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阿美利加昏昏沉沉的天空下,一场事关生死的追逐正在麓野之上展开。其掠影所过之处,鸟兽皆惊慌作散,于绿海中荡起了阵阵不自然的涟漪。
在引起骚动的无名山坡上,被恐惧所驱使着狂奔的不是什么被猎手追赶的野外生灵,却是一个活生生的男子——这个名为王兴的乡野汉子,正用血痕遍布的双臂拨开枝节横生的灌木,一边朝着自家的乡镇方向拼死奔去。
原本背上驮着的柴框早已在惊慌失措的逃亡中不知所踪,但王兴的右手却依然紧紧地握着一把柴刀。即使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拿着这么一把器物让他奔逃的动作更显狼狈,但他也绝无抛弃的想法,仿佛早已将自己所有的希望都灌注在了其中一般。
王兴在狂奔中汗如雨下,但那阴冷而令人憎恶的气息却在身后紧紧迫近,未曾停息。他不敢回头一瞥,也不敢用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身后紧跟的异物,只知道全神灌注地驱使着双脚踏在跌宕不平的泥土上,任凭寒冷的海风急促地灌入双肺,生起阵阵火辣辣的刺痛。
正当山野的雾影随着海拔的降低而渐渐散去,而熟悉的乡路也出现在视野之中,正弯弯曲曲地指向不远处的田野之上时,王兴死死紧绷的面容才终于稍稍舒展开来了一些。但正当他想要大声呼救之际——脚下踏出的一步却突然感受不到了泥土硬实的触感。在错愕之中,他想要伸出手想要抓住一些枝条作为缓冲的凭依,但一切却为时已晚。
"啊!!”
踏空的王兴大叫一声,身躯的重量将一旁紧抓着的绿叶撕开了一道裂口,最终在崎岖的山麓上摔了个七荤八素。强烈的震荡与痛感在身上蔓延,他蜷曲着身躯,面容扭曲地倒在灌木丛生的泥地上大口喘息着,自此再也没有了奔跑的力气。
痛觉依然在反复泛起,但王兴心中的绝望在此刻却像喷涌而出的黑泥一样,将他所残存着的理智尽数吞没。他倒在了那里,双眸呆滞,视线只知往那追逐而来的骚动处投去,其干裂的嘴唇不自觉地因恐惧而颤动了起来。
手中原本紧握着的柴刀早已在颠簸中不知所踪——而猎手也终于在王兴的恐惧达到顶点的那一刻从灌木丛中猛地现出了它的身形:难以言状的、像蜘蛛节肢一般的数条长臂粗暴地拨开了灌木,一副苍白而形如枯槁的男身正伏地向着王兴匍匐爬来。虽主干仍是人身,但从那扭曲生长的八条长臂以及几近咧至耳畔而血盘大口来看,这个追猎者怎么都无法被归纳到世间应当自然存在的生灵之中。
在下一刻,追猎的异形用猩红密集的复眼捕捉到了瘫倒在地的王兴,同时发出了像是虫类欢饮于到手猎物的吱吱声,张开长在肩前的长臂往王兴猛扑而来。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悲惨的命运即将收场,王兴那嘶哑的求救声也在此刻归于沉寂,眼帘因迫近的绝望而缓缓合上。
就在脑海中的记忆犹如走马灯般涌来,异形扭曲的叫声逼近耳畔之时——一声枪响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猛然响起。血肉迸裂的声响与异形毛骨悚然的惊叫声几乎同时出现,而王兴也下意识地睁开了双眼:只见眼前逼近到只有数米的异形已收回了长臂,正反复扒拉着从脑上疮口涌出的污血,暗红色的血污几乎涂满了其苍白而扭曲面容。
偷袭所带来的苦痛余韵似乎并没有持续多长的时间。在下一刻,只见异形被火器打伤的疮口已经渐渐结痂,其自身也重整体势,向着枪响之处摆起了宛如蜘蛛捕食一般的警戒姿态。但面对着异形恶狠狠的架势,未知的鸣枪之人也似乎并不畏惧,径直地提着燧发手枪从茂密的灌木丛中缓缓行出。
在王兴的视线中,那个鸣枪之人的身影由远及近地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只见那是一个面容俊俏、身着西洋黑衣的汉人青年,右手提枪、左手提着自己方才遗失的柴刀,正用一副自如的表情注视着自己身前不远处剑拔弩张的异形。青年腰间配有一柄黑布缠起的汉剑,其间一枚半红半碧的玉佩正悬在一旁的腰带之上——王兴虽只乍看,但在此时已觉得青年并非是一般人等。
“在大白天就敢在乡镇旷野为害人间…西岸的鬼疫异类,如今已经胆敢张狂到这种地步了吗?”似乎在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呵斥那不通人言的异形——青年一边将弹尽的燧发手枪塞入腰间的枪囊,一边从其中的夹层摸出用朱砂写成的符咒,不紧不慢地继而说道:“若无害人间,苟存于荒野之上,我也就对你这种异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很可惜,这次的你——可是挡在了你爷爷我生财的枪口上了啊。”
异形虽不通人语,但在此刻似乎也被青年无所顾忌的姿态所激怒了。它在下一刻猛地张开了躯干上最靠前的四条长臂,犹如紧绷而暴起的弹簧一样向看似毫无防备的青年处猝然扑去。但青年也眼疾手快,左手中的柴刀在顷刻间旋转起舞,最终如同贯雷一般脱手而出,径直直地劈在了异形头颅的正中央。
意料之外的反击让异形再一次僵直在地,因伤痛而起的嘶吼声在下一刻响彻山麓。而青年也没有给异形进一步反应的机会,他踏起了拔剑的架势,将手中的符咒撒在异形身前,右手扶向腰间的剑柄,以令王兴匪夷所思的神速逼近到了那扭曲的躯干之前——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之间,青年的剑犹如撕裂空气的雷霆一般刺穿了符咒,同时也径直地贯穿了男身异形的胸口。在尘土霎时荡起的下一刻,青年与异形皆维持着刺杀与被刺杀的姿态,二者就这样像静止不动的石雕一样,最终呈现在了王兴呆若木鸡的目光之中。
然而这样的异状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在王兴稍稍回过神来时,他见那被贯穿在剑身之中的符咒正莫名地自燃了起来。伴随着符咒的燃尽,异形的躯体也像碎裂开来的齑粉一样崩解,最终在短促的海风之中徐徐消逝殆尽。
在被称为疫鬼的异形彻底消失之时,持剑呈刺杀状的青年也缓缓直起身来,将剑光锃亮的长剑收回了鞘中。而后,他继续以不紧不慢地随意姿态捡起了掉落在地的染血柴刀,向着不禁因惊愕而跪倒在地的王兴身前走去。
“喏,兄弟,这刀就还给你了。有了这次值得你在乡野吹嘘好半辈子的经验,下次遇到这种事情可别再那么狼狈了。”
青年将柴刀刀尖向己,将其柄放在了王兴依旧巍颤颤的双手之中。在王兴还没有从方才战斗的余韵中回过神来时,他便以自己为借力,顺势将着王兴的手臂把其从泥地上拉起了身来。
“如何,还没从疫鬼的袭击中回过神来吗?还是说,刚刚你摔的大筋斗,现在还让你的臀部隐隐作痛?”
面对着眼前仿佛在开玩笑一般询问的青年,王兴惊魂未定的神色终于多少缓和了下来。他连忙犹如捣蒜一般摇起了头,尔后又连忙向着青年作则起揖来,说道: “…吾辈身体无恙,多谢少侠关心。方才如果不是少侠倾手相助,恐怕我现在已经葬身于鬼腹之中了。此救命大恩,吾辈一定终身不忘,日后必舍身以报。”
由于劫后余生的感激顿时涌上心头,王兴连平日一贯说常用的乡野之语也下意识地变为了敬语,在语毕后还试着跪在地上俯身叩拜青年。青年似乎也对这种突然其来的三叩九拜感到了丝许意外,连忙把试图又扒拉在地上的王兴拉起身来,直言礼不必至此。
在稍稍将王兴躁动的心情抚平下来后,青年望了望不远处的无人耕作的田野,又看向正俯首待命的王兴,问道:“据我平生之遇所知,疫鬼虽嗜杀无道,但也不至于会在白昼之下于人间的聚居处外肆意暴虐…难道说,前面的乡镇,正是委托官差在安澜城内张贴讨鬼令的碧云镇吗?”
听见那自己再也熟知不过的镇名,王兴点了点头,回道:“正如少侠所想,前方正是碧云镇。疫鬼已经在山麓间肆虐了有近一个多月了,它们不分昼夜地徘徊在林中,又掠杀了数个不听劝的镇民,现在吓得农户和商户都暂且不敢出镇了。至于安澜城的告示,应该正是我们知县大人委托数个壮丁冒死骑马前去城中请托的。”一言既罢,王兴又长叹一声,继续说道:“…我是镇上渔户王氏的长子,疫鬼之事发生后,出海渔捞之事本已无法顾及。再加上现在商贾不通、樵夫又不敢上山,我辈家中柴薪已尽,邻居也不肯资助、有出价者亦水涨船高。我本想冒险借着白昼前去山脚砍些柴薪,应当不会被疫鬼发现,没想到到头来还是遭了秧呀!”
“按常理而言,一般的疫鬼的行动确实不会如此反常。但作为经验之谈,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因此而轻举妄动为妙。毕竟疫鬼这种东西,即使是经验再丰富的讨鬼之人,也会因过于循规蹈矩而葬身于鬼腹之中。”
王兴连忙点头道:“…少侠所言极是。话说回来,少侠就是见到城中告示前来讨鬼的贵客?不知尊姓大名为何?吾辈虽不是什么显赫之人,但要说为少侠引见至知县处,这点小事还是做得到的。”
“在下明云,只是区区一介戍剑人罢了,不必待我如此拘谨。至于引见之事,就请麻烦兄台你了。”
见王兴对自己的请求连连称是,名为明云的青年满意地颔首示意。随后,他朝山麓的一方吹起响哨,只见一匹枣红色的中原马驮着马鞍从灌木中走出,嘴中咀嚼着青草,正向二人所在之地快步踏来。
此马虽与其同类在体骠上别无二致,但在王兴看来,那些在马鞍两旁收于鞘中的各式长剑、手斧,已足够说明它的主人并非是什么等闲之辈。明云自称戍剑人,这个称呼王兴在平生之中也略有耳闻,只可惜他对这个称呼的印象只停留在市坊间的闲谈之中,只知其为武艺精湛、以斩妖除魔为生的“非人之辈”,而不知其余详尽的细节。
虽说坊间之人对这个“非人之辈”的身份略有忌惮,他们要么不清楚其中虚实便肆意夸大,要么就自以见识匮乏而避之不谈,所以王兴实际上也不太清楚明云除了那令人惊叹的武艺之外,到底与一般人类有何区别。但由于此人确确实实是自己救命恩人,王兴也不愿再作妄测,便继续以崇敬的态度为牵起马缰的明云引路,向着镇界所在的田野阡陌间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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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顺永昌三十一年冬,在与失陷中土遥隔重洋的这片异域土地之上,一个名为碧云镇的汉人殖民地正因傍晚已近,迎着斜阳升起了道道炊烟。其中的飞檐瓦顶、亭台楼阁虽如一如旧土之制,但点缀在其间的,还有不少西洋风格的民居与教堂——这种汉夷相搭的别致景象,在明云对往昔中土的记忆之中,可谓也是难得一见。
在王兴与驻守镇门的民兵解释在山麓间发生的疫鬼之事后,二人便在衙差的引领下进入镇中,直往知县的衙门处走去。虽夜幕尚未降临,但镇内的市街却门可罗雀、人影稀疏,一路上,除了少数行色匆匆的汉夷镇民往明云一行人投来了疑惑的目光外,就再也看不见其他闲杂人等。
“疫鬼肆虐一事,令诸多镇民都忌惮在夜间出行,也对生人多加提防了起来…唉,这要是在平常的太平日子里,现在可正是热闹的时候。”
似乎察觉到了明云那丝许的诧异,与衙差一起走在前头的王兴仿佛自言自语般地道出了镇上光景寥落的真相。但衙差却似乎对王兴的说明嗤之以鼻,在轻哼一声后,幽幽回道:
“你这个小子嘴上倒是知道…现在镇上只要是个常人,都知道依官家的好言相劝,时刻深居以提防疫鬼的掠杀。但你这小子倒好,还敢在这种时候提着箩筐上山劈柴,要不是戍剑人阁下及时出手相救,恐怕你的爹娘今晚便要为你哭丧了!”
面对着衙差话糙理不糙的训斥,王兴无言以对,只因心虚而不自觉地挠起头来赔笑。而明云对面前二人间的互动也只是淡然处之,将自己目光放在了空荡荡的街道上,似乎在对些什么不经意的细节若有所思。
引至衙门的路程并不漫长,不一会儿,三人便抵达了官府的门前。衙差在安排好仆人安顿明云的马儿后,便示意王兴在门前自行留步,只许明云与自己一起进入官府。眼见王兴在自己面前踌躇顿足,明云便趁衙差不注意的时候,从囊中掏出些许碎银交至前者手中,并低声说道:
“王兄,引见之事多有麻烦,这点盘缠,你就拿去置办点柴米接济家人。今后若有与碧云镇有关之事再次烦请王兄,到时亦请多多照顾。”
王兴没想到明云既已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在此时对拮据的自己出手如此大方,眼眶不禁因此一热、诚信至意地回道:“少侠对我恩义甚重,当下真不知何以报…但以天为誓,若日后少侠有事需助,还请至镇东王家寻我,吾辈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话毕,王兴便在深作一揖后独自遁去。见事情已安排妥当,明云便和衙差一道进入府中、越过大堂,往知县平日用来接见来客的茶室处行去。
夜色虽未完全取代黄昏,但行至被墙围蔽的府中一角时,明云可以看见两个灯笼正高挂在眼前茶室的梁上,柔和的灯光洒在了门外那狭小的庭院上。在衙差轻拍室门请示知县并得到一声回应后,衙差便招手示意明云进入茶室,自己则侍立在门旁,没有入内之意。
穿过略显狭窄的门框,明云进入到了茶室之内。只见在这算不上宽阔的空间里,茶室的布置摆设却显得格外雅致妥当,在其中,无论是玉石、瓷杯、红木器具均排次有序,而灯火光色亦与茶香一道充盈于室内,颇有一股名人雅士的风气。
在明云的视线之中,头戴乌纱、身着官服的知县正坐在小桌前的红木椅上亲手沏茶待客。知县其人初初望去,已岁及中年,但须发却未有半点斑白,面容不怒而自威,其炯炯有神的面容在明云所遇见过的海外官员之中,已经算得上是相貌堂堂。
但比起知县其本身,另一位端坐在其对面、正在端茶而饮的异国少女,在此刻却更为让明云暗暗吃惊。只见这名西洋少女戴着一顶象征着其魔女身份的大檐尖帽、身着便于行动的西洋衣裙,银色的长发顺肩及腰。在一杯饮尽后,她转过头来,其犹如苍青色的长空一般清澈的蓝眸正好奇地打量着刚刚走进门来的明云,表情虽稍显慵懒、但却带着丝许玩味的笑容。
“…鄙人明云,原青城山戍剑人一脉之门徒。近日因见贵府于安澜城所张贴的讨鬼令,故今日前来参见张公以共商讨鬼之计。若张公不嫌弃,鄙人愿以平生所学之小技,为碧云生民除害、亦为张公解忧。”
尽管那位与茶室气氛格格不入的西洋魔女很耐人寻味,但明云还是决定先无视掉她好奇的视线,先作一揖向同样望向自己的县官报上了自己的身份以及来意。从刚才领路衙差的口中得知,知县名为张怀恩,故明云称其为张公以示敬意。
眼见明云已自报来历,县官张怀恩微微颔首,伸手示意明云在桌边就座,同时回道:“安澜的招讨令正是本官所委。少侠既然是前来碧云讨杀疫鬼的义士,那就不必多礼了,请随意落座共议便是。”
茶室并不宽敞,虽有意隔开一段距离,但明云最终还是不得不在保持沉默的魔女身旁就座。张怀恩又沏茶一杯递向落座的明云,明云先是向其表示了谢意,同时浅抿一口——茶水入喉,只觉普洱的甘香顿时便充盈在了五官之中,这是明云自从由中土远航至此后,已经多年没有再品尝过的味道。
见明云在尝过茶香后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往昔同样不得不远离中土的张怀恩自知前者的感触,笑道:“此茶乃十年前本官东渡之时私藏的珍品。现今身处异域,恐怕难以再见此类同品了…少侠若能因此茶而多少回忆起了故国的河山,那对本官而言,便是此茶最好的归宿了。”
“谢谢张公款待,此茶确是胜似金石的无上珍品。鄙人自壬寅年中土大乱远航至此后,就已经再也没有品尝过这种好茶了。”——没有一丝虚情假意,明云由衷地对张怀恩宽厚的待客之道表达了感激之情。在再浅尝一口后,明云放下茶杯,又用余光瞄了瞄身旁同样在品茶的魔女,问道:“无意冒犯…但不知这位魔女小姐是何方来客?难道说讨鬼之事,这位小姐已经先于我来捷足先登了吗?”
面对明云的发问,魔女依旧专注于品茶而没有作声。而张怀恩则连连摆了摆手,答道:“非也非也。这位小姐是南向新图卢兹城的法兰西人,是被西岸诸多西洋城邦称之为‘影子魔女’的疫鬼猎人——夏洛蒂·卡佩。鉴于此次疫鬼肆虐之事颇为棘手,本官认为,若是这位声明在外的魔女小姐能够与青城山正派的戍剑人共成合力…那讨鬼之事,想必也能更为顺利地解决。”
张怀恩那听起来觉得牵强、但其语气又格外坚决的解释让明云不禁皱了皱眉。这位名为夏洛蒂的魔女,常年游历在西岸的明云虽也略有耳闻,但作为同样是以讨杀疫鬼谋生的同行,他对这种会平摊报酬的“合作”并不感到有多少兴致——为了不坏掉现场作客的气氛,明云此时也只得暂且沉吟片刻,以示犹豫。
眼见明云一时没有作出回应,张怀恩多少也能揣测出前者潜在的不满之意,连忙又补充道:“…至于酬谢的问题,少侠这边莫需担心。因此次疫鬼作乱的事态颇为错综难解,对商贾、农桑之事已造成了长时的损失,故镇上以富商为首的镇民们均自发合酬金于一处,希望能够尽快能了结此事。此外,官府也会从府库中拨出一部份银两以作另酬,即使二人共分,本官也可以保证本务的酬谢绝非一般委托可以比拟。”
面对张怀恩画出的大饼,即使明云以自身名誉作为出发点去考虑,也知自己在此刻并没有潇洒回绝的选择。虽说讨鬼之人共事并非常例,但随意甩手而去也会影响自己在此行此业的舆论风评——故明云在举杯再饮、长舒一口气后,终于答道:“晚辈既为张公之客,那自然得为张公解忧排难。至于酬金之事,后生这里已没有异议…只是不知道魔女小姐是否愿意接受这个条件,暂且与我共事?”
骑虎难下而接受张怀恩提议的只是明云自身的意思,但这并不代表其身旁的同行也会表示支持,故明云在此时将发话的皮球顺势抛到了名为夏洛特的魔女手中。
张怀恩也深知明云内在的意思,在下一刻将渴求答复的目光投到了正在把玩空茶杯的夏洛蒂身上。而魔女似乎对二人先前推敲利益的谈话并不在意,只是用柔和的声线淡淡地作出了让二人都不禁为之而咋舌的发言:“对于知县先生提出的条件,我也没有其它的意见…如果非要说的话,只要能和货真价实的戍剑人一起共事——那即使知县先生在委托结束之后把所有酬金都交由戍剑人享用,我也毫无怨言。”
魔女听似漫不经心的发言在原本略显婉转的对话氛围之中仿佛激起了千层浪,让面前正想举壶添茶的张怀恩不禁顿住了手中的动作。而一旁的明云虽在表情上没有作出多少变化,但双眸中流转起的粼粼流光却远比方才更频繁。
“…好,此是甚好。二人既然能同心协力、共诛恶鬼,那正是本官与碧云百姓的大幸也。”
张怀恩虽说看不出魔女话语中的虚实,但也只能就此顺势定下此事。但明云在此刻却只能轻叹一口气,说道:“既然事情已经定了下来。那就烦请张公给我们详细讲讲这次疫鬼肆虐的前因后果吧。只要情报愈多,那对我们的讨伐行动就越容易开展。希望张公能够在这方面能尽可能地不吝赐教,以让晚辈备不时之需……”
……
又经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知县与二人的详谈才终于告终。在接受委托的二人走出茶室、被侍立在门外的衙差领至官府大门时,衙差说官府已经提前委人打点,为二人在镇上最好的客栈安排好了下榻之处,并为二人大概地指明了方位。名为夏洛蒂的魔女虽然依旧我行我素地泰然接受了这种高规格的接待,但明云还是尽了自己作为来客的礼仪,向衙差表达了谢意的同时往其掌中暗塞了些许小费。在衙差心满意足地回谢并欣然为之送行后,气氛微妙的二人才终于在空荡荡的市街上获得了独处的机会。
夜色与星光已在悄然之间覆满苍穹——在一片交融在夜风的沉默之中,明云本在斟酌着该如何向身旁的魔女发问。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刚才在官府一直偏向于保持缄默的夏洛蒂,却在此刻率先打破了这片沉默:
“如果有什么事情想问的话,就趁现在尽管向我提问也是没有关系的哦?毕竟——戍剑人先生现在的表情,似乎就差把‘疑惑’这两个大大的汉字写在上面了呢。”
“……是这样的吗?那我还真是不得不感谢你的宽厚大方了呢,魔女小姐。”
经历过先前在官府的一番商议,明云已经对魔女那字正腔圆的国语水平见怪不怪了。但在回复了后者那多少带着戏谑的发言,并用余光瞥见她精致的脸蛋上仍然游刃有余的神态后,明云只得伸手揉了揉自己那因无奈而紧绷起来的额头,徐徐地道出了自己目前心中最大的疑问:
“所以…为什么要跟张知府说只要与我共事,那即使不要酬金也无所谓?难道从一开始,你的目的压根就没有放在那些酬金上吗?”
感受到明云那直率表现出来的警惕心,夏洛蒂只是微笑以对,答道:“你猜的没错,从一开始我来到碧云镇的目的,就是为了与行踪飘忽不定的你见上一面而已…不过,也请你不要就此误会我是个不爱钱财的魔女,只是相对于钱财本身,现在的我认为有比钱财更为让人在意的事情罢了。”
“我可并不认为跟我打好关系会对你有什么好处,魔女小姐。”
“你不知道,那也很正常。因为与你‘打好关系’只是我达成目的的其中一个步骤,而并不是我最终目的其本身。”在明云的余光之中,夏洛蒂刻意地用手微微地拉下了自己的大檐帽,让自己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隐藏在了阴影之中,继而说道:“好歹在这次委托里,我们彼此之间都是同事关系…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对我的称呼可以不用这么见外。直接叫我夏洛蒂就可以了,明云先生。”
“但你还是没有解释清楚要跟我牵桥搭线的真正理由,夏洛蒂。” 明云心中的疑惑并没有因为夏洛特浅显的回应而得到解答。但根据他游历多年的经验来揣测,身旁的这位魔女至少不是出于敌意才来接触自己——否则,她完全没有必要以自身的名誉作为赌注,接下碧云镇这个意外棘手的委托:“如果你真的把我当做同事来对待的话,那至少在现在,请对我坦率一点吧。当然,如果像是‘对你一见钟情’这种烂掉牙的借口,最好可就别说出来了。”
面对明云多少带着一丝戏谑的追问,夏洛特只是不以为然地继续浅笑着,回应道:“你现在的说话方式,跟刚才在官府那种文绉绉的迂腐风格反差还真是挺大的呢…不过请你放心,我与你搭上线的真正理由,对你我都不会有什么坏影响——要是单纯从学术上的角度去思考的话,你我的交流甚至可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为了更好地解释这个问题,那我就先让明云先生来猜一个谜吧:请问对于魔女这一特殊的群体而言,她们平生最为重视的追求到底是什么呢?是数之不尽的金钱、还是万人景仰的地位?是鹤立鸡群的名声,还是幽秘深邃的力量?如果这些都不对的话,那永恒而不灭的生命——又是否会是这个谜题的最终答案呢?”
犹如寓言故事中不怀好意的恶魔正在对渴求力量的人类发出质问一样,夏洛蒂忽地停下了脚步,将自己那深邃得如同瀑下潭水般的目光放在了同样顿在原地的明云身上。而在明云侧身而视的视线中,只见街角的灯火微微地照在了少女纤细的身躯上,在那狭长的石道之上留下了长长的剪影。
“如果仅仅只是拘泥于财富、人望与力量的话,恐怕你也不会提出这样的谜题了,夏洛蒂小姐。”似乎感觉到眼前少女隐藏在那副魔女衣冠背后的力量并非浪得虚名——明云下意识地将手搭在了悬于腰间的剑柄之上,用不再散漫的神色与前者四目相对,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至于永恒不灭的生命…那也应该不是最终的答案。毕竟,无论是戍剑人还是魔女,在常人的眼里都属于‘不老不死的非人之辈’。”
见明云不假思索地排除了自己给出的所有选项,夏洛蒂只是在交替的阴影中保持着诡秘的微笑,缓缓回应道:“看来云游四方的明云先生,对我等西洋魔女的相关传言也是略知一二呢。不过你推测得没错,真正意义上的魔女,可从来不会拘泥于这些流俗于表面的欲望。”
“对于魔女而言,无论是物欲还是长生,都只是通往真理之门路上的垫脚石而已。”面对着沉默注视着自己的明云,夏洛蒂不紧不慢地从自己的肩包中取出了一枚细长的烧瓶,并用双指将其悬在了二人的交错视线之中。在那看起来平凡无奇的烧瓶里,只见一些像是玉石残骸般的碎片正在其中闪烁出诡异的红光,在顷刻之间便让明云的眉头紧锁起来:
“我所渴求的,正是为了满足自己身为魔女的、那一股永远都无法被满足的求知欲呀,明云先生。”夏洛蒂注视着明云的双眸犹如隐匿着波涛的深潭,在此刻让后者无从看穿任何有关于她的虚与实:“无论是那个毁灭了旧大陆的天灾、还是像你这样来自于遥远东方的不死剑客,身上都充满了未知的谜团…而这些未知的谜团,对我们魔女而言正是最为令人欣喜若狂的宝藏。”
红光依然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尽管夏洛蒂那出乎意料的话语也很令明云在意,但在此刻,那个烧瓶中碎裂的赤色玉石却几乎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而在他无心留意周遭事物的时候,其佩戴在腰间赤绿半壁的玉佩,在此刻也散发出了一股微弱的共鸣之光。
“…这些玉佩的碎片,你是从哪来得来的?”
原本的警惕在此刻化作了纯粹剑拔弩张。明云以手握紧剑柄,用锐利如刀锋般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身前的夏洛蒂,但始终还保持着克制。
"你用不着这么紧张,明云先生。我对你还有你其他的同僚始终没有任何敌意…而这些‘实验素材’的来历,也和你想象中情形并不一样。”
面对着明云那仿佛厉鬼也会为之胆寒三分的杀意,夏洛蒂却泰然自若,依然保持着那轻松的表情,答道:“作为那位不幸死者的同门,那你应该也很清楚——在疫鬼天灾爆发的时候,远隔重洋来到北阿美利加的戍剑人并不只有你一人。而这一位,只是在竭尽一切去对抗某个强大的天灾使徒之后,为了保留自己最后作为‘人’的证明,选择自裁所留下的遗物罢了。”
“关于其中诅咒的来龙去脉,虽然经过研究还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但现在也大概有些眉目了…既然这是你的同门所留下的遗物,我想,现在还是把它交给你来保管更为妥当。”
言语既末,夏洛蒂便把指中的烧瓶径直地递到了明云的身前。明云对此虽稍感诧异,但在尽可能地推敲过一切前因后果后,他也只得默认夏洛蒂的解释并非全属子虚乌有。
最终,在沉默片刻后,他选择将自己方才毫不遮掩的敌意收敛了下来。他伸手接过了那个盛着碎玉的烧瓶,将其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腰囊之中。
“就算我姑且听信你的一面之词,那你又想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如果你已经知道了玉佩真正的能力,那就算不与我见面,你也应该早早探明了戍剑人不死的秘密。”
“从浅显的角度去看待的话,你们戍剑人不死的秘密确实就是凭依在玉佩的身上。但有关其中诅咒的逻辑、脉络、起源以及解析的方法,直到现在对我而言还只是一片未知的领域。相比对着已经消失的逝者苦思冥想,我认为对着活生生的戍剑人进行活体研…合作,才是最正确的选择。”——说到有关奥秘研究的话题时,夏洛蒂引以自满的求知欲似乎就不受控制地变成了滔滔不绝的讲述:“况且我对于戍剑人的了解,除了目睹你的同行与天灾使徒作最后一战的记忆之外,也仅仅只是局限在稀少的文献以及坊间传言里的水平罢了。除了不死的本身,我对你们战斗的方式也很感兴趣,尤其是那些运用‘符咒’的技巧,似乎跟欧罗巴传统的魔术体系完全不一样……”
“够了够了,就此打住吧。你对于探求真理的热情,我现在可算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眼见夏洛蒂似乎还要长篇大论地继续讲下去,本来就神思恍惚的明云连忙发话打断了前者单方面的叙述。尽管夏洛蒂的话语中存在着很多让人在意的部分,但已经接下的委托,却注定明云已经不能轻易地甩掉这个令人感觉到纯粹麻烦的“跟班”了。
而被打断了讲话的夏洛蒂在看见明云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后,似乎已经觉得胜券在握。她把一直握在手中的檀木法杖搁置在怀中、把双拳握在胸前作祈祷状的同时仰视着身前几乎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头的明云,用喜形于色的表情发问道:“所以,我们的合作研究关系就这样定下来了?要是能趁早定下来的话,那可是好处多多哦——比如说在破解了诅咒之后让你变成真正意义上的永生者,把接下来讨伐疫鬼的赏金跟你七三分开之类的…在大名鼎鼎的影之魔女的加护下,讨伐疫鬼这些小事想必也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罢了。哦对了,如果你对西洋的魔法以及天灾疫鬼的生态也感兴趣的话,我也愿意尽我所能地给你详细讲解一下……”
在完全暴露了本身的意图之后,夏洛蒂似乎已经完全抛弃了自己先前神秘兮兮的风格,用仿佛是在街头上吆喝着推销的口吻诱导着明云作出最后的选择。而明云面对着夏洛蒂过分殷切的的目光,其一脸不情不愿的表情却依旧没有收敛下来。在稍稍思索一番后,他仿佛头痛似的用双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用几乎是斩钉截铁的语气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不得不承认你的提议很有诱惑力也很有建设性,魔女小姐。但很可惜的是——我选择拒绝。”
“好耶~!…不对……诶???”
似乎已经认定了明云会答应自己的夏洛蒂,在听到前者的回应后犹如被石化了一般定在了原地。而明云则是抬头看了看那片越来越深的夜色后,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客栈所在的方向处快步走去。
“不是,为什么你会选择拒绝啊!且不说与魔女达成完全利好的交易已经是凡人们求之不得的事情…就算是从你自己的立场上出发,我提出的契约对你而言完全就是百利而无一害才对呀!”
眼见明云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愕然,夏洛蒂连忙小跑着追上了前者,用充满了不解与焦急的语气对其发起了追问。而明云只是继续保持着那百无聊赖的表情,始终没有因为魔女的追逐而放慢自己的脚步:
“如果仅限于这次讨伐行动的话,我倒是觉得偶尔跟魔女打打交道也没啥关系…但你要是说长期也这样持续下去的话,光是听起来就已经觉得相当麻烦了,所以我选择拒绝。”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会觉得麻烦啊?为了研究,我可是从新图卢兹千里迢迢地赶到这里来与你碰面的,可绝不能就样空手而归!”
“…那食宿费和差旅费我来出,你今晚休息一下就直接回去吧。就当这个是移交碎玉的报酬了。”
“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放弃!可别小看了魔女的执着啊你这个看不懂气氛的家伙!”
“怎么突然连敬语都省了下来?你现在是不是显得有点太着急了呢,魔女小姐?”
——在异域广阔的星空以及城镇稀稀疏疏的灯火之下,各怀心机的二人就这样围绕着那尚未达成的契约关系,一路进行着诡辩般的对话。直至彼此的身影都共同消失在街角的深处之时,方才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