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天空的雪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日历上,时间停留在了17号。
苏醒过来的时候,回想起了某个约定。
但转眼间。寒意凛然地从打开的窗户侵袭进来。那苍茫的白中也夹杂有漆黑的雨。
“莲太郎哥哥。”
她就站在那之前。
“我来迎接你了。”
燃烧的不死鸟、西方的天空、摩天轮。似有若无还朦胧的事物于脑海中一闪而过。
现在想来,那一切都将被撒上白雪。
如那时一般的她,向我伸出了手。
“遥。”
这会是最后一次吗。温柔包裹着我,令人怀念。
......
积雪仿佛束缚住躯体。然而却也习惯了似的。我用手遮挡风霜。在死寂的白色世界里,前行。
“你母亲,怎么样了?”
走在前面的遥,迈着小小的步伐。
“哪有什么怎么样。死了的人,就是真正的死了。”
如今稚嫩脸庞冰冷的白侵袭不到。能妨碍的一切已然不存在。
人也,再无法对她评头论足。
那她又是向着何方前进的呢?
我抬起头,远西的天空依旧朦胧。
“遥,你后来......”
“也去死了哦。”
她驻足回首,望向我。真是相像呢,稚气未消的脸庞上只有茫然。
“是我自己选择的。”
心脏仿佛在那话语出口的瞬间震颤了一下。
“......为什么?”
风吹雪途经两人间。
漠视一切的双眼仅仅凝视着我。又回过头去,我也继续跟着前行。
“我,想见妈妈。”
“那么,见到了吗?”
没有回答的她,樱色长发摇曳的背影左右晃着脑袋。
我有些后悔了。
“见不到哟。”
她顿了一下。
“死、是真正的终结。”
“那样的话。”
“谁也见不到,我只是同活着的时候一样。仅仅沉眠着而已。”
脚下践踏,是藏在雪中的白花。
从什么时候起。
“那样的话,遥你又为什么回来了呢?”
我终于赶往她的身旁。和她并肩走着。目视遥远前方,她的回答也是多余。
“已经说过了吧,莲太郎哥哥。遥是来迎接你的。”
“是吗。这样啊。”
“受某人的委托。”
“一定很不情愿吧,死了还要来找我这样的人。”
渐渐被白覆盖的城镇淡出了视野。灰色的天空在无止境延伸。
她摇了摇头。
“能再见到莲太郎哥哥,很高兴。”
我有些恍然,不明白那话语中所包含的想法与意义。
“......为什么?”
“死了之后,只剩绝对的孤独与虚无。谁也见不到,谁也不再同我说话。而我也,就连在病房里编织与莲太郎哥哥相遇的梦这种事都做不到。所以,能像这样,再和想见的人相见。遥啊,是真觉得没有比这更值得喜悦的事了。”
我仿佛陷进冰里,无法挣扎。双脚沉重,迈不开步伐。
“是啊......死了之后,就见不到想见的人了啊。”
我自言自语,呢喃着。
还有多远,距离救赎的路途。
低下头去,脚下雪也并非那无垢之白。
......
“就几句话,用不了多久时间。铃,把门打开吧。”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进来。
“我知道了,请稍等一会。”
铃的脸色有些苍白。我不明白是因为什么缘故。只是说出的话语依旧冷峻。
“抱歉,莲太郎。能请你去那外边躲一会吗?”
她指着阳台的方向、刻意压低声音对我说到。
“在我叫你之前都不要出来,知道了吗。”
耸拉着眼皮,分不清那是倦怠亦或忧伤。
“铃。”
“......现在就来。”
阳台的门敞开着。
我去到那外面,两旁的墙壁后刚好有能躲藏起一个人的大小。
铃被父亲催促,打开了门。
覆盖砖瓦的地面,仰躺有死虫的尸体。
我无意偷听他们之间的对话,只是尽量将视线朝远方望去。
台柱阴影下是长满绿草的野坪。夕阳绯红霞光照耀,看上去只像是死去的荒野一般。
“反正,也没多少时间了。”
“就算如此,你也。你母亲她......”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两人的话语,断断续续。
那荒野中,陡然出现一个人影。
褐色长发反射夕阳的光。翻过围墙,她进到院子里。
抬起头,与同时看向她的我四目相接了。
“七羽......”
“我会尽力帮你实现的。”
“平凡地......老去。”
火红的暮光,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夕风吹得更大了,心中只有淡淡的罪恶感在漂浮。
那吹起的缕缕细丝打在紧抿嘴唇的颊上。
天空竟有些泛白。
沉默良久。
“仅仅......如此而已。”
我也,似乎沉浸在某种谵妄之中。
“铃!”
听见那声响,回过神来。已经暴露了自己。
这房间仿佛将世界隔绝了开来。此时此刻,却也听见了远方列车驶过的声响。
躺在怀中的她,死死攥紧了掌心。
......
嘶鸣的蝉。
日光也同昨日一般耀眼。
“七羽,你早就知道了吧。”
悄然脱口而出的话语,在一切都逐渐死去的季末,也宛如不存在一般。
“是的哦。”
却出乎意料得到了回音。
我蓦然回过头。倩影不在的坐席两人。恍然中仿佛瞥见的身姿,也不过幻影而已。
话语果然也是虚假。
“......七羽。”
她今天也缺席了吗。
靠近讲台的窗户被封锁、钉死。只剩些许残缺的光芒透过玻璃与木板的阻碍。洒在冰冷地面上。
谁都不言语,连教师也沉默。声音死去的这间教室里,回过头时,不论是谁都在注视喃喃自语的我。
我咽了咽口水,但其实内心比谁都要清楚。
最终都会装作视而不见。
某人的死没有意义。
这日常也虚妄得令人绝望。
从手边的窗户望下去,昨天一条生命消逝的地方。如今也同往常一样了。
现在的话我能理解。
七羽刻在手臂上那些伤痕的意义。
可是阳光如此耀眼,仿佛将世间一切都映照得无比惨淡。
宛如白色炼狱。
会在这个夏天死去的吧。而我也......
夕阳西逝、牡丹花凋零。
青春的时光也同样在消散。然而无尽的日常又不觉惋惜。
和她一同走过的,绽满夕霞的街道。归路不知何时迷失了。独酌秋风,只觉寂寥寒凉。
枯叶渐渐多了。踩过时发出的沙沙声响。踏着那残音。忘乎所以地走着。
人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无情的呢?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我会错意了也说不定。
那铁门前,我驻足不前。
昨天的她,今日的我。明明该是看着同样光景的两人,又为何只剩惜之不尽的尘嚣而已。
一瞬仿佛看到遥远彼岸的幻象。廖无人烟,寂静与倒影遍布。褪色的夕霞不断蔓延。将三途河也染红了。
死铁的冰冷,夕阳辉满玄关。走过石路,轻轻叩响门扉。等待迎接我的人前来。
“莲太郎。”
进到格外空荡的房间里,她就躺在那床上。
“我来了。”
“......”
试着坐起来,但她似乎连这么做的力量都失去了。无动于衷站着的我,想起昨天也是在这房间里看到的,她攥紧的掌心。
“真不想让你看到这副模样啊。为什么要来呢?”
面向天花板的铃的脸色,显得尤为苍白。黄昏悄然暗淡,我没有回答。
因为是做不到的事情吧。
“这身体,真是不争气。”
蓝色瞳眸的深处,也映着白。如今只余下空洞了。我慢慢走向床边。
“父亲他......没有阻拦你吗。明明都那么嘱咐他了。”
“他也是温柔的人啊。”
靠近之后,只觉她脸上的苍白愈发鲜艳了。几乎要与那短发融为一体。
“明明,让我一人安静地死去就好了。”
听到那话语的瞬间,我不再靠近她。心脏像是被某人撕裂成了两半。涌上咽喉的声色也哽咽起来。
关上阳台的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不再言语。仿佛那也成了死后的累赘。
“不论是哪里的医生,都说从未遇到过我这样的情况。”
在椅子上坐下,听着寂静空间里她快要消逝的话语。
晚风渗透不进。寒冷穿过玻璃游走肌肤。
“所以那时候,我才没让你送我去医院。”
现在,凝视天花板的你,是否从那白中也看到了世界呢。
那样的话,现在你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色彩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心的微笑,听过我话语的铃笑了。冲着那虚空。
“并不是什么太复杂难懂的事情哦,莲太郎。仅仅是先天性过敏一样的症状。我对现在你我存活着的世界过敏。不过如此的事情而已。”
过敏。
“不过,倒不如说是世界在排斥着我更好些。空气将这胸中的肺叶都污浊了,即使是现在,莲太郎。你所吐出的气息、汽车、烟囱、森林、行将集结起的雨云、霞光。全都无时无刻不再侵蚀我的身体。”
远方、看不见的昏暗天空传来沉闷雷响。被它惊扰,我看向夕阳落下的方向。突然意识到的冷汗自颊边滑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自出生起便是如此了,一直持续时至今日。”
“真的,会有这种事情吗。”
如花草般即将凋零的她,就在眼前。只是如自言自语般。我向天空中不存在的某人寻求答案。
铃沉默了一阵,又像是突然忆起了一般。
“父亲也好,母亲也好。从那时起便为我拼尽了全力。而不仅仅我背负着诅咒,他们也像是背负了名为我的诅咒般。”
说出口的话语全都会成为伪善,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力过。
“但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因为迟早都是会死的人啊。世界永远在毒害着我们,而我只是稍稍要比所有人不幸一点。”
仅仅归咎于不幸,便能释怀吗?如今眼神空洞的她,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终于。”
她不再低语。
“我也厌倦了那样的生活。放弃了,来到了这里。是我提出的。”
是说她的父母吧。
“我从未讨厌过生下了这样的我的他们。只是,总是羞愧到无颜面对他们。”
在自家铁门前辗转、意味深长望着半掩玄关的她。于记忆中清晰浮现。如今也历历在目。
仿佛手中温度从未散去。
“在生命最后的四季轮转中,想要以最平凡、再日常不过的生活来画上句号,真是廉价的梦想呢。”
像嘲笑自己一般、她轻哼了一声。
究竟是什么夺走了她的生命,是夕阳还是这秋风。望向透明玻璃的世界,暗淡黄昏下,数以万计人类居住的城堡沉默着。
“不要说什么廉价。”
话语带来沉默,而这沉默也终将由谁来打破。
躺着的她,死一般安宁。
心中稍有悸动。
“确实,是叫光吧。”
地板的缝隙,尘埃藏匿里面。低着头的我,她凝视天花板覆盖的天空。
“谁?”
无心谈论,我只是随口问了句。为什么这种时候,她还会想到别人的事情。
“死者。昨天的。”
“尸体已经被清理了。学校里没有人愿意谈论他的事情。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真可怕啊。”
“什么?”
“我也会,像他一样死去吗......”
声音逐渐消逝于无,发出吐息般的微鸣。
像他一样,死去。
到底有何意义呢,闭上眼安眠的她,似乎起了点血色。
我默默起身,打开门。从她房间走了出去。
天色早已完全暗淡。启明星在西方的天空绽放耀眼光芒。
无法红尽百日的牡丹、垂亡于街边的下水道口。
她会活下去的,她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