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灵有些惊讶地看着双眼通红的占卜师,慢慢绕过密密麻麻趴了满地的猫咪,抱住肩膀疑惑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今日这么早便寻来,可是有了他的消息?”

大猫立马睁大眼睛,见男人摇了摇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来看看你就不行吗喵。”

御灵掩面笑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与男人擦肩而过,弯下腰抱起地上的猫咪逗趣道:“你们一个个的都变成小胖子了,成日里挨家挨户地偷鱼吃,以后若是没有了海,我看你们吃什么——眼下我已令南边的渔船不要再出海了,不知你们可是带回了什么线索?”

大猫占卜师刚要把自己得知的消息如实汇报,只听月羲九率先说道:“并无,猫儿们,只是觉得这里的阳光好,所以才过来。”

御灵看了一眼月羲九抖动的有些不自然的耳朵,并没有继续追问。她缓缓催动大殿内的数种古乐一齐奏响,慢慢往殿后的小亭子走去。

男人率先跟上,他向月羲九微微颔首道:“多谢。”大猫占卜师咧着嘴吧揪了揪自己的胡须,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殿内古琴的声音清冽干净,伴以箜篌之响,犹如远望寒月仙山,凛而幽僻。无数大小不一的铜铃随风而动,仿佛向外人言说这一段段不为人知的情愫。

小亭之上栖有金玉凤凰,大展双翅面向东海汪洋。其双目斜睨着海天相接的地方,在那里,是望之不尽龙鳞般坚硬璀璨的海浪。

这片海域曾洁净无比,但现在她埋葬了越来越多的族民。

“细砂海的文明之一便是海葬。”男人轻声说道,“这也是她不喜欢看海的原因。”

可既然不喜欢看海,又为何要在细砂海化为蚀之世后,将整座废墟挪入海底,守护千百年呢?

男人似是听到了月羲九心中的疑惑一样,继续解释道:“她愿意学习和相信人类的文明,认为人类都是从大海里孕育而生的,死后应当回归海洋。”

大猫占卜师轻叹一声。是啊,它所认识的御灵从未这般安静而专注地望过东海,专注的好像把自己的灵魂都丢进去了似的。

男人站在御灵身边,此刻,阳光已经穿透了他所剩不多的灵魂,照耀在了月羲九脸上。他似是并不在意自己会怎样,继续安静地说道:“这也许很难实现,但我希望你们能和她一起带领月落之国的人民前往北方。”

大猫炸着毛低声回应道:“这不可能的喵!”

——御灵千百年都未曾离开过细砂海,更何况是在管理者音讯全无的情况下,她更不可能号令子民一齐离开。先不说御灵是否同意、人民是否愿意离开,光是这浩大的人口数目,它作为一只只会整日里夜观星象的猫咪便不可能一一顾及到。

大猫抓着脑袋继续重复道:“你一定是疯了喵,这不可能的!”

许是它动静太大,御灵终于回过神来,盘问道:“谁疯了?什么不可能?”

大猫一惊,瞪了一眼男人,谁知他竟然慢慢悠悠地打趣道:“卜师,你一向说自己无所不知、不所不能,便是骗,你也要让她离开这里。否则当细砂海化为蚀之世后,她将不复存在。”

御灵见大猫无视自己,上前一步揪起它的胡须,顺着它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到了格外刺眼的日光。她气鼓鼓的转回来,死死盯着眼前圆滚滚的猫儿:“他是不是临走前和你说了什么,快告诉我!你们到底在密谋什么?!”

大猫被揪的龇牙咧嘴,不敢动弹,又害怕自己说错话,连连朝月羲九使眼色。

月羲九慌乱中赶忙组织好语言,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想让你,带领大家往北走,离开细砂海,永远的。”

她话音未落,御灵的无弦剑便已架在了月羲九的脖颈上,速度之快,直叫那寒光犹如飞蛾扑火般转瞬即逝。

御灵额间有青筋乍起,她眉眼含刀,冷声问道:“你说什么?”

月羲九被女人眼里的凶光吓得有些退缩,咬了咬牙。那道光芒比月羲九见过的任何一道都要可怖,就犹如没有感情的恶鬼一般,仿佛下一秒就能将她撕的碎烂。

但同时,月羲九耳边响起了日御一曾经和她说过的话:“小九要把自己的想法好好表达出来呀,不要害怕说错,因为你要让我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呀。就像现在,我又渴又累,明明已经走不动了,却还要紧紧追着不知疲倦的小九乱跑……倘若我不说,你是不会明白的吧……所以小九也要好好表达出来呀。”

她曾一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直到日御一告诉她:“你就是月羲九,我的小九呀。”她也不曾明白存在与活下去的意义,是那个少女陪她一起探索、挖掘。

而现在,那个少女却不在身边。她似乎明白了不被理解的痛苦,她想要改变这一切:是否帮住人类拯救了他眼中的神明,自己就会找到存在的意义?是否阻止了无尽之海的诞生,她就会回到日御一身边?

也许会成功。

但一旦失败,历史再次重演,蚀之世下的无尽之海吞噬万物,这里的人都会死去,未来还会有更多的牺牲者。她还会和日御一相遇吗?她又该去哪里寻找她的精卫?她还能再独自一人熬过漫长无尽的黑暗吗?倘若失败了,她真的可以、有脸面回去吗?

未来世界会如何,除了眼前这个将死之人,这座古国里再没有人比月羲更清楚。她有责任去阻止悲剧的再次发生!

想到这里,月羲九握紧拳头,迎着御灵气势汹汹的琴光低吼道:“他想让你带领大家,一起往北走,往极北之地去,越远越好……远到能永远的、永远地离开这里!”

那一刻,她一双耀如天日般的眸子终于解冻了,无数璀璨的光芒在她的眼眸中流窜——这具空壳终于迎回了她的主人。

可在古老的神明面前,她的嘶喊只不过是坠入江河的一滴雨水罢了。

御灵指尖微颤,怒极反笑,质问道:“一个生于黑暗之中的新神能懂什么?这里是细砂海,是光耀之岸,是永恒的舞乐之乡!这里还有他的文明、他的国家!可他现在消失了……他以前不会消失这么久的……你叫我怎么离开这里!不,细砂海是他最重要的东西,就像他说的,蚀总在觊觎着这块土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侵入这里!哈哈……你叫我离开,离开以后去建立新的国度与文明吗?!”

“御灵你冷静啊喵!这并非是她冲动之语……喵呜!”大猫一见气氛不对,立马撞入两人中间,可它太过矮小,马上便被两股强劲的神力冲到一旁。

月羲九低下头抵抗着这无尽而绵长的琴音,音浪生出的利刃直将她的发丝斩落、皮肤割破。就连少女毛茸茸的耳尖也没能躲过,鲜血肆意飞窜着。

她说:“我确实不懂很多东西,但日御一说过,这种情绪,可以被理解为‘珍惜’和‘重要’。如果,你真的珍惜他和他的国家,那么,我是你,我会照他的话做。”

说完,月羲九微微抬起头,咧了咧嘴,左手放在自己破碎不堪的吉他上,右手按在额角的那枚发卡上,试图强行挤出一个“微笑”来。

可她的鼻尖已经开始泛红,眼角也隐约泛起薄雾,几道赤红色的血痕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格外狰狞。这个微笑挤到最后就只剩下无声的悲鸣:“我真的很想再见到日御一,对不起,我希望……这份心意,已经传达给你。”

月羲九的泪水犹如决堤的江河般,一股脑儿地全都涌了出来。她轻声哽咽着,仿佛喉咙还不太熟悉一般,哭的断断续续。大猫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御灵则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烈焰烧到了指尖。她快速收手,斜睨了一眼月羲九的吉他。

她一直不知少女为何要背着一把再也无法重塑的框架,可现在,她仿佛在这具漆黑的架子中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烈火。

是干燥的烈火,也是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