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神缓缓闭上眼,薄纱交错的古隽长裙宛若刻画了百里山河的幕布般,在这失落的文明中铺成画卷。

她千百年来独自一人徘徊在无尽之海,却不是作为一个被蚀侵害的野兽,而是一位等待安息之曲的亡国者。她将自己腐烂的躯壳锁在深渊之中,用她曾经最喜欢的琉璃灯火做指引,引领迷途的旅者返航。

但她存在于此一天,便会有更多的蚀之兽为了寻求她变异的力量聚集而来,便会有更多的无辜生命被迫卷入海底长眠。

可现在不一样了,有强大的神明到来了,她可以解脱了。

然而眼前这位新神却摇了摇头,一双耳朵直直地竖起来,天真地说:“你杀了所有的蚀之兽,还带我寻找出口,那么,你不是敌人。”

说完,月羲九跨过了那道将两人隔开的陨落星痕。星痕之轨残留着余温,焦灼的灰烬漫越磷光,轻抚过月羲九身上的伤痕。

月羲九学着女人的样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怪异的傻笑:“你说过,这里只是梦境。”

这里是诅咒之海,是没有白天与黑夜的无尽回廊。这里胜似梦境绚烂盛大,却拥有远比梦境更可怕的怪兽。

此刻,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正静静地坐在颓败的城墙上,看着远处漂浮不定的亭台楼阁。

女人看着破碎镜面中自己的样子,她那本该粉净的脸蛋上总是挂着黑暗杂纹,纤细的手腕上尽是枷锁,招惹小孩子们喜欢的翠玉铃铛只一颤,便会发出尖锐刺耳的魔音。

她已经不再是她了,可她又何尝不是她。

月羲九偏过头看着女人,问道:“你留下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是啊,我留下的意义是什么呢?是要保护无处寻觅的故人灵棺,还是要延续这片地下文明的虚伪黑暗?”古神如是的说,“可能二者都有,亦可能二者全无——我只是害怕死亡罢了。”

害怕死亡,想要活下去。月羲九是非常明白这一点的。

但除去活着,她更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成日里在虚无中游走,见证了太多的死亡,她却愈发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

女人见月羲九皱了皱眉,轻轻一合掌,拖着沉重的锁链站到这条长廊的尽头,踮着脚尖往下望去。

脚下滚滚灼浪汹涌挣扎着,仿佛她一探头,就会将她化为灰烬。

女人的神色有些迟疑,却在眨眼间烟消云散:“你看,如果说我这里是万年不变一尘不染的冰山,那么下面就是蠢蠢欲动时刻灼烧的火焰。如果冰山堕落,沉于火海,那么这里还会存在吗?既然我们都不知道活下去、留下来的意义,那么便尝试一次‘死亡’如何?”

她轻轻转过身来,背对着下面蒸腾灼烧的火海,缓缓伸出一只手。那只手被密密麻麻的黑色蚀之气缠绕着,唯独翠绿色的铃铛焕发着微弱的白光。

“尝试……死亡?”

“凤凰涅槃而后,方能浴火重生,就像文明万象更新一样,迎接我们的不一定是死亡,也有可能是新生。”

月羲九握紧吉他,缓缓走到女人身边,鬓边的碎发被飘然而上的火光映红。她站在女人身边,看着眼下模糊不清的黑暗火海,眯起眼睛。

下面有一座座矗立不动的石碑,成群连片,好像是散落在海中的无名墓碑一般,无人祭奠,死寂沉沉。

就在她想要看清下面模糊晃动的身影时,突然被一股强劲的水流击中腰身,毫无防备地向下跌落——

那个花白的身影也随之落下:“你是个好孩子,谢谢你相信我,但我也许……要叫你失望了……”

下一秒,灼热的火焰席卷而上,犹如无数遒劲的手臂,死死将月羲九护在中央,向更深处拉拽去。

然而这火焰却烧而不灼,轻柔地拂过她的肌肤,有些贪恋般的缱绻在月羲九的发梢,久久不忍离去。

“小九……”

那声音微弱却坚定,仿佛从灵魂中被挖掘出来,在月羲九耳边回荡。她眼前的画面静止了一般,被无数鲜红的幕布覆盖,是冰凉苍白的血海,她无力地厮杀;是奇诡压抑的愚人船,她拼命逃跑;是幽暗静谧的老旧城堡,她于黑暗的角落里自我怀疑;却也是璀璨夺目的星尘之下,她与同伴并肩前行……

“小九!”

是啊,她已经有了可以相互依赖的同伴。

那个她明明极为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慌张地叫着一遍又一遍,她怎么会忘记呢,忘记那个总在她身边跑前跑后的糊涂少女;她怎么能忘记呢,忘记那些一同经历过的战斗与经历!

琉璃灯盏摇曳的平静海面背后,在那熊熊燃烧的涅槃之地,那个为了救同伴而被蚀之恶兽侵入骸骨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眸子宛若世间最珍贵的宝石,在无数穷凶极恶的困兽面前散发着无畏且明亮的寒光。

猩红的血月挂在头顶,兵刃刻入敌人骨髓的嚯嚯声层出不穷。无数与神明建立灵魂连接的人类正在奋勇作战,而万千生灵面前,是一个庞大无比的莹白色巨大铜铃。

铜铃之上,隐约坐着一个被蚀吞噬的身影。

一道黑影闪过,月羲九来不及多想,定定地张开双臂,接住了扑到自己怀里的瘦弱少女。少女在她肩上哭哭啼啼的,一根红色呆毛直挠的月羲九心尖发痒。长尾鸟小青落在她膝盖上扑腾翅膀,小白则在她肩头亲昵地啄着碎发。

她身上带着一股暖阳的芬芳,小巧的日记本被丢在一旁,上面满是泥泞与灰烬,却依稀可以见到几个圆滚滚的小字,写着:

早:寻找小九;中:寻找小九;下:寻找小九;晚:劝小九回家

明明……我很喜欢跟小九在一起的,为什么小九不喜欢呢?

月羲九抖了抖耳朵,缓缓叫道:“日御一……”

精卫死死环住她的脖子,泣不成声道:“呜呜呜,小九你终于醒了,还是和我回日御之庭吧,那里比这边的世界安全多了!呜呜……”

月羲九想起来了。精卫之前说过不想再见到她,所以她才会远远的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到没人的角落继续流浪,不料,却误入了这蚀之兽的战场,甚至还把前来找她的精卫拉下了水。

直到现在,月羲九都还记得自己离开前,日御一满眼通红、气鼓鼓地噘着嘴的样子。那时的日御一口中不断重复着她无法理解的词汇。而现在,还是那双通红的眼睛,映照出来的,却满满当当地都是她。

“我们回到日御之庭吧,好吗?”

月羲九轻轻回抱住精卫,却没有回答。

在日御之庭,她每天都可以看到日升日落,周围有无数像日御一一样温暖的人,更不需要担心有蚀出现。在那里,她们很安全,所有的事物都是美好而灿烂的,是光辉而耀眼的,可在那里,她仅仅是“活着”。

然而离开温暖的、那个被日御一称作“家”的地方以后,月羲九开始渐渐找到了自己存在的目的和意义。

月羲九缓缓握紧手指,看着自己身边如火焰红莲般将两人包裹起来的壁垒,又看着日御一尽显倦色的双眼,心里开始狠狠地骤缩。

她不知道在自己晕过去的这段时间里,这个瘦弱的少女是如何一边抵挡蚀之兽,一边试图将自己唤醒的。

自己自从进入了蚀之兽的梦骸以后,脚下的火海便从未中断过,这根本不是什么错乱的世界,而是来自于她同伴撕心裂肺的呼唤;而那些不断陨落的星尘,想来也是日御一和小红拼命燃烧自己的结果……

倘若她没能醒过来,日御一会发生什么?会将自己的神格燃烧殆尽吗?月羲九不敢再想。

她轻轻摸了摸日御一的头,缓缓坐起身来,眼神中仿佛有什么说不出的情愫在燃烧:“我……也很喜欢和小一在一起。日御之庭是安全的,离开那里,让你受伤了。但我,一定可以保护小一。”

说完,她唤来自己早已急不可耐的战友,纵身冲入了炼狱般魔音环绕的铜铃迷阵:“敌人,由我来消灭!”

铜铃之上,那个棉白长发的身影缓缓睁开了双眼,双手上被蚀之气吞没的铃铛回环震荡,魔音所过之处地动山摇。

精卫抹掉眼眶里滚烫的泪水,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抬起手腕,试图远程配合月羲九进攻。然而她消耗了太多力量,方才看见月羲九醒来,她突然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再也无力动弹。

她跪坐在地上,合十双手放于胸前,哽咽道:“小九……”

下一秒,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犹如闪电般交错在虚空无尽的黑夜中,速度之快无人能及。

在那浑浊不堪的黑暗蚀之气中,恍惚是有汪洋大海隔空掠过,海浪声拍打着巨大的铜铃,那声音犹如午夜哀鸣的鬼魅,可怖却又凄美。

月羲九扬起吉他矗立在弦音骇浪之上,低声呵道:“燃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