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的时候遭遇过一场车祸。

严重的车祸。

一辆黑色的轿车在赶绿灯的时候,碰巧遇上一辆冲红灯的小货车从侧面冲出穿行而过。

黑色的轿车为了避让,只能用力打过方向盘,却波及到了站在人行道上等红灯的我。

那一瞬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冲击——我就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

慢慢地。

慢慢地。

慢慢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摔落。

慌张地拨打了120的司机、救护车、医院、手术室,这些场景在我的眼前一一闪过。

真是无妄之灾——那是我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念头。

身体多处严重骨折,五脏六腑几乎尽数移位,大脑受到了不可逆的重创。

这场车祸差点夺走了我的生命。

经过了十多个小时的抢救,虽说最后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却还是被判定成了植物人。

对,是那种该吃吃该喝喝,能消化能吸收,有心跳会呼吸,甚至还会长身体,但没有意识,没有知觉,也没有思维的植物人。

都不知该说是意料之外的幸运,还是意料之中的不幸。

这一躺,就是五年。

直到有一天,一名三十来岁的青年走进了这间普通的看护病房。

那是一名被冠以天才之名的科学家。

他把一份名为光脑计划的试验合约,摆在了我父母的面前。

他说这是一份绝密计划。

又说这个计划有机会让我苏醒过来。

很大的机会。

于是在父母的同意下,我被迫接受了光脑计划。

或者说,我成了这个计划的第一个小白鼠。

这些我明明不该知道的东西,却不知为何隐隐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时光荏苒。

一年后。

我成功苏醒了过来。

眼前一片模糊,过了好一会儿周围的景色才逐渐清晰起来。

一切都很陌生,或者说是熟悉而又陌生——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单和被褥,还有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记忆中好像完全没有这些东西的存在,可我却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

我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干涩痛苦的感觉像爆炸一般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迸裂出来。

我想说,水。

但明显有什么阻碍了我张嘴的动作。

氧气面罩,以及早已僵硬的双颊。

我尝试抬起手把这个可恶的东西摘下来,却发现即使我用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地挪动手臂。

这时候我好像听到了谁说话的声音——那声音虽然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中却又异常地模糊,模糊到我根本听不懂。

不像耳鸣,也不像噪声,那声音在我脑海里盘旋萦绕却找不到对应的含义,就像在听一种从未听过的语言。

可这是我的母语,我明明应该很熟悉才是。

我费力地侧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熟悉的轮廓,陌生的面孔。

母亲。

我差点认不出她了——她脸上的皱纹多了许多,头发也有些邋遢,没有化妆,有些不修边幅,像是历尽风霜,与我印象中美丽大方的自信形象大相径庭。

她还在说着什么,然后转过身去,大声说着些什么。

我听不清——很奇怪,我能听清声音,却没办法理解那声音所传达的意思。

我蠕动双唇。

母亲把耳朵凑到了我的嘴边。

——水。

气若游丝。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那个字。

但还好母亲是听懂了,把水杯递到了我的嘴边。

我正要爬起来,却被一个突然从母亲身后窜出的,穿着大白褂的家伙给按了回去。

他二话不说就把手中的听诊器伸进了我的衣服里,冰冷的触感在胸腹间快速地游动着。

而我只是绝望地看着母亲手中的水杯离我远去。

医生的嘴里念念有词。

母亲看起来也听得有点蒙。

我依然没听懂他们的谈话声,满脑子只有一个感觉。

口干舌燥。

我又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如同沙子刮过喉咙般的痛苦让我近乎昏厥。

本就酸涩的双眼再度迸出泪来。

终于,这个穿着大白褂的可恶家伙放下了听诊器。

还亲自把我扶坐起来,把水递到了我的嘴边。

好吧,这家伙……看来好像也不那么可恶。

母亲站了起来,转身走出去,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而我只是颤抖着双手捧起水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里面的水。

一丝丝冰凉的感觉顺流而下,滋润着如荒漠般干燥的喉咙。

平时最讨厌喝的白开水,这一刻竟是那么该死地甘甜可口。

渐渐地,我好像开始听得懂他们说的话了。

从模糊渐渐地变清晰,像是在对焦一样。

我问医生,我这是怎么了。

医生没有正面回答我,反倒是说了一大堆安抚我的话,而我对此根本无动于衷,甚至有点不耐烦。

这个人怎么这么啰嗦。

我只是想知道我怎么了。

最后他告诉我,说我出了车祸,已经在这张床上躺了六年了。

我撇撇嘴,思维却异常清晰。

冥冥中我好像是知道的,也没觉得有什么难以接受。

我记得的。

我记得我看到自己被车撞了,也看到自己进了医院,看到自己被抢救的场景,然后失去了意识——虽然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医生又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摇摇头。

他又问我哪里不舒服。

我说我不知道。

其实我全身上下都不怎么舒服,但要我真说出一个不舒服的地方,好像又没哪里特别地不舒服。

就是身体有点不能随心所欲地动作。

很僵硬,像生锈的机器。

他同情又惋惜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不可思议,我居然可以读懂他眼中所包含的感情。

母亲回来了,轻轻握着我的手,眼里全是泪光。

欣慰,悲伤,又释怀的目光。

她说父亲在赶来的路上,我一会儿就可以见到他了。

我点点头,心里却没有什么波澜,只是说有点困了,想睡一会。

其实我不困,我只是觉得有些茫然。

想见父亲吗?想,也不想。

毕竟在我的记忆里,昨天晚上才被他骂过一顿。

或者说是六年前的那个晚上。

因为我不小心把筷子掉到了地上——就是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

看着母亲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我果然还是不太习惯。

不知道父亲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思维的感觉也变得奇怪了,是长大带来的效应吗?

我没睡着。

或者说,在我睡着之前,父亲赶过来了。

他站在病房门口久久不语。

我看见了他有些发白的双鬓,比起从前消瘦了不止一点的脸颊,看着他想要接近我拥我入怀却又只能收回冲动的无奈。

他的情绪变化我都看在眼里,可我却不了解为什么。

他只是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眼里噙着泪,痛苦而伤悲。

这个老男人怕不是骂完了我,感到愧疚了吧。

我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

他还是没有动。

我轻笑一声,向他挥了挥手。

我想说我原谅他了。

父子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

可他只是点点头,带着一脸不舍的母亲离开了这里,留我独自一人一脸懵逼。

我一边想着,父亲也变老了,一边想着,原来这个男人也会悲伤。

又一边想着,他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走过来抱抱我了呢?

没关系,总会再见的——我心想道。

是的,我心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