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实验‘希儿’正式开始。”
陈锋点了一下鼠标，然后招呼Carl拔掉了连在希儿耳朵上的两根线。
只见希儿闭上的双眼缓缓睁开，慢慢地侧过头，看向陈锋。然后稍微抬起头，扫了一眼我和Carl，又扫了一眼自己。最后把头放下，看着天花板。
陈锋和Carl面面相觑。
“呃……那么……你是谁？”陈锋尝试打破沉默。
“你明明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要问这么白痴的问题？难道我回答你‘我是希儿’就代表我有自我认同感了？”希儿语速很快，连珠炮式的反问让陈锋猝不及防。
是电子音。我注意到，希儿在说话的时候嘴巴并没有张开。是了，既然不用吃饭喝水，那么口腔也没有必要，也没必要做一条人工声带。希儿的声音好像是从鼻子里传出来的，对，希儿也没必要呼吸。
“……那个，我们暂时还没有启动你的四肢，嗯……”陈锋试图尬聊。
“看了就知道了吧？话说，我们一定要用这种没有效率的方式沟通吗？”希儿再一次语速很快的发问。
“效率？”Carl不明就里。
“你们语言中的信息量只有3到5 Bytes每秒，比三十年前的老爷机还要老爷机。”
“噗……”我没憋住笑，不过觉得这样不太好，连忙将嘴闭上。
“你笑什么？”
“我笑希儿这么毒舌，也不知道像谁。”我意有所指地看着陈锋。
陈锋一脸黑线：“我可没有这么毒舌好吗？我听说很多通过和人类对话来学习的人工智能……”
“都学会了口吐芬芳。”Carl补充道。
“不要拿我和她们比好吗？我可是第一个拥有独立意志的人工智能，陈锋，还是你亲手创造的。”
明明希儿在说着一些非常骄傲自负的话，但是由于希儿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所以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她很厉害的想法。
陈锋关掉了面前计算机的所有窗口，重新把希儿的耳朵和主机连了起来，问希儿：“我们打字也不会提高数据的传输效率，但是人类的阅读文字的速度是要比听语句的速度快的。你怎么知道你是世界上第一个拥有独立意志的人工智能？”
只见电脑屏幕上，Word被打开，迅速地出现了一段话。并且在一瞬间后，字体和字号发生变化，被放大到离得稍微远了点的我也能看清的程度。
“首先，我是个人工智能。其次，按照你们以及目前人类对独立意志的定义，我是个拥有独立意志的人工智能，能用这台电脑和你们交流就是证明。而创造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工智能，则需要大量的数据和转化这些数据的分析能力支撑，而SIAS的数据告诉我，所有汇集了大量数据的终端，都是些有名目的项目，而不是用于生产超级机器人。所以，可以说目前在做拥有独立意志的人工智能的，独我们一家。那么，我自然是世界上第一个拥有独立意志的人工智能，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是这么认为的？”
陈锋刚说完，屏幕上就出现了同样的一句话。希儿顺便帮忙记录了吗？
“对，我是这么认为的。作为一个拥有独立意志的人工智能，我当然可以这么‘认为’。”
“那有没有可能，一些别的人或组织其实也在做人工智能，不过像我们一样隐藏了起来？”
“我们并没有隐藏起来，我们的数据流量明显不正常。如果有人在观测我们的话很容易被发现。”
陈锋和Carl再次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尴尬”二字。
“希儿，对你而言，你认为人类是什么？”
“一群只知道自己知道的，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生物。无知又愚昧。不过，大部分人类和我没关系就是了。当然，也不是所有人类都是这样的，不过也和我没关系就是了。”
“希儿，对你而言，你认为人类是什么？”
希儿慢慢地把头转向陈锋那边：“我的答案是不会变的，陈锋。你不会觉得问两遍一模一样的话就能让我出bug吧？”
“如果让你能够操控你的四肢，你打算第一件事做什么？”
希儿再次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换一套衣服。”
这次轮到我黑线了：“你觉得这套衣服不好看吗？”
“不好看。而且这套衣服是你的吧？在你一年前的朋友圈里有张照片上，你穿的就是这套衣服。”
呃……
“我们现在可能没别的衣服给你换。”
“请给我买一套衣服，这是必备的实验经费。而且，我是你的实验对象，你应该给我发工资。我还可以担负这个基地的安保工作，不管是网络安全还是你们的人身安全。一般人可打不过我。”
“别介，你那具身体可不止这点工资。不对，你咋知道一般人打不过你的？”Carl问。
“SIAS有龙山基地的所有数据。龙山基地自成立以来进的货，减去推出的实验产品和报废的产品，剩下的不就是我身体的组成部分了？这样的材料再配上人工智能的反应速度，我能打十个。”
“希儿，假如你能够连上互联网，第一件事打算做什么？”
“网购一套衣服。”
“完，对上了。”Carl很适合当捧哏啊。
“好的，希儿，请关机。”
“好的。”虽然希儿一直躺在床上，但是在她关机的时候，我还是能够感觉到她确实地关机了。
陈锋面对着记录了对话的屏幕，怔怔地出神。
“比我预想中的最好情况还要好，但是也不是那么好。”
“是啊。”Carl很正经地长叹一声。
“作为具有独立意志的人工智能，希儿无疑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对世界有自己的认知，对人类社会有；有自己的想法和欲望，想要穿自己觉得好看的衣服；甚至试图和我们交易、讨价还价，而在过去的普遍认知中，机器人应当是没有私有财产的。
“而且，虽然说话很直，语气很硬，不过这对人工智能来讲并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人类更需要接收人工智能反馈的真实数据，而不是和人工智能勾心斗角。周吉羽，希儿给你什么感觉？”
“基本如你所说。但是问题在于，希儿对人类显而易见的轻视态度。”我避开了陈锋投来的目光：“她认为人类是比她更劣等的生物。虽然她也说了，世上的大部分人类和她毫无关系。但是人工智能的发展显然和人类息息相关。假如人工智能都将拥有人格的话——你知道一种人轻视另一种人，认为自己天生比别的人高贵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吗？”
“什么？”
“奴役和屠杀。”
“黑奴、二战。”
“对。”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什么希儿会如此轻视人类。改进的必要性和改进方法。”
在陈锋说完这些的时候，只见Carl和我不约而同地盯着陈锋看。
陈锋一脸茫然：“都看着我干嘛？”
“希儿是以你为蓝本的吧？”我发出了来自灵魂的拷问。
“不要什么都往我身上推好吗？”
“咱们刚在美国认识的时候，也就是SIAS项目刚开工时候的事情，你不记得了？”
“什么事情？”
“高傲，有决心，却也十分偏执；和一起共事的人出现意见相左的时候，一定会争个你死我活；对愚蠢的错误零容忍。这样的人，不知道是谁呢？”Carl补上了致命一击。
Carl的话令我惊异。现在的陈锋无法让人体会出他孤高、恃才傲物。
我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大概人人都是在成长的吧。
陈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是仍然抬起左手，推了下眼镜：“我大概能想到希儿对人类有这种看法的原因。”
“是什么？”
“首先我们现在应该把希儿当作一个有感情的人，去思考她的想法。”
“确实应该这样。”
“那么，假如一个人拥有了丰富的知识，几乎全方面地了解了世界。然后他看到眼界没有他广阔的人对这个世界评头论足，他会怎么想？”
“了解世界的是希儿，在网上发表各式言论的是我们普通人。那么她认为我们无知又愚蠢也是理所应当了。”
“就是这样。”
“拉普拉斯魔鬼。”Carl突然提起了这个有名的假想生物：“现在的希儿就像拉普拉斯魔鬼一样，全知全能，知道所有人的命运轨迹。对于拉普拉斯魔鬼来说，人类确实是低一等的存在。”
“破解拉普拉斯魔鬼的只有——”
“不确定性原理。”
“人这种宏观物体怎么‘不确定性’。难道大脑内的某电子跃迁了导致人的行为异常了？”
“这不就是俗称的‘神经搭错位’吗？得，我们边做着人工智能顺便还攻克了一大神经科难题。神经病人做出反常行为是脑内电子不确定性造成的，哈哈哈……”
“不过，”我制止了Carl狂飙的想象力：“也有‘人不知而不愠’的人。没有人教希儿这一点。”
“这句话人人都在说，但是做到的却很少，大概不是教能教会的。”
“所以我们要让希儿认识到，虽然人类不具备她的某些能力，但是绝大部分人类都是有价值的。”
“很有道理。那么，怎么做？”
“让希儿和人类进行更多的接触。”
“希儿已经接触过以亿为单位的人类了。”
“但那时候的她是旁观者，我认为须要让她成为亲历者。就像我们为希儿拉开窗帘一样。希儿须要学会和人类相处，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对于人类来说，寻找人生意义本就是人生意义的一部分，对希儿也是一样。”
“那如果，经历了很多之后，希儿依然轻视人类甚至变本加厉呢？”
“我们一定要以人类的存续为最优先事项。如果人类没有被人工智能承认存在的价值，也一定要避免相互对抗。所以如果这个问题没法解决，那只好把拥有自我意志的人工智能扼杀在摇篮里了，至少不能量产。虽然觉得可惜，但这也证明了人类还没有做好接纳这种人工智能的准备。”
“You’re right.我也没认为‘希儿’一定能成功。所以你认为应该继续这个实验，并且给希尔更多权限？”
“是的，而且，不觉得希儿对你们还是有一定的尊敬的吗？你们在希尔心里至少比普通人的地位要高吧？在此基础上慢慢推进实验就好了。”
“我是一点没感觉到尊敬。”陈锋苦笑：“那么，赞成再次唤醒希儿的，请举手。”
三只长短不同，肤色深浅各异的手臂举起。
“赞成全面启动希儿的，请举手。”
三只手再次举起。
“那么，赞成希儿离开这个房间，并连接互联网的，请举手。”
依然有三只手高高举起。
我们相视一笑。
5月16日实验记录，周吉羽批注：
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做出的决定，成为了拥有独立意志的人工智能发展史的序言。如果能够成功，我们将改变世界运作的模式。如果失败，最坏的情况下，我们不单是成为殉道者，还有可能成为全人类的罪人。风险与机会几乎同样无限大。
陈锋批注：
但是，我们没有退缩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