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少昊的意思,将他带到了少姜的面前。想来,这或许是自从少姜病倒以来,兄妹二人阔别已久的再会吧。
老实说,我对这一幕的来临又盼又怕。盼的是,少姜能够在朝思暮想的兄长呼唤之下,重新恢复意识。而怕的却也是……她在醒来之后,会一边含泪倾诉重逢的喜悦,一边向着心爱的男人投怀送抱。
只不过,少姜依然还是老样子,静静地安躺在地面上,没有一丝苏醒的征兆。
少昊蹲下身去,轻轻掀开了我为少姜盖上的隔热服,当他目睹了那一身素雅幽美的绸衣时,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虽说听你所言,还有些难以置信。但亲眼所见……没料到,‘天书’之力果真会自发觉醒,并浮现至斯般境地……”
——天书。
这个读音的词汇,我隐约留着点印象。确实是躲在浮士德办公室门口,偷听他们俩人对话的过程中,时不时出现在字里行间的“关键词”。
那时由于奇妙力量的阻碍,导致我无法理解话中的意思,所以记忆并不清晰,可现在听到少昊重提,我就忍不住好奇地刨根问底——
“天书?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之前你和浮士德也提到过这词吧?究竟和少姜……还有和她的病症又有何关联?”
“…………”
“少昊……!都已经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
“如你所言,事已至此,再多加隐瞒也毫无意义。况且,你是为了我等兄妹二人身陷险境,自然也有知晓真相的权利。”
说着,少昊顿了顿,他仿佛在整理自己的心绪,也好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言辞。
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在思索了许久之后,给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这般语出惊人——
“少姜,并非人类。而是‘道具’。”
“啧,你这家伙……!又说出这种鬼话来——!”
对于这般轻蔑的描述,让我怒不可遏地发出斥责,可少昊却对此只是流露出些许的伤感,并没有理会我的骂声,而是满脸疲惫地继续说道:
“……稍安勿躁,且听我将话说完。我并非侮辱少姜,只是阐述事实。”
“哈!事实?有意思,继续,我就听你多扯几句再揍你。”
我暂且强压下怒气,不过心里还是寻思着,如果下一句少昊的言语依然不堪入耳,我便会立刻给他一拳。
“确切来说,‘天书’是一件神器,也就是所谓的‘上古法宝’。乃九天玄女所创,以龙魂字符记载了各类咒法、占卜、玄理。自古有云‘得天书者方可御天下’,便是所指此物。而纵观华夏历史,数千年来,各朝各代各地,皆留有天书相关的传承和文献,但此类均为抄本,究其本源,便来自于‘她’。”
“哈啊…………??”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呢?中二病的故事设定?少姜是神器?由于话题实在是太过跳跃,而内容又太过荒诞无稽,让我甚至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对此,你也应该亲眼得见。她以龙魂字符的咒法,讨杀妖兽的光景。”
“不对不对!你说什么呢!她……怎么看都是女孩子吧?和我们一样会说话,会思考,也会受伤的人类不是吗?力量超乎寻常又如何?光是今天,我就已经见到好几个这样的人物了,已经不会大惊小怪了哦?”
“你所指的人物,大概是‘神格’吧,少姜虽说与之相似,但又有不同。其形虽为人,本质却并非如此。作为证据——”话到这儿,少昊将目光重新转向沉睡的少姜,只见他的一对金瞳微微闪耀,好似在驱使着什么奇妙的力量一般,“天书,以主之名——苏醒吧。”
少昊就只是如此轻描淡写地说道,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我哑然。
少姜,居然就这般……苏醒了过来。
直至刚才都还没有丝毫知觉的睡美人,仅仅因为一句简单的“命令”,便睁开了沉眠的眼眸。而且,此时她的瞳色不同于往日,而是如碧潭般发散着青幽的光泽。
醒来的少姜,并没有如我想象中一般,欣喜若狂地扑进兄长的怀抱,她反倒是面无表情,优雅地行以一礼,向着少昊单膝轻跪,就好似一名无比虔诚的信徒。
“天书,待命。少君……请下令。”
她的嗓音一如既往清澈悦耳,但却不含丝毫的情感起伏,就似乎变成了一枚冰冷的人偶。
“这般,如你所见。”
“少昊——!!你这家伙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施了什么魔法??为什么少姜会变成这番模样?!”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箭步向前,狠狠地抓起了少昊的领口,几乎丧失理智地暴躁质问。
“我并未做任何事。少姜……不,天书原本,便一直都是如此。身为天书之主……即使只是‘假定契印’,我也能像这般对她下令。而少姜……她从伊始,便只是为了御制天书而设下的虚假的魂魄,伪装的妹妹……她注定无法承载过于庞大的力量,终有一日会归于虚无。”
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虽然听不懂,但我依然忍不住奋起反驳——
“胡说八道!虽然……虽然她的情绪比起普通女孩要淡泊一些!虽然不太精通于人情世故!但是少姜她……她确确实实是有血有肉的少女!绝不是你口中那冰冷无情的机械!说什么虚假伪装?放屁!难道平常在我们眼前,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忧一喜……这些都只是遵从你命令的演绎罢了吗??只是为了履行身为‘道具’的任务而已吗!?”
“……………………”
“喂……!你好歹是说些什么啊!!”
在我声音发抖,几乎祈求一般的质问声中,少昊的扑克脸渐渐崩毁了……
他将自己的目光沉于刘海之下,嘴唇微微发颤。我甚至能够从这极近的距离,听到咬牙切齿的咯噔声。在酝酿了片刻之后,从他口中,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悲愤低吼——
“当然…………当然不是这样!!不应该如此!!这番话,不需你提醒!!这两年来,我确实!确实是将她当做自己的血亲般爱护!我也期盼着她的成长,她的变化!我衷心祈愿着名为少姜的女孩,能够战胜天书的力量!我也尝试扮演合格的兄长,助她铸就真正的人格!但是……但是——!我力有不逮……!!明知少姜的魂魄终有一日会承受不住天书的重量,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亲’渐渐变回这无念无想的凶器……!!该死……!!该死!!”
一缕鲜血从他的嘴角滑落,溢于言表的愤慨和懊悔,使得他用牙齿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少昊……你……”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松开了自己的双手。
因为,我似乎理解了他悲痛的心境。如此一来,我便没有资格来指责他的冷漠。如果少昊所言属实,那么,他身为一开始就知晓命运,预见到离别终将来临的“兄长”,必然承受着比起无知无畏的我,要沉重千百倍的压力和自责。
“不过……确实如你所言。我理应为此‘做些什么’。我也已经受够了……袖手旁观——”
语罢,少昊重新抬起了炯炯的目光,好似已经在内心作出了什么悲壮的决意,他再一次面向少姜,用毅然决绝的口吻,对于遵从自己旨意的“天书”,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
“天书,以主之名。我命你——于此刻起……废除与‘神格’少昊全部的‘假定契印’。同时,也废除所有师尊——孟章神君设下的枷锁。从今往后,你对我不必唯命是从,也不再眷恋依赖……”
说到此处,少昊跪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保持和少姜平等的高度,向着自己的“妹妹”投以慈爱的目光。他抬起微颤的手臂,向前伸去,可伸到半途,又悬在空中,仿佛陷入了犹豫一般变得进退两难。反倒是少姜,竟主动将身体前倾,倚到了少昊的怀中。
原以为会让我醋劲大发的一幕,终究还是如期而至地上演了……但不知为何,此情此景,我就只觉得惆怅感慨……在两人相拥一阵之后,少昊轻轻拍抚少姜的背脊,以柔和的声音在她耳畔如是说道——
“……少姜。此刻,你或许依然无法发出言语,但我知道……你一定就在此处,聆听着我的声音。所以,接下来我之所言,并非对天书下达的命令。而只是对自己的妹妹……提出的区区请求。希望你能够代替我,代替如此不肖的兄长,好好守护我们的恩人……我的挚友……!”
对此,少姜并未作出任何回答,只是在兄长的胸怀中抬起视线,轻轻颔首。而少昊,也向她回以信赖的浅笑。
可不知为何,如此温馨的一幕,在我眼中,却是这般的令人心悸烦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在心中迅速蔓延。
只因为,在我听来,少昊的这番话语,简直就像是对着即将永别的亲人……赠予的送别之词。
“喂……少昊,等等!你究竟……究竟是什么意——”
但还没来得及等我将心中的困惑问出口去,少昊便放开了自己的怀抱,他凌厉转身,口中低吟一句“来了……!”,同时挂起满脸的严峻,将警惕的视线投向了空无一物的通道彼端。
——来了?什么东西来了?
下一个瞬间,少昊视线所向之处的情景,回答了我脑海中闪过的疑问。只见,突如其来的几道绯色闪光,就好似刺眼的镭射光线一般,自上而下地扫荡而过,并伴随着尖锐又细长的噪音——头顶的天花板应声轰塌。
“什么鬼!!怎么可能——!?”
对于这惊悚的景象,我不禁发出难以置信的哀鸣。
要知道,这儿和明珠塔上层截然不同,这里的天花板可不单单以水泥浇灌而成,为了巩固地基保护地下通道,这儿的墙面外侧铺垫了好几层的高密度抗压合金,绝不是普普通通的力量能够轻易突破的厚度。
下一个瞬间,通道里的灯光消逝,一定是方才的坍塌截断了供电的线路,使得我眼前陷入了漆黑一片。
然而,尽管如此……我似乎也猜得到究竟是“什么东西”降临到了我们的面前。这绯红的锐利光迹,这匪夷所思的惊人威力,以及那连空气都能冻结的、仿佛破城巨兽所带来的颤栗。这一切都在我的脑海中留下过鲜明的印象……
不会有错,一定是她——
就仿佛为了印证我绝望的猜测一般,一对灿金和赤红相伴的诡异亮光从天而降,在黑暗中忽明忽暗……这让一位操使着巨镰的少女身影,从我脑海中鲜明地闪过。
“现身了啊,山之巨兽——贝黑莫斯……!”
由于黑暗的缘故,让我此刻无法看到挚友的那张熟悉的扑克脸,导致传入我耳中的少昊的声音,竟显得如此焦虑不安,甚至因为发颤而轻微走调。
“这是本大大大魔王的台词才对!哼~!真是麻烦,居然在地底下东躲西藏!你是虫子吗?呜~这不是让我把裙子都弄脏了吗~~?”
妖媚的异瞳光彩闪耀之处,传来了宛如铃铛一般清脆的,少女稚嫩的娇嗔话音。可和少昊的语气比较起来,她的口吻显然要游刃有余得多。
突然,红莲的烈焰在少昊的手心浮现,可以看到,那熊熊燃烧的光焰迅速聚拢,直到化为一柄如工艺品般精美的朱红长戟,它所映射的温暖光芒,将通道中的黑暗瞬间驱赶,为我带来光明的同时,也照亮了敌人的身姿。
就和初次相逢时如出一辙,包裹着夜色礼裙的华丽少女,正伫立于废墟之上。那柄比她身高还长的巨镰,则映射着火焰,反射出咄咄逼人的寒光。她浑身上下满溢而出的凶狠杀气,与那洋娃娃般精致可爱的相貌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而另一方面,毫无疑问的,少昊的这幅身姿,手中的长戟,都印证了其体内蕴藏的超凡神力。
那么,若是集兄妹两人之力,或许能够在眼前那强大到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怪物(魔女)手中,抢夺到一线生机——!
“嚯哦~~有意思,面对本大大大魔王,居然还能挤出反抗的勇气?不愧是能够单枪匹马击退‘冰霜骑士’的神格。我承认你似乎有点本事,只不过,你现在伤的应该也不轻吧?还是说,你觉得用上身边的‘玩具’,就有机会反败为胜?”
“确实,以眼下的战力,想要讨灭你几乎不可能。纵使耗尽我的全力,用尽天书的术法,也丝毫没有胜算吧。”
然而让我没有料到的是,向来都秉着一股不服输气劲的少昊,竟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认输。敌人果真是如此强大?还是说,他的伤势已经严重到了不得不服软的境地?
“明白就好,月神大人的命令是把你活着带回去~~!如果你束手就擒的话,我就大发慈悲只砍断你的一双手臂……可是嘛,就我个人而言,倒是希望你稍微抵抗一下。毕竟,砍那些不会反抗的脆弱蝼蚁,我已经砍腻了呐。”
“正有此意……不过在此之前——”
说着,少昊旋动起手中的朱红长戟,将气流聚集,汇作猛烈的龙卷,他利落地旋动身躯,朝着自己的身后——也就是堵塞着通道的塌方之处,猛刺而出。枪尖所指之处,炙炎的斗气化作展翅巨鸟的形态,炎翼飞腾破空,发出响彻寰宇的尖啸。
那原本封堵的道路,让我束手无策的坍塌巨岩,在这凤凰般的炎炮面前,就好似沙滩小丘一样被卷的分崩离析,为我重新敞开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嗯?你在白费力气做些什么呀?就算清理了路障,本魔王也没可能会放你溜走的吧?哈哈啊~~难道说,你是想救那边的蝼蚁?真是无聊透顶……嗯?嗯嗯?啊——!是你这家伙——!”
糟糕……
本能告诉我,糟糕透顶。
自称“魔王”的娇小魔女,我头一次直勾勾地和她对上了视线。
而且这种反应,她毫无疑问对我倾注着某种怒气。
“你这家伙……是今天唯一胆敢从本魔王眼皮底下溜走的人类!区区蝼蚁,简直就是我一生的污点!姆呜呜!居然跑到这种地方来了,那么正好,这一次,我一定要一雪前耻!把你砍碎!”
口口声声喊着我是蝼蚁,却能如此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的相貌。不得不说,不亏是自称“魔王”,就连小家子气的规模都与众不同。但即便如此,我也敢断言,她一定是认真的。
“看来,你梦寐以求的桃花期似乎终于来临了。不过,身为友人给你忠告,唯有她,我劝你好好三思。”
“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唯独不想和她扯上半点瓜葛。何况,桃花期并非我的梦寐以求,我只要得到少姜一人便足够了。”
“呵……答得甚好。若你敢三心二意,身为兄长,自然不得容你。”
大概因为我们二人解开了彼此的心结,这一往一复的对谈之中,仿佛又找回了昔日的感觉。
“你们两个……居然敢拐弯抹角地嘲弄我!死刑!统统都死刑~~!”
如此恼羞成怒地叫嚣着,被称为“贝黑莫斯”的少女向着我们踏出一步,刹那间,通道之中卷起猛烈的冲击,在我眼中,她的身影便如同凭空消失一般。现在的我没有“读魂器”的辅助,不具备超然的感知能力,肉眼根本无法捕捉她超乎常理的行动速度。
“别小看我……为虎作伥的邪龙——!!”
而下一刻,少昊的身形也亦然蒸发,我只能够听到空气中金属猛烈的连环碰击,却无法目视两人的身形。他们的战斗,俨然已升华到了凡人的直觉,所绝对无法追随的次元。
在经历了几十秒的碰撞声后,伴随着周围墙面的开裂崩塌,两人重新拉开了一段距离,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之中。
此时,两人的身体各处,都多多少少浮现出了伤痕。看来,方才那短短一瞬,他们二人在我无法知觉的极速攻防之中互有胜负。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继承不死鸟之力的华夏的‘神格’啊,你甚至让我回忆起了与栖枝的争斗~~!继续放马过来,再继续和我战斗——!这等高扬感,此般充实感!正是我苦苦等待追寻千年之物~~~!我为战而生!沉溺、享乐,在战场上升华!在鏖战中灭亡——!这才是我的夙愿,这才是我的追求——!啊啊~~~月神大人,感谢您赐予我这等机遇——!你还能撑几秒?几分钟?几小时?把你剁碎之后,我会将你的玩具和那边的蝼蚁一起砍杀——!蝼蚁!你可以趁着现在赶快逃跑~~!不过嘛~~!无论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追赶你一生!直到把你给找出来!啊哈哈哈哈——!”
明明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被可爱女孩如此热情地告白,但我却涌不出半点欢愉的心情。
我只能在心中感叹——何等的狂热,近乎癫狂……贝黑莫斯对厮杀的热诚远远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
“勿小瞧我,你问能支持多久?愚昧至极,答案自然是——永远。”
或许是错觉,当少昊断然说出这句话时,在我眼中,他的背影仿佛徒然增大了好几圈。
“哈啊?永远?不自量力!凭什么?就凭你苟延残喘的体力,半吊子的‘神格’?”
“啊,确实。我的‘神格’早已破损……而如今,魔都沦陷,华夏文明亦走向破灭,使命也未能达成,我的生涯落得毫无意义。恐怕是我的天真、迷茫、犹豫、迟疑、优柔寡断让事态终究走到了今日这一地步。但……!明明如此罪孽深重,唯独力量,却还存于此身……即便失去了斗争之理,也丧失守护之物,‘神格’沉沦堕落的我,还残存下来的,就只有身后的羁绊和这份力量。那么,我自当为了守护这份情谊竭尽全力,奋战至天荒地老一刻……!”
原来……是这样啊。
从一开始,他便是如此打算的。
所以,他才会向少姜作出那般道别。
“少姜就托付给你了,吾友。”
可对我,少昊的声音却只是在耳旁草草掠过。
紧随其后的,我只觉得一股失重感猛然袭来,自己孱弱的身体被少昊轻而易举地举起。然后,他就像是投掷铅球一般,将我的身躯,朝着被打穿的通道深处抛掷而出。
我无力反抗,也没能与少昊留下道别之词,就像是被强行绑上了云霄飞车,向着深谷坠落……急速的飞行将我的意识迅速剥离,而在视野涣散的最后一刻,映入眼帘的……便是少姜那如梦如幻的飞翔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