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报道的具体内容我也看了。”

一边翻动着手中的《洛樱》,柳世卿说道:

“应该说不愧是校报社的作品吧。报道内容详实,不偏不倚,笔法引人入胜,不得不让人称赞是一篇好作品;记录的大会上事件内容与解密的五年前事件内容各占一半,甚至通篇都配有具体而详细的摄影配图……虽然文章的主体并不是出自你手,但我想,编撰这篇报道的那位校报社普通社员,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整个计划中的一环,就像之前的我自己的那般……”

“而这整个计划的目的……”

说到这里,柳世卿深吸一口气,展开了自己的猜想:

“我猜,应该是‘复仇’吧。”

“你从一开始就将这篇报道作为最终目的,至于原因,正如我前面所说的关于电台广播的论证那样——如果仅靠自己的力量,信息传播的范围和影响始终有限;但如果依托某个事件,从而能将五年前的事件搬上《洛樱》的话,便能以此为媒介,将五年前事件的真相传递给更多人。”

“不过,若是直接将五年前的事件以‘旧闻’的身份写进《洛樱》里,恐怕并不能得到校报社其他人的支持,这样的内容在整张《洛樱》的编排上来看也略显突兀。”

“所以,你采取了一个不那么生硬的办法——你选择在大会上制造‘新闻’,从而顺理成章地引出五年前的‘旧闻’。这样既不会让五年前事件的穿插显得突兀,也能假借雷鸣老师等他人之口的转述,让‘真相’的披露更添一份真实性……”

“哈,这么看来,我果然不是什么‘侦探’,而是帮助你完成整个计划的帮凶啊……”

苦笑着摇摇头,柳世卿的双眸紧锁着滕虎:

“将五年前被校方掩盖的真相重新揭露于世,将许龙同学如何裹挟在环境中失去未来的历程展示出来,不惜自己背上处分也要达成这般目标,至于这么做的目的……请原谅我是一个不太能共情的人——对此我的猜想,只能是对校方的‘复仇’了……”

“不过这真的值得嘛?滕虎同学?为了已然发生,无法改变的事情去做这些,哪怕招致处分也在所不辞?”

站在柳世卿对面的滕虎没有说话,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单反相机。

在片刻的沉思之后,他似乎决定不再与柳世卿对视似的,低下头去,缓缓地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在昨天的讲述里,有些地方我说了谎话——”

“嗯哼?”

“我并非对龙哥的去向一无所知……不久之前,我通过他大学期间的同学确定了他的踪迹——他现在住在江城市的另一头,产业园那边,在一个小公司里打着工。”

不知怎地,滕虎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

“然后……前段时间我去那边转了转,没有告知他……我去他公司的门口转了转,那是一个老旧的写字楼里的某一间,几十号人挤在一片狭小的办公区里,从早到晚,忙的热火朝天;我还去他租住的地方看了看,虽然没有进到房子里——那是公司边上一栋不高的居民楼,从外面来看似乎是一室一厅?从龙哥的社交账号上可以看得出,居住的地方并不宽敞,他还有好几个室友,好像是公司同事?”

那是一种极为耐人寻味的笑容,有些不甘,有些苦涩。

“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勇气去找他,去问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唔,算了吧,肉眼也看得出来,在那种地方工作,加着看不到头的班,住着狭小的出租屋,领着微薄的工资……我时常会想,如果五年前那场意外没有发生的话,能从江城大学那种名校毕业的他是否还会是现在这样的结局?不……应该不会吧,起码……会比现在好上许多?至少他能在家里挺直腰板,至少他能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或许他还能找到份更理想的工作,在更轻松的环境里,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起码……”

笑着笑着,两道泪珠闪着光从滕虎的眼角滴下:

“起码不会比现在的处境更差吧……什么嘛……我都搞不清楚哪个是真的他了……是曾经那个在赛场上努力拼搏的‘奥丁’?还是我眼前那个在公司里苟且地讨着生活的小职员?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龙哥啊……”

“……喂。”

一直聆听着的柳世卿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拍了拍滕虎的肩膀:

“……你这家伙,不要擅自做这种多余的事情啊,如果许龙同学他知道你搞出了这么大的麻烦,恐怕心里也会对影响到的人感到愧疚吧……”

“……”

“……再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虽然可能你认为那个叱咤田径场的人才是许龙同学真正的样子,但……是不是因为那是你希望的,他应该有的样子呢?”

“……”

“或许……或许你打心底地希望许龙同学能积极地反抗生活,反抗不公的命运,而不是忍气吞声地承受苦难……但你有没有想过,像许龙同学那样,承受着生活的不公却仍能直面生活,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勇气呢?”

“……”

“换句话说,那个一度积极地想通过标枪改变命运的‘奥丁’,和那个勇敢地承受着家人与社会不公的许龙,从来就是一个人,并无差别。”

“……怎么可能,明明都陷入那样的低谷,明明——”

“参悟了生活苦难的本质,却还能坚强地继续生活下去,这点,许龙同学从未改变——他一直以来的行为就是最好的证明,不是嘛?”

“……”

“比起在这自作主张地替他‘复仇’,替他‘澄清’,我更推荐你现实一点——或者说,去看看许龙同学吧……给他一些亲情的温暖,比什么都实在。”

“……”

接下来的一段不短的时间里,梧桐树下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滕虎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能察觉到的,只有下落频率渐渐减少的点点泪光。

而站在滕虎对面的柳世卿,似乎在耍完帅后,陷入了尴尬地无所适从。

“……你说得对……从一开始我的目的就是《洛樱》,至于动机……起先我还很幼稚地觉得自己是在给龙哥他‘复仇’来着,现在想想,不过是我自己的不甘罢,不甘龙哥落入现在的境地,不甘自己理想中龙哥的模样就此消失——说到底,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呼,你能想通就好,以后可不要再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了,说不定学校真会开除你的。”

看滕虎缓过劲来的柳世卿松了口气,笑着跟他说道:

“再有下次,不会再有人像雷鸣老师那样保你了。”

“噗……安啦,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尽管还带着丝丝鼻音,滕虎噗地一下笑了出来:

“再说,你能找到‘尼德霍格’的身份,完全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原计划里,你的工作应该只到‘解开十四行诗上的谜底’为止,而这篇报道,也本该是由我来完成的。”

还想说什么的柳世卿刚张开嘴,却被会场里又一次传来的广播声打断。

“接下来进行的是4×100米接力赛的颁奖仪式,请获奖的班级代表到主席台前就位。”

“……唔,是颁奖仪式,我得回去看看程陆那小子了,也不知道他跑的怎么样。”

柳世卿同滕虎道过别,转身向会场大门方向走去。

“等一下!”

步伐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叫停。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做,柳世卿同学?你会把我真实的意图告诉老师嘛?只要向校方提出《洛樱》内容里的问题的话,召回已经发行的《洛樱》不会是什么难事……”

“唔,随他去吧。”

柳世卿没有再转过身,而是微微偏过头,露着他那并不好看的笑容:

“算是……算是我向一个真正的勇敢者微不足道的敬意。”

说完,柳世卿大步向会场走去。

……

奋力冲过终点线的我,用手撑着膝盖,浑身因为兴奋过度而微微颤抖。

“辛苦啦!”

白婉若笑着说道,一边递出一张湿巾:

“擦擦汗吧。”

“谢谢。”

我点点头,接过了白婉若的好意。

“不过……是不是有些太亲昵了?明明之前你都不敢跟我一同走在学校里的。”

“噗……”

白婉若苹果一样的脸蛋上,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指向不远处的人堆:

“怕什么,你看,完全没有人在意我们呀。”

诚如白婉若所说,方才那大批的围观群众聚在第一个冲过终点线的选手身边,一同分享着拔得头筹的喜悦,根本没有人在意一旁交谈的我与白婉若二人。

“还真是……嘿嘿……”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用白婉若递来的湿巾擦拭着汗滴。

不知是因为湿巾本身还是因为白婉若,手中的这片小小织物上萦绕着一股好闻的香气。

“不过,有点可惜哇,明明都那么努力了,却也只勉强拿到第三名而已。”

短暂地出神后,我回想起刚刚赛场上的点点滴滴,颇为有些可惜地感叹道。

“唔,我倒不这么认为哦?”

极为少见地,白婉若提出了与我相左的意见。

我看向她。

“……我倒认为,全力以赴的程陆,就是最棒的啦。”

虽然因为天气缘故看不见太阳,但柔和的天光照在白婉若的笑颜上,弯弯的柳叶眉下,那一对闪着光彩的大眼睛像宝石一般,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