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曾经从哪里听过,人类在面对陌生或强大的事物时,便会发自本能地感到恐惧,此刻的我便是鲜明的例子。
由于刚刚在眼前所上演的惊人一幕,导致我在接下来的好几分钟,都只能呆坐在原地无法动弹,脑袋嗡嗡作响,下颚不由自主咯噔咯噔的发颤,凝视着昏厥不醒的少姜。
要知道,那些怪物连最尖端的现代兵器都无法伤及分毫,而少姜却只是一举手一投足,便将它们悉数秒杀,轻易得就宛如捏死蚂蚁一般。
换言之——我一直深深爱恋着的,看似需要细心呵护的病弱少女,实则隐藏着比异形猛兽更为惊人的力量。
诚然,现在我能留下一条性命,是她的功劳,她毫无疑问是在最危急时刻救下我性命的恩人……
但是……好可怕。
只要一想到,假若她施展力量的瞬间尺度稍有差池,我便会被那毁灭性的力量卷入其中,便让我无法抑制源于那印刻于DNA深处的畏惧。
实际上,少姜所展现出来的力量,那种压迫感和震撼力,一点都不亚于将明珠塔砍倒的娇小魔女。所以,我真的有特意赶回来救她的必要吗?
这等力量从何而来?
究竟是正是邪?
又为何而战?
又为何要隐藏力量居住于魔都多年?
像我这蝼蚁般弱小的凡人,对她一直以来抱有的情谊,究竟是不是滑稽的自作多情?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在我的脑海中滋生、盘旋,然而我却没有解答的能力,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
到头来,我直到现在才猛然发现,原来相识了这么多年,自己竟一点都不了解少姜和少昊。
偶尔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们兄妹二人之间,隐藏着我绝对无法踏足的深邃秘密。
所以,无论我对少姜付出多少真心,她都绝对不会正视我,因为从一开始,我和他们兄妹根本就不住在同一个世界……
不,不会是这样。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解释,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的憧憬、我的努力、我的坚持、我的痛苦,不都变成一文不值的泡影了吗?
——啊……原来如此,这一定都是梦境……
——明珠塔被袭、凶恶的魔女降临、残暴的猛兽肆虐、以及少姜那超越常理的神力……不对……不只这些,应该从更早之前,少姜身患怪疾开始,都只是我漫长而荒诞的噩梦才对……
——肯定是这样。那么,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去往安全的地方沉眠……对,例如回到自己的居所,温暖的床上……闭上眼……静静等待噩梦的终结。
——嗯,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境,毕竟不合常理的现象,此刻我现脚下的世界,常识和常理已分崩离析。所以,如果说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反而更加合理可信。
——醒来之后,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我们三人又会变回普通的高中生,一边虚度着和平安宁的校园时光,一边品味青春花季的酸甜苦辣……
然而,就在我试图逃避现实,用无可救药的幻想麻痹自我的时候……突然,一缕鲜红映入了我呆滞的视线。 只见,少姜的脚踝处,那原本好似无瑕白玉般的肌肤上,正被尖锐的建材碎片划开了一道鲜艳的口子,她的鲜血正从那里向外流淌,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
……?
……!? ——!!
下一个瞬间,我的脸颊传来了沉闷而剧烈的冲击,伴随着钝痛,眼前的景色变得天旋地转,口中弥漫起了铁锈一般的腥味。
没错,因为……只因为这一瞬之前我抬起右手,狠狠地赏了自己一拳。
——快醒醒啊混球!!别做白日梦了!好好想想你究竟是回来干什么的!!
少姜那让人心痛的伤口让我彻底醒悟了过来。 即使能够轻而易举战胜怪物,但是会轻易流血的身体,根本就和普通的女孩一般脆弱。
况且,少姜的力量究竟有何等强大,这根本无关紧要……!
摆在我眼前的事实很简单——自己所心爱的女孩,为了保护我奋不顾身与怪物交战,而我……却因为自己的懦弱,放任受伤的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还在脑海中盘算着如何弃她而去……?
即便对方并非我爱恋的对象,甚至只是素未蒙面的普通少女,我的这种想法都自私到天理难容。而我身为男人的自尊,还不容许让我落魄到那般境地。
我要救她……即使下一秒,她的力量真的将我卷入其中,那么,届时就认命吧。毕竟,比起在这场莫名其妙的灾难中被不知所谓的怪物杀死,我宁愿死在自己所心爱的女孩手中……!
既然心意已决,那么——
“呸……呼——”
我扭过脑袋,吐出口中溢出的血丝。深呼吸,重新振奋起精神,整理现状,确定接下去的行动方针。
虽然因为一时大意导致了些许变故,但我的最终目标依然没有丝毫改变——救出少姜和少昊,一同逃离这里。
现在,少昊的行踪无迹可寻,但是,恐怕他就算孤身一人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从这短短半天所掌握的情报来看,少昊必然也不是寻常之人,不难想象,他一定也身怀与少姜或浮士德相似的超凡之力。
所谓“逐二兔者不得其一”,在“读魂器”电力耗尽的现在,我无法再读取塔内的地形情报,身为毫无特长的凡人,应该有自知之明才对,搞清楚什么才是力所能及的事。眼下,比起漫无目的搜寻少昊,更应该优先确保少姜一人的安危。
比如说……眼下的当务之急——我果断脱掉自己的外衣,用牙齿使劲撕咬T恤的袖口,用扯下的布料为少姜包扎流血的伤口。
“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一定会……把你从这儿带出去……!” 我不知道昏厥的少姜能不能听到我的这番承诺,即使听不到也无妨……毕竟,这句话,更多的是我对自己的起誓。我希望它能唤醒我的毅力,克服没有出息的本性,使我坚持到最后一刻。
包扎完伤口,我重新抱起了少姜,向着来时所经过的道路,踏出了坚毅的步伐……
接下来的路程,我将绷紧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动员脑海中的每一条知识,利用搜集到的每一件道具,挤干体内残存的每一滴能量……朝着目的地——地下站台前进。
……
不知道耗费了多久,也数不清遭遇了多少次的危机,已然变得遍体鳞伤的我,终于抱着少姜,从某处的通风管道爬到了明珠塔的地下停车库中。
这里,距离最后的目的地只有咫尺之遥。
只要途径安全楼梯,便能回到我最初进入塔内所路过的中央大厅,而在横跨大厅的彼端,便是通往地铁站台的唯一道路。
不过,也正如我一开始预料的那般,大厅已然化作了怪物的巢窟,而奋勇作战的武警中队早已英勇就义,只有还没来得及使用的弹药洒落在地面上。
我很明白,这宽阔整洁的中央大厅和我一直逃生的小路截然不同,根本没有任何可以隐蔽的掩体,我只要踏入其中一步……我的身影、气味、脚步声,都会立即暴露我的踪迹,从而引来怪物的围攻。
也就是说——即便终点就在眼前,但这儿……这座厅堂,将成为我逃生之路上的最后、也是最难跨越的障碍。
不过,对我而言……也并非毫无办法。
如何攻略大厅的答案,就藏在这间停车库之中。
虽说如今的时代,清洁的太阳能电池已经成为了各类车辆的主流动力源,但为了避免应付突发状况,车辆依然搭载了小容量的储油设备和燃油机关,停车库也会配置便捷的小型加油站。
而我此刻的计划便是——利用加油站的汽油……
……
……
经过了一番准备,骤然的爆炸声突然从明珠塔的一楼厅堂轰鸣而起,橘红色的烈焰瞬间充斥了每一个角落。而爆炸的,便是我利用汽油和供电线路所制作的简易爆弹。
虽说在往日里,这种自制操作是绝对不应染指的违法行为,道具的做工也非常粗糙且危险,但……在非常时刻的眼下,它们确确实实起到了我所期待的效果。
即使躲在耐高温的隔离门背后,我也能够清晰感受到炎浪席卷所引发的热力,在引爆的几秒后,又是几声此起彼伏的爆破声响起。看来,第二步计划也成功了,武警中队残留的弹药也遭到了火势的引爆。
白磷弹触爆飞散的炙炎,绝对不可能被轻易熄灭,被依附到的易燃器材会被即刻引燃,一眨眼功夫便能将整座大厅化为炼狱。
——叮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警报铃震耳欲聋地响起,烈焰和浓烟理所当然地触动了塔内的自动灭火系统,天花板上无数的消防喷口同时运作起来,在室内降下狂猛的骤雨。
至此,我跨越最终障碍的所有布局便全部完成。
盘踞在一层的怪物们陷入了混乱,纷纷发出了焦躁的吼声。
即使普通的火焰无法对它们造成任何伤害,但是由此带来的光热、浓烟、噪音、暴雨,却足以夺走它们引以为傲的所有感官知觉。
绝佳的机会不容错过。
我身披从车库的职员更衣室里翻找到的隔热工作服,用凉水浸得湿透,怀中紧紧抱着少姜,以沾湿的布料为她遮住口鼻,自己屏住呼吸——义无反顾地冲入了火场之中。
或许,这便是我一生之中,经历过的最为艰苦的一段路程。
燃烧的火焰会烧伤我的皮肤……
滚烫的毒烟会灼伤我的肺部……
坍塌的落石会击碎我的骨头……
在掠食者附近,我不得不像虫子般匍匐屏息……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浑身的痛楚……遍体的血污……以及疲劳到失去知觉的四肢……假若没有少姜蜷缩在我的怀里,成为支撑我前行的动力,恐怕我早就在半途自暴自弃了。
在平日里只需几秒钟的路程,此刻却显得如此漫长而艰辛。
可以说,经历了十多个年头的人生,直至今日,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人类究竟有多么渺小而无力,离开文明的利器,靠自己的手脚探索前行,竟会是如此辛苦的选择。
文明在滋润人类生活的同时,似乎也夺走了我们的坚韧和顽强。
投身于火焰之中,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念头——此番灾祸,难道不是降临到人类身上的试炼吗?它无情粉碎了便利而浮华的文明,将我们抛到了无依无靠的荒野之中,是否希望能以此来唤醒人类体内某种本源的力量?
就好像此时此刻的我,只能依靠自己的体力、毅力以及智慧。那么……假若放弃了文明,贯彻这条道路的人类,终究又能够达到何种境地?
但对于这些胡思乱想的疑问,上天并没有亲切地馈赠“灵感”为我解惑。我只能怀揣着不安和希望,奋不顾身地向前,全心全意地守护怀中的挚爱……
即使,我每走一步,都渐渐的无法确定,自己身上究竟还有几寸完好的皮肤,自己又究竟会不会在下一步的时候永远摔倒。
我只能咬牙向前……向前……向前……
力求在倒下之前,能够多走一步。 终于—— 在被烈焰烤熟透之前,我成功避开了所有怪物的视线,横跨了被烈火所吞噬的一楼大厅,来到了通往地铁站台的通道入口。
但是,才越过门扉,等待着我的,却是这样的一副绝望的光景——
正前方的通道,也是通往地铁站台的唯一道路,俨然被坍塌下来的石堆掩埋,整个空间都被封堵得严严实实。
“可恶……可恶——!!!”
我不甘地用拳头捶打石堆表面,可理所当然的,那几十吨的障碍物根本纹丝不动。
我又奋力从废墟里挖出一根钢筋,试图用它来撬动石块的缝隙。由于体力所剩不多,我只好将全身的重量倾压上去,可直到我手心被磨得血肉模糊,依然无济于事。
背后的火势越烧越旺,不仅完全断绝了我的退路,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提升气温,夺走我的体力……同时,不知是不是错觉,怪物蠢蠢欲动的脚步声,也不断逼近。
这大火本以为是一步妙招,此刻却成为了自绝生路的败笔。
啊啊……这便是上天对于凡人的嘲讽吗?给我一线希望,却在最后让其破灭。说起来,那些虎视眈眈的猛兽,不也是一开始被我自己引来塔内的吗……这无疑,是我自己埋下的恶果,同时也是我牺牲他人的报应。
既然如此的话……
我将少姜轻轻安置在了石堆的角落处,并为她盖上了隔热工作服。
没错,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这是必须由我偿还的因果报应,那么身为罪魁祸首,我不得不承担责任。
我不会再期待让少姜力挽狂澜做些什么,让她为此陷入危机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我能做的,便只有……贯彻初心。接下来,我将重新冲入火场,故意发出叫喊,将靠近此处的怪物引得尽可能远,但届时,我必然——
“你,在这种地方究竟想要作甚?”
可就在我擅自下定悲壮的决心,重新站在了通往炼狱的门扉跟前,怪物们的动静却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从火海对面传来的平稳少年话音。
随即,声音的主人便在红莲炙炎的簇拥之下现身了。少年那傲然的站姿,即使在被热量扭曲的空气之中,依然清晰可辨。
他那悠然的步伐,泰然自若的神情,仿佛丝毫都不在乎那连钢铁都能融化的高温。这副沉稳到令我不爽的熟悉容貌,使得我不由自主地唤出他的名字。
“少昊——!”
绝对不会看错,他便是我拼死赶回塔内的原因之一。想不到一直以来都都销声匿迹的他,竟然会在这最后的节骨眼上主动现身。
虽说我心中对着突如其来的重逢满是欣喜,但嘴上依然打算好好抱怨他一番。
“你这——”
——你这混账都跑哪儿去瞎晃悠了?知不知道我一个人有多辛苦?
可话刚到嘴边,我却终究没能说出口来……因为,继续走近之后,我才终于能够看清少昊此时的状态。
他身上所披挂的,依然是之前在浮士德办公室时见过的,红墨相间的古雅战甲,但与那时候不同,此时的战甲已经污损遍布。
不仅如此,少昊本身的伤势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放眼望去,几乎可以辨识的部位都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喂……你,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为什么会弄得这么狼狈??”
“哼,我唯独不想被你如此奚落。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还这般逞能,最后落得斯般模样……实在是……实在是……”
少昊轻哼了一声,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疑问,而是上下打量着我被熏得焦黑的身体,轻轻蹙起了眉头。接着,他欲言又止的纠结了一番,我猜,大概是在寻思如何讥讽我的惨状吧。
然而,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却突然向我踏出了一步,毫无征兆地紧紧抱住我的肩膀。 由于实在太过突然,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不禁惊慌失措了起来。
“诶?!我去!快,快放开我!你这家伙——!都是大男人,你这恶不恶——”
“你平安无恙……实在是万幸……!太好了!” 可下一秒,从耳畔传来的真情流露,毫无造作的口吻,硬是让我将下半句嫌弃的抱怨给咽了回去。虽然对我隐瞒了许多真相,虽然任性妄为自说自话,但是……他一定是真心实意地将我当做友人。
“啊啊……你也是。”
就这么维持了几秒之后,放开怀抱,他一脸认真地注视着我,严肃地问道:“今日,你究竟遭遇了何事,接下来又作何打算。”
“好吧,其实……”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撒谎或者隐瞒的必要,我开始向少昊娓娓道来我今天遭遇的一切——
在与他不欢而别之后,遭遇魔女的袭击,被浮士德所救,回明珠塔中救出少姜,随后遇险,少姜展现神力灭杀怪物,我带着昏厥的少姜赶往地铁站台避难,最后来到此处与他重逢。
当然,出于小小的私心和自尊,我其中隐瞒了少姜对我的亲吻的经历,以及方才万念俱灰,打算牺牲自己的念头。
接着,不仅仅是今天的经历,由于话题中牵扯到了“读魂器”的作用,我还追溯到少姜患病那时,将自己为了少姜能重获健康,而潜心开发读魂器的往事,也都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
“原来如此……读魂器,神格链接……天书觉醒……那么浮士德,对此早已得知,还故意放任你不管……他究竟有何居心……”
在听了我的阐述之后,少昊便陷入了沉思,他一边嘀咕着一边钻牛角尖似的面露难色,这让我不由有些担忧。
“喂,你没事吧?究竟有什么不妥?”
“没事,那么照你所说,少姜已经被你带来了附近,没错吧?”
“……话是没错。你想做什么?”
【损坏的道具,只能将之修复。明日,我会亲手废除少姜的人格,而從今往後,我也只会将她作为道具善加利用,再也不会存有任何天真的妄想……】
不久前出自其口的话语,让我不得不警惕了起来。
那时候,我还以为这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疯言疯语,但如今却已不这么认为。区区半日之间,超常的光景已数次在我眼前上演,那么少昊果真的掌握了足以摧毁人格的力量,也不会让我感到惊奇。
“不用这般戒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即便废除少姜的人格,也已木已成舟,无力回天。所以,我只是打算见她一面,诉说一些真心话罢了。作为她的……兄长。”
话已至此,我亦没有抗拒的理由。而原本,见到少昊也是少姜患病以来的夙愿。虽然这让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们之间的手足之情,却也不是我能够说三道四的。
更何况,我们三人之间,也终需一个必要的了断。
“好吧……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