,在这里中断了,间距有成年人的两倍肩宽左右,在它们之间还均匀地分布着横放着的比之略粗的竖条状铁块,传递给人一派破败灰冷的印象。
“这是……做什么的?”
看到打磨得规整的铁块后,羽的心情彻底平静下来,他明了这不是天然而是人为打造的。这说明这里有人活动过。与世隔绝的性质在这时被改观。
他蹲下来,将手放在铁块上面,感到怀念。这上面还残留着地上的味道。他莫名觉得这和时间列车的轨道很像,一直往前延伸,不见尽头。难不成这也是轨道?羽在记忆中稍一搜索,便肯定了刚刚冒出的想法。他和星灵见过轨道。
顺着它走,会不会就能出去呢?
羽拿定主意。
……
星灵知道这是什么。
进入黑色世界没多久,她就辨认出这里是某处的地下矿洞,黑暗中滋长的是冰轨道与冷石头。不出意外的话此刻她还在克拉玛山,羽也正在这片矿洞中的某个位置。然而意外已经发生了。星灵不确定羽是否真的在这里,在穿越时间的过程中走散是件很严重的事,它会把人弄丢,从而使一切混乱。星灵只能一边沿着轨道寻找羽,一边祈祷他和小白在一起。
沿着孤寂的命途,二人期待着相会。
终于前方出现一些情况,星灵见到了可以说意料之中的人。
映入她眼帘的,首先是一众蓝色微光中乳白色的光辉,之后是一辆空置的矿车,然后是矿车后面的白衣女子。长久难觅的生机出现在地下矿洞里。在四周一些黑暗的角落,星灵瞥见几株奇异的花草,和蓝色晶石给她的感觉如出一辙。都是极阴之物。对吧?女子问她。
“你是——谁?”星灵迟疑。眼前的人长着天行的模样,给她的感觉却又和天行不大相同。她身上有着两种气质,一种神性来自大梵天无上士,一种熟悉感来自遥远的星空,这两者的连接处来自天行。简直是矛盾的集合体。
对方没有回答,星灵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这里是克拉玛山吗?”星灵试探着问她。
对方沉默片刻,见星灵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点点头。
“我以为你逃去其他的地方了。”星灵见状接着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口中的“这里”,当然也包括时间。
“我是和你们一起过来的。”
星灵目光一亮,露出恍然的表情:“你和它,也签订了契约吗……”
“嗯。”
一个人和两种伟力签订契约,星灵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你知道,我们虽算得上朋友,我却一直搞不懂它。不过我了解它的秉性。它虽然怪,但很好。”
“我知道。此刻,我即是它。”
“该说的,我们都在之前的轮回中说过了吧。”
“嗯。”
“所以这次的新改变,意味着什么?”
“我接受了你的计划。我任性的方法不可能成功。”
“你真的决定了吗?”
“你不后悔吗?”
星灵看上去比天行还要受此苦扰。“你要承受代价的。”
“轮回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越来越多的变数会将一切颠覆。”天行沉静地说,“而且,它会帮我。”
“它还是一如既往呢。”
“谢谢夸奖。”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那我和你一起。”
星灵绕过矿车,来到天行面前,表情坚定地向她伸出手。
天行看了看她。
二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先找到羽,然后,结束这一切。”
“好。”
“用它如何?”
星灵指了指一旁的矿车。
“这是……矿车?要怎么用?”
“站进去就行了。”
星灵说完轻轻一跃,又轻飘飘落在了只够容纳一人的矿车里。她胸口吊坠闪烁,矿车受到驱使,车身慢慢向前运动起来。
眼看矿车的速度逐渐加快,一道白光倏忽掠入星灵怀里。
是一只白色的小猫。
星灵笑了笑,亲昵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她们沿轨道前进。
在轨道两旁,她们见到了不少地下生物。甲虫、蜥蜴、蜘蛛、蝙蝠……无一例外都深受此地的阴性浸染,见了不免使人生寒。时不时地,她们也会见到一些人们遗留的器具,那是唯一的阳性来源,在无际的阴翳中,形成了一种娇弱的美,反而使心头的痛楚更加透彻、明显。
她们前进了很久,逐渐明白地下矿区很可能占据了不止一座山,要在这么大的区域里找到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她们中途意外地找到了一条匆忙中被封闭起来的通向外界的通道,那里有光传来。她们做好记号,决定分头行动,谁先找到羽谁就把他带到这儿来。
阴气开始渗入人的身体。这是未见光的枯寂之气。与星世界满天星光的长夜还不一样。星灵在其中感到了冷。
她蹲在矿车里,身体缩成一团,只有脑袋超出矿车外。
她在想找到羽后要对他说什么。羽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和天行的计划,她该怎样告诉羽?羽知道后又会怎样想?会不会觉得受到欺瞒?即使不会,在了解了计划后,他势必会感到悲痛,也许想终止计划,那时又该如何劝慰他?
星灵正为此苦恼。但她很快就意识到,天行才是那个最苦恼的人,自己应该坚强一些,去替天行分担痛苦,而不是陷入无端的揣测中难以自拔。
她端正了自己的心,矿车继续前进。
没过多久,前方传来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