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洁的庙宇之下，一个柔白的身影正百无聊赖地摇动着手腕上的红铃。那铃声像是孩童的笑声般清脆悦耳，仿佛能涤净一切愁思。
窸窣的脚步声从远方传来，似是归人。
月羲九见男人停下了，这才缓缓抬起头。只见花藤缠绕的石柱上斜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双温柔似水的笑眼缓缓投望过来，许是没看到这个虚弱的人类灵魂一般，直勾勾地盯着月羲九看。
古神，又或者称她为“御灵”，此时已经进入了戒备状态。她眉心的朱砂映照着天边的夕阳，泛着瘆人的红光。
御灵冷声质问道：“你是谁？你是蚀所化成的凶兽吗！”
话虽如此，御灵却并没有动手。她晃动着手腕上的铃铛，缓缓飞跃至两人身前不远处，眯起了眼：“你身上没有蚀之气，怎么会有股熟悉的气息……”
她眼底的疑虑散去些许，却还是警惕地抬手一划，于空中弹奏了一曲无弦乐音。这乐音的旋律宛转悠扬，似有寒光随之而生，渐渐向月羲九袭来。
一曲奏完，眼前的少女依旧平安无事，御灵这才松了口气，直越过男人拉住月羲九的手，说：“我已经很久没离开过这里了，也是第一次见到除我以外的神明，方才吓到你了吧，对不住啦小妹妹。”
说完，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一如在海底初见时那般。
那双牵着她的手很温暖，暖到月羲九仿佛回到了日御之庭那般。可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月羲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她可以直接说吗？
对这个一心想要拯救国家的神明说：“你的文明马上就要被大过滤器淘汰了，你的国家要灭亡了。在很多年以后，你吞噬掉了无数生灵，变成了蚀之恶兽”？
她明明有很多话该说、有更重要的事情该做，可这时，她望着不远处男人那有些失落的面庞，却有些鬼使神差地说道：“他……”
“什么？他？”御灵突然慌张地左顾右盼起来，她甚至都快要站在男人面前，却还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小声嘀咕道，“不该是‘他’吧，自从上次争吵过后，他再也没来看过我了，果然是长大了……”
而她口中的那个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眉目温和地望着她。
也许世间散落的星尘有许许多多，但此刻，男人眼中的那颗才是最为耀眼和珍贵的。
月羲九怔愣地看着男人，试图读懂他眼中的颜色，但御灵却不由分说地将她拽进了身后的这座宫殿。
宫殿是御灵的住所，坐落在幽僻的角落里，据说和月落之国管理者的居所隔着那口铜铃，成对角线落座。虽然人是少了些，但位置很高，每天都能最早看到日出，慢慢赏完日落。
待月出于山峦之上、尘星一倾万里时，落魄的少女已经在御灵的照顾下梳洗完毕，换上了新的衣裳。友善的古神在离开前还叫人做了些玉盘珍羞，自己则动身前往铜铃下守御黑夜。
看着御灵腾空而起，渐渐消失在雾气昭昭的夜幕里，月羲九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为什么……看不见你？”
男人还站在那片竹林里望着静悄悄的夜空，闻声似乎有些惊讶：“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是啊，她为什么看不到我呢……大概是因为我与你不同。这个文明毁灭时，你也许还未诞生，所以可以以自己的本体回溯到这里，但我却是生活在这里的普通之人，倘若有另一个‘我’回到这片文明之海，那原来的‘我’，将被替代、不复存在罢。”
月羲九似懂非懂，只听男人继续说道：“我很久没见她这么开心过了，在从前，我总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很难像这样陪着她，谢谢你……”
月羲九抖了抖耳朵，感觉自己脸颊有些微微发热。
她正试图理解这种身体现象，便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头绪。那声音有几分怪异，更多的是欣喜：“喵，原来你们在这里呀喵！”
大猫占卜师撕开眼前的魔法屏障，跳到地面上稳稳站好。他眼前的神明正穿着一条柔顺至脚面的长裙，黑金色的布料与绯红的流云花纹相互交错，相得益彰；一条拴着翠绿铃铛的发绳将她的长发绑好，让她看上去活泼了不少。
是啊，自从月羲九不告而别已经将近过去了一天时间，大猫占卜师还担心她出现什么不测。不过现在看来，她看上去没有那么疲惫了，眼底的忧虑和恐惧也淡了不少。
察觉身后有异动，大猫占卜师一转身，马上便发现了竹林里那个微弱的人类灵魂，它快速转动水晶球结起保护阵，并叫帽檐上的两只猫咪先行前往查看。
两只猫咪浑身散发出银白与金黄的光芒，将男人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当大猫看清男人的面孔时，忽然诧异地后退了一步：“喵！”
它险些把水晶球摔碎，浑身上下的毛都炸了起来，一双浑圆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已经快要消亡的人，几乎失声道：“不可能！三日前，我明明卜料你永远地离开了这里……今日，我又观测到两条星轨相撞，碎片散落遍野，将整个细砂海烧成了灰烬！”
……
当曜日终于挣脱大海的怀抱，一跃而上驱尽黑暗时，三人已经在御灵冷清的宫殿里将一切言说明白。
大猫占卜师周围聚集起了无数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猫咪，正争先恐后地喵喵叫着。月羲九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远方那座高耸入云的铜铃塔，而在那玉白的塔尖上，仿佛有着一个亦真亦幻的落寞身影。
倏地，大猫一跃而起，抱起面前的黑色猫咪大叫道：“你说什么喵！南方海域已经被黑暗吞噬了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御灵她没发现吗？”
闻言，男人摇了摇头，率先答道：“御灵的能力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强大，她也只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罢了。蚀之气最早便是从南方海岸登陆的，我们的渔船全部一去不回便是最好的证明。”
“那可怎么办啊喵，除了本占卜师和这位新神，还有谁能看得到你吗？就连御灵也看不见你吧！不然她早就该回来了吧喵！”大猫有些不知所措，“你是细砂海的管理者，可你已经……哎呀喵，现在该怎么做！”
男人却像并不担心一般：“细砂海交到我手上时，一向由我们三人共同管理，如今我不在了，你自是一言九鼎。带大家去北边吧。”
“北边！那边可是极寒之地啊喵！而且大过滤器不出三日便会降临，如若所有人都离开此地，我们更加无法阻挡蚀之气，那么细砂海依旧会化作乌有！可恶，要是本喵能再强大一些……”
男人轻笑了一声，在大猫的愤恨中缓缓站起来，他的下半个身子已经与阳光和尘埃融为了一体，声音也轻的犹如一片游云，一吹便散了。
他说：“你知道它为什么叫做‘大过滤器’吗？是为了过滤掉迟早会被淘汰的虚伪文明，为新的文明崛起拉开序幕。我们细砂海一直存在着诸多漏洞，只是大家都不愿直视罢了。就算再给我们十年、一百年，这终究是我们细砂海文化长河中一个不足挂齿的符号。我啊，所有的方法都已经试过了，蚀之世的再临，我们根本无法阻挡……”
“所有？”大猫的瞳孔逐渐眯成一条缝隙，它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咆哮着试图抓住男人的衣袖，“所以你早就知道细砂海还是会灭亡！那你……为什么……”
男人俯瞰着脚下的琼楼玉殿，这里曾是生养培育他的地方。可现在，这里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座冰冷的只剩下尘埃的空城。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道：“我曾一度想要拯救细砂海，但我错了，一个真正强大的文明是不需要让她的子民来拯救的。而我真正该做的，是阻止她——阻止她为了这个虚伪的文明而燃尽自己……阻止她堕落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阻止她一个人背负着悔恨和自责任人驱赶、追打。”
叮当——
男人看向那个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美丽女人，弯起了唇角，一双眼眸隔着萧萧落叶将那入画之人刻入眼帘。
“她既是神明，就该一世风光无限，安乐自在，永不要陷入这无尽的轮回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