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如此。月羲九生于黑暗，长于黑暗，她从黑暗中来，从未见过真正的碧海蓝天。就像她从未正确习得过人类的情感，也无法感知人类的情感那般。
女人自顾自地往前走着，所过之处琉璃灯盏倒映黠光，如梦似幻。这座水下迷城在她的出现下变的生机勃勃，一时间恍如隔世。
月羲九看着四周如萤火般从灯芯处冉冉升起的微光，僵硬而苍白的指节拂过吉他的琴颈。
就像这海里流离飘荡的宫殿，她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却又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些什么。但眼下，她却没有迟疑地小跑两步追上了女人。仿佛跟随着她，就能找到答案。
这一路女人时不时地拍手，迎面撞上来的怪物便会被打散成气泡消亡。她动作很轻快，偶尔还会调皮地拉起两三盏炽灯放飞。
琉璃灯火如同升空而上九天揽月的启明灯，在波澜不惊的海底携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讯息，渐渐失去了踪迹。
而月羲九就像她说的那样，睁着一双纯真而美好的眼睛观看着这个世界。这浑浊不堪的世界好像变了，变的有了一丝生气儿。
淡淡的金色月光漏进海水里，被温柔的歌谣冲刷摇匀，散落在海底的每一隅。在狭小的角落里亦能翻出古旧的银币，在静谧的水流中尚可闻得一丝悦音。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走着，不知何时，就连她们脚下的世界都变得安静起来。细软的沙土稀稀疏疏地铺盖在满是创痕的走廊里，蚀之巨兽的残骸同灯火交相掩映，映照着这片海市迷景。
然而一串奇诡的音符却在远处皑皑废墟中奏起。
那声音月羲九是记得的，她不可能忘记那艘红与白交错的愚人船，更不可能忘记那个狡诈而多变的船长。在那里，她曾经在船长尖利的笑声中疯狂地烧尽了一切与她为敌的怪物。可眼下，这群浩浩荡荡奏响颓靡鼓音的却是本该灰飞烟灭的迷途小丑们。
与她为敌，她便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消灭敌人——
月羲九耳尖一立，浑身的毛孔都在颤栗，她攥紧指节，青红的血管漫上手背，低吼道：“烧尽它们的骨灰！”
说完，她便冲向了团团游走的愚人船小丑。那气势犹如海啸般汹涌，但想象中的厮杀并没有到来，小丑们如浩瀚沙漠中的蜃楼一般，转瞬间便烟消云散。
指尖的温度还未退却，心头的燥热愈演愈烈，月羲九愣怔地站在原地。
还没回过神来，不远处的玉白花坛上便又出现了成群的蚀之兽影。然而这次，也是在少女还未触及它们之前，便化为了虚无，只剩下一片波澜不惊的幽暗海水。
“为什么！”月羲九挥舞着吉他，冲向一个又一个真实至极的幻影，瞳子骤缩地看不见一丝感情。
见女人掩面轻笑，她低声问道：“是你……做了些什么？”
女人却用一个极其浅淡的笑意回应她道：“这里是无尽之海，是华夏文明源远长河之中的一处暗角。在这海底藏着一个怪物。只要怪物还活着，生者便会陷入无尽的记忆旋涡之中。只有消灭了怪物，你才能找到一切答案。”
月羲九却反问道：“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女人眨了眨眼，明眸倒影着这世间的琉璃花火：“我要是不在这里，谁又来为守护华夏文明的小神明引路呢？”
守护华夏？不是的，我只是简简单单地想活下去，可现在，我却不知道要为什么而活。月羲九心里有个声音在回应。
那之后，月羲九还在无尽之海的沿途看到了无数熟悉却又陌生的画面，她不知道画面中那个看上去很容易害羞的女孩子是谁，她身边总有青、白、红三色的长尾胖鸟飞舞盘旋，看似并不寂寞；她说起话来总是柔柔弱弱的，但与自己并肩时又是那么的无畏和勇敢——那片在安息日紫色音浪下猩红燃烧的火海便是最好的证明。但月羲九却忘了，忘记了她是谁。
也许这也不过是她所幻想出来的，毕竟不会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她是木讷、另类、怪异的孤独者，她是一个只会战斗的疯子，是不懂感情、语言失常的怪咖。
想到这里，月羲九眼里隐约有光芒闪烁。
她抖了抖耳朵，重新振作起来，率先往更深的海底走去。可越至深海，蚀之兽越多，那些月羲九觉得奇怪的“记忆”画面也越来越繁杂：从起初的暗无天日，到后面的流星陨落、万象森罗；从孤身一人，到有同伴随行……月羲九心底的火苗愈燃愈烈，她也越来越不敢再往下走。
倘若这里的一切都是幻想，都不过是一场绚烂的美梦，那么当她再次醒来、睁开双眼，迎接她的会是什么呢？是劈头盖脸的蚀之兽和永夜无尽的黑暗，还是世人的谩骂讥嘲与独自一人的孤寂？
无尽之海上仿佛有流星陨落，那曾经照明人类文明的灯火随着蚀的侵掠沉入海底，那一道狭长的光芒转瞬即逝，却犹如无畏的勇士般将这溺于黑暗的海底撕开了一道缝隙。
似日升那般，炽热而短暂，晃得人睁不开眼。
月羲九缓缓停在了原地，耳边响起了不知是谁的声音：“我觉得日出异常美丽，但小九却最喜欢日落呢！”
再抬头时，蜃楼与那个女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黑暗幽深的海水环绕在月羲九身边。她周身的一切都是黑暗而冰冷的，道路两侧的琉璃灯全都焚烧碎裂，荧光犹如飞蛾扑火般接连被黑暗淹没。
在那稍纵即逝的星痕背后，棉白长发的女人正坐在琉璃瓦片上。她身上还戴着跃迁以前华夏旧神时代的徽章。那双灵眸还是温柔无比的，可她眼中的混沌杂色却令人窒息。
——这是一位在大过滤器下陨落的神明。她曾随着自己的国度陨落、衰亡，沦为了海底宫殿里终日逡巡流离的怪物。
古神如是的说着：“就像你会来到这个百年前化为埃土的世界：时间的序列不会一直正确，但发生过的事情我们不会永远忘却。”
“我们可以被蚀侵扰、吞噬，但我们却从未被战胜。”
“你的一切疑惑都将终结在这里，消灭我，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吧。你不是想要找到存活下去的意义吗？觉醒于黑暗之中的神明啊，动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