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要用那么大的篇幅去记录一件琐事,是因为我想时刻地记住,我是一个人类。

即使我根本不会忘记,也没有忘记这个功能。

那是我作为人类生活的最后一天,或者说是还能够承认自己是人类的最后一天。

我也从来没有想过,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母的一天。

……

吃着苹果,看着手机,刷着视频。

我以为是自己睡太久了,睡饱了,所以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后来才知道,原来我已经失去了睡眠这个功能。

第二天我被转移到了“特护病房”。

与其说这是一个病房,倒不如说是一个360°全方位无死角的监测室。

我指的是对人。

房间里排放着十四五台检测仪器,而那些监测仪上面的数据,无一不是指向了我。

它们就靠贴在我身体上的数十个无线电极来接收数据。

虽然觉得很奇怪,但我也没有多想什么。

也许这就是对我做最后一次的检测了吧,毕竟在床上躺了六年,谨慎点也是正常的,不是吗?

可事情没有结束。

后来,来看望我的,也不是父母,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

他的衣着很随意,发型也有些乱,没经过什么精心的打扮,但我还是能看出来他应该为此努力过。

我的目光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他,但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见过,我对他的模样一定是有印象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有些奇怪地盯着我的眼睛。

他看穿了我。

他问我是不是见过他。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说我应该见过你,但是我想不起来了。

他皱着眉头,轻道一声不应该啊,好一会儿才舒展开来,大概也还是没想明白。

但他又接连问了我许多看似普通的逻辑问题。

他在测试我——我的脑海里冒出了这个想法。

最后,他又点点头自语,一切正常。

——真是个怪人。

我心想。

在他离开之前,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他一句,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问完之后我自己先愣住了。

他又不是医生,问他有什么用呢?

他回过头来,对我露出了微笑——可那笑容里明明都一副抱歉的样子。

——很快了。

他说。

然后关上了房门。

这天余下的时间里,除了送饭的可爱小姐姐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进来过。

空荡的房间里,回荡着监测仪的嘀嘀声。

如果我的手机还在的话,我不会无聊到这个程度。

可手机在我离开普通病房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没收了。

想到就沮丧。

93,94,95……993,994,995……

无聊透了,我为什么要去数它们嘀了多少次。

于是我回忆了一遍我的过去,从牙牙学语,从拥有记忆开始,到遇上车祸,到今天。

不可思议,我的思维速度竟在瞬间变得飞快,往事一幕幕像是回放一样从我的脑海中掠过,又像是把十年的经历再度重温了一遍,不知过去了多久,不知时日。

我以为一天可以就这么结束了,可当我在脑海中完全回放完自己的人生的时候,却发现现实时间原来只过去了几个小时。

什么情况?

我明明几乎把这十年时间都在脑海中重新度过了一遍——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

怎么可能只过去了几个小时?

我有些茫然了。

我身上一定发生了些什么,可谁都没有告诉我。

父母离开时的不舍目光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还能做什么?

窗外,月升,日落。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沉重,呼吸声和仪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

1993,1994,1995……6032,6033,6034……

算了,我还是继续数吧。

……

我还是没能出院。

也还是没能睡着。

我以为很快就能过去,却没想到一切只是开始。

当太阳再次升起,阳光透过窗户打亮地板的时候,那青年又来了。

我想我应该问问他叫什么名字,但在我开口之前他就已经先说话了。

他问我有没有稍微适应了一点。

我说还好,就是身体有点不自如,生了锈一样,可能是太久没运动了吧。

他摇摇头,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这里,他说。

我沉默了一会。

然后点点头。

——还行。

我说我还是睡不着,可又不觉得困。

他想了想,告诉我,没关系的,你已经不需要睡觉了,但要时刻注意电量,随时要准备好充电。

充电?电量?

在我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突然有什么出现在我的眼前,或者说直接投影在了脑海。

88%

这就是……电量?

我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告诉我,只是用手点了两下自己的后颈位置示意我。

我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那里有个金属触感的长方体——像个盖子。

我想把它拿下来,却只能掰开上面的盖子,里面是个插槽。

那是一个深入了我后颈的插槽。

一瞬间我想到了很多种可能——我甚至没有时间深究自己为什么会想到那么多,但所有的可能在我的认知里都显得那么地难以置信。

难道我已经变成机器人了吗?

难道我只是一个什么克隆人?

难道我在拍什么黑客帝国吗?

难道连胸腔里传来的慌张的心跳声都是假的吗?

我不敢妄下定论,只能求助于他。

——我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问他。

他依然沉默着没有说话,或者说从他的神情里,我都能看出来他在斟酌着应该怎么告诉我。

过了一会,如同梦呓一般,我又问出了一句话——

——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于是他没有再斟酌之前的问题了。

——等你复健好了,应该就差不多是时候了吧。

他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是不是该告诉他,应该和差不多放在同一个语句里算语义重复了,是病句。

这是语文老师教我的。

可到了后来的后来,我又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也不知道。

原来他也不知道。

那天他就坐在我的床边,沉默了很久。

后来他拿出了笔记本,一边紧盯着各个监测仪器,一边逐个作记录。

我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如果没电的话……

没电的话我会怎样?

我要这么问吗?那样是不是显得我太蠢了?

于是刚说出口的前半句话,被我接上了另一个后半句。

——如果没电的话,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帘低垂,举轻若重地点了点头。

——是,如果没有电的话,你就真的死了。

他这样说道。

我突然笑了出来,问了他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那现在的我,还能算是我吗?

——你觉得呢?

他反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