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二十三分,岐良市市图书馆。
家系保管了众多虚言与灵力相关的资料,但能力者的信息少之又少,想了解能力者说不定直接去公众图书馆更有意义,毕竟有关的蛛丝马迹都夹杂在怪谈、杂俎、游记,以及传记里。而所有记录祟的文献都能从某本书中找到发端,这便是《虚子言》。
子鼠和桃子从书架上取来的第一本自然也是它。
两人挑了个就算小声讨论也不容易影响别人的位置坐下。
“上次我翻开这本书已经是小学的事了,哈哈……”桃子看着去年年底重新印刷的新封面,有些怀念,“那时很多字还不认识,只记得一些插图。”
“我也差不多,都是月阳哥断断续续讲给我听的。”子鼠为自己也拿了一本从第一页开始阅读,他坐在桃子对面,要同看一本并不方便,“父神与母神两位真神分离太初,隔开天地创造了世界……
“噢,这张插图和以前我看的版本一样。”
“唔……父神和母神最初是一体,之后因为素来的不和而分开,分开之后仍然争端不断,最终躯壳都腐朽在云层之上。
“祂们的血变成大海、肉变成神子,也就是天之民。”桃子接着往下浏览,“天之民继承父母的怨恨在天上互相争夺,祂们之间的战争引发天灾,令天不再适合居住。迫于无奈,祂们抛弃天来到地面。
“为了避免地也像天一样千疮百孔,于是天之民依照各自的模样捏造出万物——地之民代为争斗……这段我有印象。”少女轻声念完概述,摆出微妙的表情,“这个版本翻译成了白话文读起来是很轻松啦,但讲给小孩子听真的蛮怪的。”
“同感……”子鼠与少女的看法不谋而合,“只是‘万物相争’这个观点谈不上有问题。不过对家系来说更重要的是后面的部分。”
“后面?”桃子将注意力放回书面,“后面我没读过。”
“地之民中其中一支——人的先祖,为保护自己创造出人神。”子鼠啪啦啦地往后翻页,他停在一页插图上,旋转方向展示给桃子。
插图画着幻想的形象,披着红色的皮、长着孩童的脸。与眼睛半闭、表情温和的面孔相反,身体像众多肢体与碎肉拼凑在一起的节肢动物。
“呃……这是神?”少女不禁皱起眉头。
即使各路宗教不乏相貌凶狠的偶像,可就外形而言这只神无法给人带来任何好感和敬畏。
“我也觉得人神的模样看起来不舒服,但其他文献对人神的描述相差无几。考虑到人神将天之民几乎斩草除根,特地将外形以荒诞的模样表现出来也无可厚非。”惊吓同伴不是少年的本意,子鼠收回书本跳去其他页,“而且人神是所有祟的根源。”
“嗯?怎么回事?按照前面的说法,人神不是保护人的神吗?”
“是这样没错,人神为人赢来了生存的空间,在将人从威胁中解脱出来后祂消失了。”少年拿起借来的另一册《津泽通志》,一边讲解一边查找相应的记述,“许多文献表明人神因为解体而消失,灵子由祂的碎片而起,促使祟的形成……
“像这里。”他指出书中的一段,“人神碎片散播在地面各处,被地之民吸收,由此地之民获得灵力、产生了最初的祟。”
“嗯……”桃子辨别出那段文言文的大意,紧接而来是更多疑问,“其实我有点糊涂了……昶说第二机关的人是披着人皮的祟,但他们同时都是能力者对吧?能力者使用的是灵力以外的力量,呃……”
“啊——这个,是概念混用造成的,以前我也经常搞错。”明白桃子的不解,子鼠不禁苦笑,“最先提出‘祟’这一名称的文献没有对能力者加以区分,或许当时还未对他们有足够的认知,于是一切能引发超自然事件的人和物全被统称为‘祟’。直到后来才为 ‘祟’补充了狭义上的定义、默认以灵子作为基础,但同时习惯用法也未完全舍弃。”
“原来如此……”大概了解原委,桃子多少能类比相似的例子,她捏着下颚总结得到的讯息,“即是说,灵力和灵子就是人神的力量……那区分能力和灵力的文献没有关于能力来源的记载吗?”
“嗯……第一本提出能力者的是《金水志》,书上只略写了一位能借用飞禽的眼睛俯瞰整个金江流域的人而已,至于这人的来历和名字只字未提。再往后,其他涉及到能力者的资料不多,他们仿佛烟雾飘忽不定,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少年从座椅上站起来,“总之我把《金水志》也找来给你看看。”
文言文读起来费力许多,但说不定有机会掌握更多线索。“唔……好。”如此自我安慰,桃子迟缓地点点头。
《金水志》作为一部记录金江水道源头、地理地貌、及各类典故的杂记,没有像《虚子言》一样装订花哨的书封与亲切的翻译,同少有人研读的专业书籍类似,简陋的深黄色的书皮写着书名和作者。
“前几节课我们说过水对农耕文化的意义重大,所以与江河相伴的民俗也不胜枚举。
“下周上课会讲金江流域对津泽一带民俗的影响,这周课后需要你们阅读《金水志》,下节课每人交一篇读书笔记。”病子珅结束这周的授课布置作业,铃声恰好响起。
“诶——”
“老师,我们其他作业也很多——”
“叫苦我可不听,我知道上次有不少人的笔记是上课前一天赶出来的,再这么干就扣你们平时分。”回应堂下学生的怨念,老师整理好课本与讲义,“好,下课。”
“惨耶,我对古文一窍不通……”
“不然我们去抓两个汉语言文学班的来?”
“等下要不要去吃点东西?突然好饿。”
“周六上课太累了,我要回去睡一觉……”
学生拿着各自的东西熙熙攘攘离开教室。
等人差不多散尽了,远远躲在最后一排的红发少年才向讲台走去。
尚未离开的学生投来探查的目光,少年朝他们点了点头。
即使昶试图不引人注意,但光是显眼的发色就与低调无缘。
“民俗学怎么样,有意思吗?”病子珅笑着眯起眼睛。
他也当然注意到了前来拜访自己的昶,不妨说,当病子珅前几天在电话中得知昶到达大学的粗略时间恰好与上课时间对得上,自己就给出顺势来大学听上一课的建议。
“比想象中有趣。”昶应着,耸耸肩。
“大学选民俗学怎么样?”病子珅立即推荐起自己的学科,脸上挂着在昶看来完全是营业性质的笑容。
“虽然民俗学只是社会学中的一支分支,没有独立出去,但这都是目前还未重视起来地原因,是暂时的。
“迟早教育署的那些老头们能意识到民俗学没有其他自诩阳春白雪的社会学科目那么目中无人、反之更贴近生活。”病子珅谈起自己的专攻就像打开某个开关,一股脑将各种信息堆在对方眼前,与列车上那回如出一辙,“而且为了深入研究民俗,会有很多机会公费旅游——”
“老师又在骗人了。”
“那种连续跋涉几公里沼泽地或者深山野林的‘旅游’我可再也不想去了……”
“咦……?他还是中学生吧?”
“貌似和老师很熟?”
门口处的学生发出一阵嘘声,随即又围绕老师的私生子和亲戚展开争论。
“是亲戚家的孩子。你们几个,我还没到私生子能读高中的年纪。”病子珅收起讲义夹在腋下向门外走去。即使他的神情温和,却是笑里藏刀的真实写照,“既然你们这么有空,那我给你们增加点作业……”
“哎,小组论文要用的调研报告我还没整理,走了走了!”“老师您慢走!我们先撤了!”
不等病子珅的话说完,几人逃进楼梯间没了身影。
“溜得倒快,反正下周也有新的作业,提前做了不是更好?”病子珅叹了口气,回头再次问跟在身后的昶,“你呢,有来念民俗学的想法没?”
“不了。”少年拒绝得非常干脆。
“诶、诶??” 老师摆出意料之外的表情,不知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我还以为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进路选择,看来我多管闲事了。”
“怎么会。我只是不想这么快决定。”
两人在第九教学楼,最高八层,楼内配备有电梯,不过病子珅上课的地点在三楼,走走楼梯就好。
出了教学楼便是环着人工湖的林荫道,只是现在没什么色彩。
“哈……冬天看上去就很寂寥呢。”病子珅呵出一口气,有的没的发着感慨,“今年比往年冷得晚,降温却更快,不知道会不会下雪。
“岐良应当和里津一样不容易下雪吧?”
“嗯,确实。” 昶适当地回应闲聊。
前去上课的学生零零散散擦身而过,还不到切入正题的时机。
“这一带上次下雪是什么时候来着,十年前?十一年前?”
“是十一年前年末下了大雪,甚至差点造成雪灾。”
“哦?你记得真清楚。”没料想会得到准确答案,男性有些惊讶。
昶盯着地面,新落下的枯叶清脆地碎裂:“因为印象深刻。”
“也是,要算比十一年前更早的降雪,可能得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了。”病子珅一边点着头,一边听着响起的上课铃声,似乎他也在等四周安静下来——“你在电话里说有问题想问?”
“是。关于小说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尤其是《养蜂人》。”
“哈哈,原来不是想问之后想写什么。”听罢昶的说明,病子珅笑起来,仿佛并不惊讶内容的唐突。
“新作我当然很好奇,但还是把乐趣的留在之后吧。”昶遗憾地摊开手回归主题,“半个月前,在列车上我曾猜测作者试图通过养蜂人传达自己发现某些事实的心情——”
病子珅依旧带着笑容,瞳孔在眼睑的狭缝中挪动。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少年停下步伐,脸上没了往常玩世不恭的表情,“——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诘问。
完全不像请教人的语气。
“这个嘛……”老师并不在意,拖着长音没有避开对方的视线,“或许谈话会有些长。正好我之后没有课,前面是教职工宿舍,上去喝杯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