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8月15日清晨八点。
“现在,向固守四国仓库的伊凡雇佣军做最后通告,限你部在8月15日上午十点之前,内立刻解除武装,在我方监督转移至暂留地区,否则之后一切后果由你方自行承担!”
天刚泛起鱼肚白,响彻了一夜的喇叭依旧没有停息,而一旁作壁上观的精灵们也将摄像头对准了这座千疮百孔的仓库,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任何事情。绵长的细雨天气始终没有改变,让空气越发潮湿闷热,让身处锭蓝城中的魏自清,只感觉自己如同被一点点的被这气氛给活埋了。
“我赌7000盾,那个伊凡人会亲自走出来。”
“那我赌14000盾 ,就赌那个伊凡人不会亲自走出来!”
“伊凡帝国的贵族向来重面子,不会亲自露面的,更何况是以投降的方式。”
“东岛人要求的是投降可不是放他们走,这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
“可那伊凡人还能有别的办法?”
精灵们摆上赌局倒上美酒撑起丝绸编织的雨伞,觥筹交错间像是在看电影一样对电影接下来的剧情评头论足。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精灵和东岛人都始料未及。
一开始,仓库内的高音喇叭宣称要求谈判,这一点倒是没怎么出乎意料,东岛帝国这边派遣了以骏田上将为代表的谈判团,其中就包括了千千石和卡米亚公主,可谓是给足了这个‘劲敌’面子。
当东岛人的装甲车队在机龙的掩护下来,来到那条葬送了数千人性命,就位于四国仓库门前的公路时,却发现出来谈判的人却有些不对劲。
按道理来说,出来谈判的自然是魏自清/安东.伊万诺夫,随从上不过带两个亲信便够了,但让骏田上将乃至那些围观的精灵都没预料到的是,走出来的人不只是这些,还多了一个人,而且那个人还偏偏是一个——‘精灵’。
“我就知道,所以我才不喜欢这些殖民地的大小姐……”
社长看着从仓库区域里走出来的谈判队伍,便不由得取下眼镜一边擦拭镜片一边叹了口气。
“但这一次,或许她是作对了。”
重新戴上那副精致的金丝眼镜,社长的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从仓库里走出来的,是以安切莉尔为首的队伍,魏自清反倒是像个随从一样跟在了后面。此时的安切莉尔,换上了一身黑色连衣短裙,肩膀上披着带金丝边的黑色披肩,领口上用丝巾叠出三层领巾,而一枚祖母绿宝石则作为画龙点睛般的装饰压在上面。
黑色的连裤袜贴合着她完美的大腿曲线,一双小巧的黑色皮靴作为完美的收关,让从上到下的装束都能配得上她的容貌与气质。
她的脸颊上洋溢着自信而强势的笑容,平日里的乖张可爱倒是收敛了起来。她的步伐平稳双手端庄的交叠置于腹前,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贵族的气场,反倒是让东岛帝国那边的拉米亚公主显得弱势了许多。并且,也让一开始准备上来唱红脸的拉米亚公主,一时间哑口无言只能见机行事。
骏田上将这边虽然意外,但看到是精灵贵族出面也不敢多怠慢,特别是一旁的皇后街上还有那么一大群作壁上观的精灵。
“尊敬的女士,在下是东岛帝国南奥菲利亚派遣军,陆军总司令,骏田.河间上将,请问您……”
“安切莉尔.冯.洛林,西姆斯.冯.洛林之女,如果对我的身份有疑问,阁下现在就可以打电话联系我的父亲。”
“原来是‘伯根特禁卫军公国领’的公主殿下,下官失敬了,还请随下官至谈判点详聊。”
听到安切莉尔用那骨子里透着高傲的口吻说出自己和自己父亲的名字,骏田上将立刻摆出一副政客式的笑容,甚至说话的时候还不忘三十度鞠躬表示尊敬。
此时,一旁的魏自清也有些意外,倒不是说自己身边怎么多了个公主,而是堂堂一国的公主出现在这里难道不需要合适身份吗?
在魏自清满脸疑云的时候,却发现安切莉尔撇过头看向自己,故意朝着他乖张的笑了笑,似乎是提醒着魏自清,此时她并没有被人掉包,也不是再故意撒谎。
看到这个熟悉的笑脸,魏自清也暂时收起了心中的疑惑,毕竟求人帮忙的是他,自然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利。
————“听好了,如果你想要尽快从这里脱身,还要带上你的军队的话,接下来可就要老老实实的听我的哦,否则,后果自负,知道了吗?”
“安东,把我们的新合同给他们看一下。”
“啊……是。”
安切莉尔的话语将魏自清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旋即将一封合同从怀里掏出,走到骏田上将面前展示给他过目。
“这……”
“如阁下所见,安东.伊万诺夫将军及其率领的部队现在归我,啊,准确上来说现在这支部队归我指挥,并且正在执行为难民提供人道支援的任务,这一点请阁下无论如何也不要弄混了。”
凭借着老练的政治心态,骏田上将并没有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表示什么,既不表示承认也不表示反对这一点,只是侧过身很有礼貌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明白了,那么还请公主殿下上车,详细的条件还请在谈判会场与我等详谈。”
“也好,安东,跟我来。”
“是……殿下。”
魏自清学着影视剧里贵族跟班的模样,装出一副低姿态的跟在安切莉尔身后,一路上也顺便无视了向自己投来目光的千千石和卡米亚公主。
谈判会场被选在了锭蓝城内一栋保存还算完好的酒店里,因为谈判的人从安东变成了一名精灵公主,一路上东岛人的车队故意饶了个圈子,让被当做奴隶使唤的当地人有更充足的时间来打扫卫生布置会场。
同时,也是为了给情报部门流出甄别安切莉尔身份的时间。
酒店门口早就安排了一批东岛人的记者,在这里‘埋伏着’准备用谈判这件事大书特书,可这些记者没想到的是,自己这帮人突然被一纸命令给轰走了,解释都没给。然而,自己家的记者轰走了,可精灵的飞艇又靠了过来,全城跟着车队东岛人也没什么办法。
“上将阁下,已经向精灵使馆确认过了,那边给予了我们肯定的答复,并且叮嘱我方一定要保护那位公主的人身安全,阁下,是属下无能没有预料到这件事,先前明明都已经接触过一次,但属下只以为对方只是一名普通的精灵记者,没料到奥赛德帝国的禁卫军总司令的小女儿居然会在这里现身。”
和骏田上将同乘一辆车的千千石,在汇报之后连忙坐着低下头向自己的顶头上司致歉。
“罢了,埃尔夫一族就是这样,随心所欲放荡不羁,一个年轻的公主看上英俊高大的王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更何况大局已定不过就是让他们带着武器撤离便是了。”
骏田的语气有些烦躁,不仅仅是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有精灵那飘忽不定捉摸不透的态度,可对于精灵,对于那犹如宗主国的存在,一名陆军上将自然不可能有太多的话语权。
抵达谈判会场后,安切莉尔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的先进了会场,领着魏自清把‘东道主’丢在了身后。
进了会场,刚坐下还没等骏田上将那边开口,安切莉尔就先声夺人道。
“自8月13日起,我雇佣的军队在执行保护难民这一人道主义救援任务时,与贵军遭遇并发生交火产生的损失,贵方有赔偿的打算吗?”
此话一出,不仅仅是东岛帝国那边集体脸色难看,就连坐在这里的魏自清都感觉意外,不免朝着安切莉尔投去询问的目光。
“关于这一点,我方明确得知的是,安东.伊万诺夫将军阁下,是受到叛军头领‘华正’所雇佣的佣兵,而您是作为随军记者跟随安东将军。”
千千石率先开口将话题推了回去,那副真诚的模样让人不由自主的会相信他。
“这一点上,我身旁的卡米亚公主可以作证。”
“是的,因为我的……”
“那么卡米亚公主,对于东岛帝国的军事力量,在锭蓝城内造成的大量无辜平民死伤的这件事,你作何感想呀?”
安切莉尔微微笑着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向卡米亚问道,这一问直接打在了后者的软肋上。毕竟,城内发生的事情,卡米亚不是一点都不知道,而是属于那种知道也骗自己说不是那样的类型。
在大庭广众下被如此解开伤疤,让卡米亚的脸色顿时染上了一层煞白,一时语塞的她下意识的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千千石。
“安切莉尔公主殿下,请收回您的发言,我等东岛军人在锭蓝城内奉公克己,与民秋毫无犯,偶然有一些流血冲突我可以承认,但您实在是说的太过分了。”
松本千千石的发言毫无语气上的波澜,就好像他是在陈述事实一样,脸上的表情也如同是真的被冤枉了一样。
但……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谎言而已。
魏自清的十指不由得再度攥紧起来,此时此刻千千石所说的话就像一把刀子,在他的心里一刀一刀的切了下去。
“松本君,在你口中这些流血冲突,是不是也包括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
魏自清无法忍耐的将自己的怒意化作了语言反问过去,不料千千石一点都不慌忙,反倒是义正言辞的‘反驳’过来。
“安东将军,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向您表示过,您之前的雇主‘华正’并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如果您当时听从劝告离开锭蓝城,相信很多流血事件都不会发生,这对于你我来说都是一个可以避免的悲剧。”
————你妈……
一句脏话差点脱口而出,魏自清的眼皮不住的抽搐着额头几乎暴起青筋,但在他发作前安切莉尔在桌子下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一股清新的感觉一瞬间就消散了他内心的怒火。
“那按照松本阁下的说法,你们是承认在你们所谓镇压叛乱的过程中,对平民有造成流血事件咯?”
安切莉尔充满诱导性的话随之说出,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这是战争行为,只要是战争就难免有伤亡,还请殿下理解。”
“很好,那既然是战争行为,贵方遭遇的损失也是难免的事情,在此基础之下我可以酌情考虑贵方对我方的赔偿事宜,但前提是……”
安切莉尔顿了顿,目光略过了千千石而落在了骏田上将身上,她双手十指交叠身子往后靠做出了一副上位者的模样。
“我和我雇佣的军队必须以保留‘荣誉’的方式为前提,撤离锭蓝城,这一点相信骏田阁下能理解吧。”
“我等东岛帝国自古以来就是奥赛德帝国的友邦,既然殿下已经下了决心,我等也不好再多加阻拦。”
说罢,骏田上将看向安东,以坐姿的状态对他微微低头致歉后方才开口。
“安东将军,数日来双方冲突多有死伤,但这都是一场误会而已,请将军能够以大局为重,从奥兰公国的内部事务中抽身才是。”
“嗯,我知道了,那……”
明明是这样道貌岸然的话,但魏自清也不得不做出一副承认的样子,以至于说出最后的结论时他的喉咙像是哽住了一样。
那些死去的平民、士兵还有……那场罪行。
都在让他发自内心的拒绝承认对方的说辞,但是……
“就这样吧,我的军队会撤离这里。”
就这样,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当魏自清的军队从四国仓库撤离时,那些原本被调走的东岛记者们又在某人的指示下围了上来,特别是当仓库顶那面红旗缓缓落下时,更是被东岛记者的摄像机给拍摄了下来,一帧都没落下。
东岛帝国的军乐队奏响了胜利的乐曲,奇装满员的东岛帝国军排成方阵,在机龙和装甲车的拱卫下,大步挺进的进入了这座四国仓库;一方面经历了两天鏖战的基地士兵,则显得狼狈许多,哪怕身姿再笔挺也掩盖不了他们每一个人脸上的疲惫。
“伟大的帝国陆军仅用两日就攻克了这座号称难攻不落的大型要塞,看啊,这是帝国军队整齐的军容,而撤离的伊凡雇佣兵已经在这两日的战斗中灰头土脸,死伤惨重,这就是对帝国军队战斗力最好的体现!”
现场采访的东岛记者用着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将被扭曲的事实当做新闻纪录宣发出去,相比之下反倒是作壁上观的精灵显得‘公平’许多。
“将军与士兵一同徒步出城共尝苦果,这位安东.伊万诺夫的气量可能比那些冻土上的公王还要更胜一筹,前途不可限量啊。”
“所以说,那位禁军司令的小女儿才看得上他?”
“年轻的女孩子总是憧憬王子,兴许过几个月就腻了。”
撤离的队伍中,魏自清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和安切莉尔并行走在最前面,沿途上都有东岛帝国的士兵一边监视他们一边将他们和难民的队伍隔开。
绝望、祈求、无奈、感激……正负皆有的目光从难民队伍投向了魏自清和他身后的士兵,但对于这些魏自清都只能视而不见的走过。
女皇桥不过百米之长,而那绵延的难民队伍却看不到尽头,每一双眼睛看向魏自清时,都仿佛一双双手无形的抓住了他的身体。
铅灰色的阴霾笼罩在这座城市之上,绵薄的细雨洒落下来,如同是众人的泪水却又无人敢在刺刀和枪口下嚎啕大哭,只能忍着泪水让这一切‘顺其自然’。
——“妈妈最讨厌,没用的男人了哦。”
——“所以你,千万不要变成和爸爸一样,没用的男人哦。”
“我的孩子,请带走我的孩子吧!”
一名牵着两名孩子的混血儿妇女忽然在难民队伍中喊道,而她正准备冲向魏自清时,被一旁的几名东岛士兵死死的拦住。
“求您了,至少,至少带走我的孩子!”
“住嘴,再不闭嘴我就开枪了!”
东岛的士兵厉声呵斥道,一边还将冰冷的枪口对准了母子,孩子们嚎啕大哭起来,东岛人却更是恼羞成怒的骂道,抬起强托砰的一下砸在了那位母亲脸上。
“如果只是两个孩子的话,我还可以帮忙的。”
似乎是看出了魏自清虽然沉默但心中还有不忍,安切莉尔没有了往日里那副轻佻乖张的口吻,只是平淡的向魏自清说道。
“……如果你在这里开口帮了那两个孩子……那么其他的难民就会涌过来,到时候……就走不了了。”
魏自清咬着牙关,忍着喉咙的梗咽将这残酷的结论说了出来。
“是么,那就这样吧。”
安切莉尔收回目光也不再多问,随着队伍的前进难民间也更加的躁动起来。他们不是没有感激,也并非贪得无厌,但在死亡和东岛人的压迫下,使得大部分人即便是明知不可行,但也对生抱着最后的希望。
发发慈悲吧。
发发善心吧。
可怜可怜我们吧!
而魏自清……安东.伊万诺夫和他的军队,一直保持着沉默。
一天后,这场‘沉默的行军’登上了欧西亚大陆上,各国报纸的头版头条。有人赞颂这帮雇佣兵的英勇,也有人嘲笑他们以卵击石。无论如何,魏自清/安东.伊万诺夫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在这数日的战斗中变得广为人知,也直接的影响到了伊凡帝国对这个没落贵族的次子的态度。
而对于奥兰公国,欧西亚大陆上奉行人类至上的人类国度,自然对这一推行混血儿和人类平等共存的国度,的覆灭表示了‘咎由自取’的态度。
同时,工团份子在城内引发的暴乱也被大书特书,一时间各国借口对国内的工团势力采取了各种压迫措施,而不同国度的工团份子们,或是反抗或是逃亡一场混乱就此拉开序幕。
至于那场发生在锭蓝城内的暴行……
却没有多少人知道,也没有多少人关注。所有人都对这件事保持了沉默,或者说保持着一种云淡风轻的态度。
魏自清和麾下的军队在安切莉尔的安排下,换成汽车离开了奥兰公国,彻底的将这几天所有的努力、牺牲抛之脑后。
或许只是在离别时一厢情愿的错觉,魏自清在专属给他的装甲车里,听到了那熟悉的歌声。
“向左转,一二三,向左转一二三~”
“同志们,快来这里吧~”
“加入统一战线~”
“因为你也是工人,你也是自己主人~”
天下着细雨,阴霾笼罩着这里。
唯有歌声,依旧清澈。
魏自清躬下身子捂住脸颊,在沉默中,在安切莉尔和安夏莉的目光中,无言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