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不知名的阴暗山洞里,冬日霜冷的露水正沿着岩顶的石柱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囚笼生锈的铁柱上,溅起的水花让囚禁在此的少女从短暂的浅眠中惊醒了过来。
睡眠中的梦幻对于少女而言是幸福的,但同时也是短暂而幻灭。她想伸出手去抓住那转眼即逝的温存,但实际触摸到的却是牢笼铁柱冰冷刺骨的触感——回想起梦中的场景,再直接感受到自己当下的境遇,她想流泪,但却做不到。只因自己那业已红肿的双睑,已将如此微小的权力也一并从她的手上夺去了。
即使耳畔怀绕着像是幽魂般回荡不去的哀嚎声,但已然陷入绝望的少女还是不自觉地睁开自己那朦胧而疲惫的双眼,将眼前残酷的现实再一次铭证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只见在幽暗的灯火下,关在周遭简易的铁牢里的众多疫鬼正在不自然地蠕动着、低鸣着,在岩壁上投下了道道扭曲的剪影;而被感染且垂死镇民们,则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一样倒在了剩余的牢笼里,正有一声没一声地发出痛苦的低吟。这一切不似人间的景象,在此刻为少女本已惊恐的心神再次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麻雀‘们已经传来消息了,牧师大人。来自南瓦伦西亚的使徒猎人,在明天之内将会沿着溪谷直抵碧云镇。而在观察中按捺不住食欲的‘麻雀’,现在都已经被他们格杀殆尽了。”
突如其来的交谈声在这片狭窄的炼狱中显得掷地有声。在摇曳的火光以及交错的光影下,少女的余光在下一刻捕捉到了两个瘦长的人影。只见二人都披着一身仿佛要浸入到阴影中的纯黑色长袍,彼此头戴兜帽,正伫立在洞窟中央的篝火旁面面相对。
“鄙职本想借着‘麻雀’们制造的混乱去袭杀其中的一个人,但是没想到这几个猎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在鄙职搭起毒弩之前就已经捕捉到了伏击的位置…而后,鄙职为了全身而退,不得不将剩余的‘麻雀’也一并用上,浪费了我等有生的力量。这方面还请牧师大人恕罪。”
在少女暗中窥探的目光之中,似乎正是那个身高稍矮的黑袍人作出了如上的报告性发言。只见在他说出‘恕罪’二字的同时,也试图在另一位黑袍人的面前屈膝而跪,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半跪而下的姿态却显得有些踉跄不稳,
在那名地位明显更为卑微的黑袍人面前,另一位身高稍长的黑袍人却暂时对前者的谢罪保持着沉默。他拄着用人骨拼接而成的权杖,篝火的火光映出了悬在兜帽下的一副羚羊头骨,虽相隔得不算近,但其身上散发出来的黑暗气息却像无形的恶手一样扼住了少女仅存的理智,让她几乎在屏息之中忘记了呼吸。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没人可以确定,因为没人胆敢在未知的恐惧面前中去一一细数。但就在时间继续默默流逝的顷刻,戴着羚羊头骨的黑袍人却在少女不经意的目光中缓缓地举起了权杖,将其置于屈膝黑袍人大腿的右侧之上。
“你的左肩,被猎人的火枪打伤;你的右腿,在逃跑的时候被猎人投掷的长枪刺伤。在此之后,你又把武器和手下所有的‘麻雀’都一并丢弃了猎人的面前,任由其缴获、任由它们自生自灭…我所说出的这些事情,我问你,是否皆为事实?”
被称为“牧师”的黑袍人隔着羚羊头骨注视着跪倒在地的从者,镂空的眼窝背后看不见眼珠,似乎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幽邃的声线中没有愠怒,也没有责怪,甚至可以说是不夹杂着任何的感情。但正因如此,这种让人无从捉摸的、像是刽子手行刑前例行公事般的语气,在此刻却远比愠怒更为令人畏惧。
“…确实如此,牧师大人。鄙职实力尚且不足,所以在此事上表现稍为狼狈。但鄙职可以向你保证,这样的丑态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还请您息怒,给鄙职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在下跪从者稍稍酝酿话语、最终回应的过程中,牧师的权杖却像缓缓缠绕着的毒蛇一样在从者的躯体游离。而面对着从者略显惊讶的语气,牧师只是沉默了片刻,依旧用无机质的语调说道:
“息怒?你是指现在的我,应该对这件事感到愤怒?…不,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的孩子。在尘世迷途的羔羊们面前,身为我主的使徒,我带来的永远只有救赎与宽恕,而从来没有怒火与责怪。我提起这件事的细节,只是想告诉你,‘麻雀’们都是我主观测尘世的眼睛,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够被隐瞒的。正如你这副皮囊之下,那些正在透过绷带缓缓渗出的鲜血一样。”
在游离的权杖最终在从者躯体的伤处上静止时,牧师似乎怜悯般地轻轻摇了摇头,继而说道:“异教徒把不晓神意的怒火施加到了你的身上,你的身躯现在是如此地孱弱,但又如此地圣洁…这一切本都不应由你来承受,我的孩子。现在,就好好地沐浴在我主的恩惠之下,让那渐渐糜烂的伤口重新萌发出新芽吧。”
话毕,听闻牧师言语的从者似乎受到了惊吓一样,连忙从地上站起了身来。在光线投下的阴影中,全神屏息的少女看见了从者正张开嘴巴,似乎试图辩解什么——只是那未曾说出口的话语,在下一刻便已被刺耳且骇人的哀嚎所替代。
权杖在从者长袍的表面上离开后,他便隔着衣物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受伤处,像个中箭倒地的麋鹿一样在泥地上摩擦、打滚了起来。他在痛苦地嚎叫着,声音几欲嘶心裂肺。而一旁伫立着的牧师则像座雕像一样静止不动,颧骨上空洞的双目正注视着挣扎的从者,至此始终一言不发。
从者痛苦的哀嚎声似乎使他露出了自己的本音,让一旁同样惊恐的少女不经意地回忆起了某个故人的声线。只可惜眼前这种荒诞的场景正在她有限的思考中来回激荡,让她失去了继续深究下去的精力。
在这种折磨的喧嚣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从者嚎叫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了下来。在失去了最后一丝叫喊的力气后,他只是蜷缩着身躯倒在了牧师的身前,身体在不自然地颤动着。而眼见前者已经精疲力尽、神魂尽失的牧师,则在此刻像个真正慈爱的神父一样弯下了自己身躯,用那枯槁得如同死树白枝的双手抚摸着从者的头部,喃喃说道:
“我们的主是唯一的主。他主宰死亡,又主宰生命,疾病在你的身上毫无权势…愿你已从罪和罪疚中蒙得赦免,我的孩子。”
牧师的安抚随着祷告般的言辞徐徐终结,但倒在地上从者却继续因痛苦而痀偻在地,周遭只余下了沉重的喘息声。而眼见自己施行的治愈已经结束,牧师缓缓地站起了身来,对着倒地的从者张开了自己的双臂,焰光在他的身上落下了恶魔模样的投影:
“你失去的血肉,已经像麻雀们的躯体一样再生了。从今以后,你应继续忠诚于主、继续勤勉侍奉于主。只有这样,你才能获得真正的救赎,而你所珍视之物,才能因此而蒙得赦免。”
留下了忠告般的话语后,牧师拄起骨制的权杖,朝着篝火映照不到的阴影中行去。像溶于水面的雪——他的躯体在顷刻之间融入到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自此再也没有留下任何声息。
在两个黑袍人的见面彻底结束后,疫鬼的低鸣声和濒死之徒的呻吟声再一次回荡在了洞窟中。而被囚禁的少女,则是用自己的双眼见证了这一切:她隔着牢笼的铁柱,用开始变得模糊的目光注视着远处倒地颤抖的从者,心中正在犹豫着自己是否该向其搭话。
缄默持续了半响。就在少女的决心尚未涌现之时,那个从者却慢慢地从无常的颤栗中恢复了过来。而后,眼见从者在呻吟中缓缓爬起身来的少女,则因本能上的戒备心闭上了双眼,迅速卧倒在了牢笼里潮湿的干草上,生怕自己尚存幸免的境遇被这不明来历的党从所染指。
闭上了双眼的少女,只余下了听觉的感官去捕捉从者的声息。让她庆幸的是,从者那虚弱的脚步声似乎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但这种仿佛劫后余生一样的舒缓感却没有在她的胸间持续多长时间——不一会儿,从者的脚步声又慢慢地在她的耳畔响起。而且,这个脚步声,似乎正离自己越来越近。
在惶恐与不安中紧闭着双眼的少女,在下一刻已经能听见从者的脚步声逼近到了自己所处的牢笼之前。她竭力地屏住了自己的呼吸,惧怕自己尚存一息的事实暴露在从者的面前。
尽管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最坏可能性的准备,但少女所惧怕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发生。实际上,除了从者的脚步声以外,她所能听见的只有在牢前置下铁盘的声音,还有那似乎是干草被掷落在地的声响。
即使没有睁开双眼,但少女还是可以感觉到那个从者正在隔着牢笼注视着自己。这种微妙的状态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以至于少女那原本竭尽全力的伪装也不自觉地开始变得松懈了下来。
“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会让你平安无事的。我发誓。”
——一直注视着少女的从者,在下一刻毫无征兆地用沉重的声线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言罢,他再次响起的脚步声就逐渐从少女的牢笼处远离,直至其最终彻底消失在了少女的听觉之中。
在从者的声息消失后,少女携着侥幸与疑惑,将自己的双眼再次睁开。只见在她触手可及的牢笼之前,一盘盛着干粮和水壶的铁盘正摆在了自己的面前,旁边也放置着一捆崭新而干燥的干草。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她的内心也很清楚,这些都是从者在方才给她带来的维生必需品。
“你…到底是谁……?”
回想起从者刚才微妙的话语,少女只是呆呆地注视着这些放置在牢笼前的物品。她心中充盈着的疑惑已哽噎在喉,让其不禁细声地道出了自己的疑问。
她抬头向那篝火处望去。只见火星飘荡在燃烧的柴薪之间,发出了噼啪作响的声音——而那道她曾经看见过的瘦弱身影,却在此刻早已经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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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垠的夜空在沉寂过后,终究被晨晓万丈的光芒所拂去。而这片异域的北国大地在新的一天里,依然把自身碧野青青的画卷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苍穹之下。这正如它在过去那近乎永恒的时间里,所一直展现出来的一样。
在白昼尚早的晨间、碧云镇的街道上依然人影稀疏的时候,名为明云的戍剑人却早已携着自己最初的目标,从镇上装饰最豪华的客栈里走出了门来。铳与剑正侍于其腰间,但与这种整装待发的仪容格格不入的,却是他那食渣满腮、正在双手并用啃咬着掌中大肉包的姿态。
明云的容貌虽在芸芸众生中算得上是俊俏端正,但在这种豪放大啖的情景下,这种容貌却与他当下不羁的形成了滑稽的反差;而一直慢悠悠地紧跟在他身后的影之魔女——夏洛蒂·卡佩,则是因睡眠不足连连打着呵欠,其睡眼惺忪的双睑似乎随时会因为突然袭来的睡意而合上:被委托讨伐疫鬼的二人,就这样以不同的吊儿郎当模样行走在城镇空荡荡街道上。要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只能说夏洛蒂除了拄着法杖而空出来的左手,手中也紧紧捏着一个已经被啃掉了一角的肉包。
“麻烦给我等一下…稍微等一下啊……”
正在有气无力地跟在明云身后的夏洛蒂,脚步疲软、发丝蓬松,戴在头上的魔女帽在此时也显得歪歪斜斜的。而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夏洛蒂要求自己放慢脚步的明云,则是依旧我行我素地啃完了手中的包子,并顺手拍掉了残留在手中的碎屑,始终对前者那反反复复的请求不置可否:
“早已听闻碧云的肉包,也是西岸诸镇美食中的一绝。今天在亲自品尝过以后,才觉得这并非是浪得虚名。你要是没胃口或者吃不下的话,那就别浪费了,交给我来解决便是。”
“…我叫你等一下,并不是这个意思。再说,这个包子我已经吃过一口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还好意思去要啊。”
分不清明云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真傻的夏洛蒂稍显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在举手稍稍扶正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后,她的睡意渐渐得到消退,继而说道:“话说回来,你这个家伙明明昨天晚上和我一样晚睡,为什么一到早上却还是这么精神…难道对于你们戍剑人而言,睡眠只是消磨时间的行为,而不是生理上必须的欲求吗?”
“怎么把我说得像个怪物一样,我只是习惯了这种作息而已。再说了,昨天晚上导致晚睡的元凶,不正是你自己吗?我也是万万没想到那契约的事情,你竟然能一直滔滔不绝地给讲到子时…”
“子时?你指的是晚上23时到凌晨1点左右?怎么可能,我明明是一直讲到差不多凌晨3点才回去自己的客房。但没想到今天早上,你竟然会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没有记忆的话,那肯定是因为我在那段时间已经睡死过去了,夏洛蒂小姐。”
“哈?难道说你那个时候躺在藤椅上拿着书背对着我,一直不说话不回应的原因就是因为你已经睡着了?…你这个家伙,竟敢在影之魔女的面前如此无礼,下次再这样做可要小心别被我扭断了脖子了。”
“不是,虽然你这谋杀宣言也挺离谱的。但在这件事里面,最离谱的环节难道不是你一直没有发现我已经睡过去了吗?”
——围绕着无关紧要的琐事,二人又像昨日一样相互在口头上推诿了起来。尽管明云自己由始至终都没有再次直面回答夏洛蒂“合作研究”的请求,但经历了后者那一夜冗长的“个人演说”后,他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状态,并对魔女那不达目标誓不罢休的强欲拥有了深刻的了解。
而对夏洛蒂自己而言,眼前这个传闻中来自东方的神秘剑客,却远比自己一开始想象中的态度更为顽固。即使她一再强调学识渊博的自己有能力去破解缠绕在明云身上的不明诅咒,并适当地以金钱作为利诱,但明云却一直不为所动。在她的眼里,现在的明云就像是那些廉价的地摊故事里把自己的秘密当成财宝、并用尾巴与双翼紧紧将其护住的守财奴恶龙一样,始终没有给自己带来任何一丝可乘之机。
“…总而言之,你那个可疑得不行的合作关系现在就先放搁到一边去吧。你要是真的有那份心思去博得我的信任,那最好先帮我把眼前这桩大麻烦给解决了。”
仿佛已经对着看不到尽头的对话已经感到头痛,明云在适当的时候为二人之间的拌嘴画上了休止符。话毕,他忽地在街道的正中央停下了脚步,将自己的目光放在了身旁那用双手拿着包子、活像一个小动物一样对其慢吞细嚼的夏洛蒂身上,问道:
“昨天张知县所提到过的,那些疫鬼受害者的名字以及其家属的住址,你这边还记得清楚吗?”
“以魔女的聪慧而言,记住就这点信息量的线索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提出这种简单的问题,我可以理解成是在小看我吗?”秉持着魔女骄傲的夏洛蒂对无端发问的明云回以了一个白眼,然后继续说道:“如果光从那个官员的口述来看的话,镇上受到疫鬼侵袭而失踪的人数一共有17人,直接受到失踪影响的家庭达到了38户。他们的名字和住址大概的方位,我都已经一一记在脑子里了。你该不会是想一个一个地去寻访他们的家属,收集线索吧?”
“怎么可能,这样效率可太低了。只是我对其中一个受害者身上的疑点很在意而已。”
“…你指的是哪一个?”
“那个从南瓦伦西亚路上回镇的大家闺秀。在这么多受害者里面,只有她是在镇子以南的地域被疫鬼所截杀。至于其他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都是在镇子北面务农或者行商的时候被袭击的。”
在回忆中以手扶颔。明云在略加思索后,继续推测道:
“据我所知,疫鬼有巢穴独居的习性。就算疫鬼杀死了凡人,凡人的死体因为感染也变成了疫鬼,它们之间也会彼此进行争斗、厮杀,直至最后吞噬了所有同类的最强体,才会以绝对强大的姿态‘统治’一方水土。通常,它们不太会有扩充地盘的习惯,它们更喜欢单独割据于一地,以肆意掠杀自己地盘之内的生灵…如果镇子北方因为袭击案例出现的更为频繁、假设上已经存在着了那么一个强大的疫鬼,那在相隔镇子几十里外的南面单独出现了这么一个袭击的事件,难道你不觉得这很蹊跷吗?”
“蹊跷…你要是指的是反常的话,那这个大小姐的案例确实是有点反常。但作为天灾疫鬼方面的研究专家,我要提醒你的是:疫鬼即使在内斗中战败,也有可能会灰溜溜地出逃到其它的地域去另作打算——前提是它没有在内斗中被其它疫鬼所直接击杀的话。”
夏洛蒂一边在对话中啃完了手中的包子,一边从自己的腰间的挎包里拿出了便携水囊,用没有丝毫少女矜持的样子抬起头来猛灌了一大口。从明云的眼中看来,这个睡眠不足的魔女在晨间的消化能力,似乎只能用悲剧来形容。
“…虽说是如此,但如果排除掉了这个意外因素的话,你的疑虑也是合情合理的。疫鬼没有像其它生物一样的群居以及阶级属性,所以它们永远都不会成群结队、依据群体里面的头领去进行有条理的活动。再加上它们拥有极强的领地意识,所以单独在异地挑起袭击事件这种行动,不符合它们一贯以来的生态习性…只不过,凡事都有可能存在着特例,就像那个毁灭了旧大陆的天灾一样。”
“如果像是天灾一样的话,你的意思是——徘徊在碧云镇附近的疫鬼,是直接受控于某个特定的邪术师,才会出现这种反常的活动?”
“邪术师?那是你们东方人对他们的称呼吗?在我的故乡以及欧罗巴人的殖民地里,他们都被称之为‘天灾使徒’。也只有他们这群怪物,才拥有控制与命令疫鬼的权能。”
在言语中伸手理顺了自己稍显蓬乱的银发后,夏洛蒂重新拄起了法杖,随后径直地往街道的另一处迈起了脚步。只留下了仍在思索着的明云伫立在原地:
“总而言之,就这样凭空猜测也不可能得出任何可信的结论。既然如此,那就先按你的思路去慢慢揭晓答案吧。那个遭难大小姐的家,就由我来给你带路…反正你提出之前那样的问题,多半意味着已经忘记了。”
“只要记住关键信息的话,就算是忘记了,也早晚能够通过人脉找到…哎,只怪昨天张知府的茶叶和作为不速之客的你吸引了太多我的注意力了,要不然也不会记不下来。”
眼见夏洛蒂抛下自己先行一步,明云也只能从思索中回过神来,以快步追上了前者的步伐。
“作为你现在的合作伙伴,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像你这样推卸责任的说话方式,可从来不会讨得异性的喜欢。”
“是这样的吗?只能说对现在的我而言,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
在明云跟着夏洛蒂在城镇的主干道东拐西拐地走了一段时间后,二人终于在城西一户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民居面前停下了脚步。在目光所及之处,朱门深槛、飞檐璃瓦这些奢侈的装潢在这座民居之上全都应有尽有。虽其本已地处富商聚居的街道,但其奢华的气派却似乎依然稍压了周围的邻居一头。
“冒昧打扰一下!请问林公是否在府内?我是受张知县所托前来碧云的讨杀疫鬼的戍剑人。此次前来拜访,是有要事烦请相问!”
在夏洛蒂微妙的视线下,明云走到门前用力敲了敲铜制的门环,并高声对着屋内可能听得见的人报出了自己的来意。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在敲门过后的数分钟里,他没有得到任何应答,也没有任何人前来打开大门。这个民居就像外面整个空荡荡的街道一样,一直处于一个沉寂的氛围,而紧闭大门则依旧纹丝不动。
“喂!请问有人在吗!”眼见一次不成的明云一而再再而三叩响了门环,金属与木门沉沉的碰撞声在冷清的街道中久久回荡不去。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这片嘈杂的叩门声中捕捉到了什么动静,明云终于松开了握在手中的门环,停下了自己那稍显失礼的举动。
“似乎完全没有人理你嘛。不过这也很正常,毕竟就算是在欧罗巴的风俗里,像你这样粗鲁的拜访人我也还是第一次见。”
“…碧云的事态似乎比我想象中的更复杂,事到如今可顾不上那么多了。再说,既然都已经来到门前了,我可不想就这样空手而归。”
面对着夏洛蒂从自己身旁处投来的异样目光,明云只是轻咳一声、用避重就轻的态度回应了前者的挖苦。
“不过就从现在看来,我的努力似乎也没有白费。那个在门内响起的脚步声,已经在渐渐往这边靠近了。”
“脚步声?除了你敲门的噪音以外,我可是什么其它的声音也没听见。”
“这就是戍剑人与一般人类的区别了,魔女小姐。在沐浴过龙血之后,我们的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都远比一般凡人来得敏锐。你要是真的有心研究戍剑人的一切,那这点可就要好好记下来了。”
“虽然以前从文献里就知道戍剑人除了味觉以外的五感都强于常人,但沐浴龙血这个说法确实还是第一次听见。嗯…简单来说的话,你们就是通过龙血所带来的加护,获得了像野兽一样敏锐的四感对吧?”
“你就不能找点像样点的形容词吗?…沐浴龙血对于我们而言是获得異稟能力的第一步,但同时也是诅咒的开端。它永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无缺。”在第三者传至耳畔的脚步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时,明云从台阶上往后倒退了一步,准备为即将打开大门的来者让出足够的空间:“但凡想要获得力量,那就必定会付出相应的代价。关于这一点,即使是西洋的魔法,我想也是必须要遵从的天理。”
在夏洛蒂还在托起双臂、低头思考着明云的话语时,二人面前的厚重朱门却在下一刻被由里至外地慢慢打开,发出了吱吱哑哑的摩擦声。而后,在大门那刚好容纳一人进出的缝隙中,只见一个面若中年、身着家仆着装的男人从其中探出了半个身子来,正用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打量着凑到门前的二人:
“好你这个不识好歹的莽汉!我家老爷正为小姐遭难之事昼不能食、夜不能寐,几乎每日涕泪交集,哪有空闲去理会你这种无名之辈!本想着将你置之不理,你便会知难而退,没想到竟会如此纠缠不休…赶紧速速散去,别烦扰了我家老爷难得的清净,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探门而出的家仆并没有跟“纠缠不休”的元凶客气,迎面就是对着最靠近大门的明云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但面对这种算不上友好的待客之道,明云却以谦卑的微笑深作一揖,并伸手及时挡住了似乎要即将再次合上的门框,连忙解释道:
“兄台且慢,请暂且先听在下一言。方才的无礼之举,因疫鬼肆虐之事急如星火,实乃是在下的无奈之举,请允许在下向您家老爷以及您表达歉意。令府老爷千金之事,在下已有耳闻。但在此事其中,在下作为讨鬼之人,尚觉得有些蹊跷之处,故而于今日拜访令府,以期得到解答。还请兄台在这方面能够摒弃前嫌、不吝赐教…”
“有什么好赐教不赐教的!我家小姐那时正从西夷的南瓦伦西亚出游归来,虽已遣派了数个精壮家丁护送,但没想到途中还是遭了疫鬼的伏击,最后惨得连尸身都被夺了去,没留下一丝痕迹…事情就是如此直白且凄惨,你问此事,是想再揭一下我家老爷的伤疤吗!?”
“非也非也…兄台请先息怒。”
眼见家仆正情绪激动地用力拉门、想将自己拒之门外,明云知道自己想面对面地询问那位老爷的打算已经不太现实了。但对于这种僵局,他也适时地转变了自己原本的策略。他一边用手挡住那想要用力叩上的门框,一边尝试以这位家仆作为新的目标,用语重心长的语气劝诱道:
“兄台作为令府小姐的家仆,恩义尚在,难道不想为她的遭袭报以血仇吗?就算你把遭袭之事报以官府,说句不好听的,他们也只能对你慰言相劝而已…但如果是对于在下而言,复仇之事,可绝非只是一句空话。”
听见明云在句末的语调突然变得斩钉截铁了起来,原本处于愠怒之中的家仆也不禁为此而愣了愣神——虽然这句话不能完全消解自己的怒气与焦躁,但在家仆看向明云的视线之中,他在此刻所看到的,却是后者那严肃且坚定的目光。
剑拔弩张的对话在此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一直处于对话之外的夏洛蒂,则是用百无聊赖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门前四目相对的二人,就像是在观看一场即兴的演出一样。
“哼,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挟着道义讲到了这种份上…行吧,有什么想问的话就赶紧问吧!但可别长篇大论,毕竟我还要赶着回去侍奉我家老爷。”
“多谢兄台海涵。”
终于得到了家仆允诺的明云,依旧保持着谦卑的态度对前者又作了一揖,问道:“就一般人家而言,把自家千金送去安澜城游学附艺尚可理解,但最后为何会选择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异邦城镇?很难想象令府老爷作为碧云一方的富豪,竟会有如此思想新颖的想法。”
“…不是我家老爷想要把小姐她送去那里。作出去南瓦伦西亚决定的人,正是小姐她自己。”家仆的余怒未消的话语夹杂着些许叹息之声,说道:“在出发前的几天里,老爷他和小姐又因为谈婚论嫁的事情大吵了一架。结果就是小姐她负气骑上了自家的马儿,留下了一封信,连夜就是一个人往那异邦的城池处奔去了。虽然老爷后来又急忙派了几个家丁前去把小姐寻了回来,但没想到在回来的路上却又遭上了那种坏事。”
“因为谈婚论嫁的事情吵了一架?…令府小姐要是会因此与令府老爷吵架的话,莫非是令府小姐已经另有意中之人了吗?”
“正是如此。哼,就算小姐她一时糊涂,被迷了心窍,但那个胆敢勾搭我家小姐的穷酸臭书生也绝对罪无可逭。下次要是被我见到了这小厮,非得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癞蛤蟆见点血光不可。”
说到书生二字时,家仆那本来已稍微缓和下来的表情突然又变得咬牙切齿了起来。而明云听到此处,也没有顺着家仆的愠怒附和其中,只是继续以平静的语气发起了追问:
“关于这个书生的姓名和住址,不知能否烦请兄台告知?”
“他姓朱,名传德,是镇东一个教书先生收养的义子…但事已至此,你寻他去对讨鬼又有什么帮助?再说了,这小厮自去年往安澜城赶考,至今也没有再回到过镇上来,你去登门,也只会吃个闭门羹罢了。”
“去年去安澜城赶考?从应试结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也一直没有回来过碧云镇?”
“就是如此。依我看,那个小厮多半是名落孙山,沦落到在城中另寻生计了罢。当时他走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地放了狠话,说要在拿了功名之后回来让我们好看…现在看来,麻雀终究也只是麻雀而已,怎么可能因为胡言乱语就能变成凤凰,一飞冲天呢?”
尽管言语中讥讽之意穷出不尽,但家仆此刻的神情却因为谈起那个书生而逐渐变得晦暗了起来。同时,他似乎也对明云那听似毫无意义的问题感到了厌烦,连连摆起了手示意后者自行退去:
“你这莽汉虽自称是讨鬼之人,但没想到问出来的尽是些浑问题,除了浪费时间还能作甚!现在赶紧速速离去,勿要到时见了棍棒才后悔!”
说罢,家仆又用起了力气,想把被明云伸手顶住的家门关上。而明云在此刻也似乎不再使出全力挡住门框,只是任由那门中的缝隙逐渐在不对称的拉扯之中变得狭小起来。
“请兄台再听在下一问——只要一问就好!问完这个问题,我等必将自行退去…请问令府小姐当时出行时,身上是否有什么标识的物件,能被人一眼便认出来?”
尽管明云已经不再刻意保原本持顶门的力度,但保有的余力却依然让使出全力的家仆难以合上那道厚重的朱门。二人的目光就在那狭窄的间隙之中交错,势如绝不相容的水火。
“疫鬼既然已经把小姐的躯体夺去了,你问这些又有何用!?”
“…令府小姐遭难,那只是兄台自己的揣测而已。倘若要我说,令府小姐现在还有生还的希望,兄台是否能就此为在下慷慨解答?”
“开什么玩笑!…要痴言痴语也得有个限度!”
“我可没在开玩笑,从一开始就没有。就算兄台你不信任在下,但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你又何必吝啬自己的一言呢?”
“……”
明云出乎意料的发言让家仆不禁顿了顿自己关门的动作,让那吱呀作响的大门在顷刻之间停止了发出声响。在那微妙的对峙状态之中——最后,只见家仆轻啐一声,对着明云作出了自己最后的回答:
“小姐在出行之时,头上必然穿戴着一枚镶着碧玉的金钗…问答到此为止,尔等勿要再烦扰了!”
言罢,那道在拉锯中反复来回的大门终于在一声巨响之中被合上,将明云挡在了门外。沉重的声响在耳畔回响:只见那屋梁上的尘屑也在震动之中徐徐落下,最终飘落到了明云的肩头上。
在那狭长的街道上,除了那稀稀疏疏的人流偶尔向二人投来暗藏忌讳的目光外,除此再也别无他物。但明云却依然驻足于门前,低头抚颔,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为什么要说那位大小姐还活着,你有着什么十足的依据吗?”
方才一言不发的夏洛蒂看着明云仍然默默面向着大门的背影,在悄然之中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其双唇呼出的气息在初冬清晨的空气中化作了一团四散的白雾,但在转眼间便消逝无踪。
“如果我说那是戍剑人的直觉,你会愿意相信我吗?”
“凡事的存在都需要逻辑来堆砌。无论是研究、实验还是别的事情,没有逻辑去支撑的话,那都只是一纸空谈而已。而在你的推测里,我却看不到任何逻辑性的存在。”
“一纸空谈吗…你说得对,确实如此。我的猜测在很多时候,确实都只是一纸空谈而已。”
明云在自嘲声中转过身来后,终于缓缓地走下了门前那道石砌的台阶。他在走向夏洛蒂身旁的同时顺手掸去了落在肩上的灰尘,历经激烈对话却依旧平静的表情让夏洛蒂始终无从揣测他心中真正的想法。
“时间尚早。再加上碧云镇现在严防死守的态势,就算再做一些额外的调查,时间也应该绰绰有余。”明云对着眼前仍在疑惑地注视着自己的夏洛蒂,说道:“回客栈牵马,我们去那个大小姐遭到袭击的地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