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在相对论里曾提到过一个四维的概念——我们赖以生存的空间,是一个四维的时空,拥有三个维度的空间,以及一个维度的时间。

又有假说,人的思维,或者说灵魂,就是四维的存在,所以人死后思维就会真正进入四维时空——无数的科学家为了证明这种虚无缥缈的假设而日以继夜地进行论证并乐此不疲。

如果说思维存在于四维时空的话,那么我们的时间轴对它来说就只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跨越的维度,时间对它来说毫无意义。

既然如此,那它到底是只存在于一瞬间,还是存在于永恒呢?

也许这个问题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但隐隐约约地……

我想到了车祸的瞬间——那一瞬间,我的意识仿佛脱离了躯壳,无数的画面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在我脑海中同时闪过。

其中有个人,是恩特里。

……

我的康复训练结束了,但我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在乎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恩特里一如既往地走进了我的房间。

他的手里拿着两沓用文件袋封装的文件,神情凝重。

我笑问他是不是家里库存已经被我掏空,准备自己写书了?

他却没接话,只是轻声说了一句,是时候了。

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是突如其来的狂喜。

这几个字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你的意思是,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这件事几乎可以说是支撑我度过这一整年的全部期望。

原本我都快不抱希望了,没想到事情迎来了转机。

可他沉默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平时向我解答疑问的时候一样,用看弱智般的眼神看我。

这种改变让我感到了严重的不安。

他这一刻的眼神,我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已经看见过——同样充满了抱歉,只是没有了勉强的笑容。

事情好像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发展。

是时候了,就相当于可以回家了——仔细想想,这不过是我一直以来一厢情愿的想法。

——怎么了?

我瞄向他手里的两份文件。

他把手中的文件递给了我,并对我说了一句话。

——不论如何,你要冷静。

我接过了文件,分别看了一眼——其中一份是封包上印着“绝密”两个鲜红色字体的合约,而另一份,是遗体捐献书。

我笑说别吧?我又要死了?死后还得捐献国家?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恩特里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虽然平时的他也很无趣,骨子里都写着一个傲字,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

一整年的朝夕相处,就算不说互相之间已经非常了解,也有个八九不离十了。

他在忐忑不安,我也是。

于是我收起了笑容,凝重地翻开了遗体捐献书。

捐献人,是我自己。

签署人,是我的父母。

签署日期,是两年前。

脑海里嗡的一声。

不曾有过的剧烈头痛感充斥了整个脑袋。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瞬,头痛感消散了。

我突然全都想起来了。

早在发生车祸的那一年,我就已经被医学判定为完全植物状态,是父母的不懈坚持和悉心照料才让我的身体多活了五年。

只可惜他们所期待的奇迹到最后都没有降临。

五年后的那一天,走进病房的恩特里给他们提供了另一个选择,另一条路。

一条不归路。

……

我无神地翻看着手里的两份文件,才明白自己原来早在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意识消亡了,才明白原来早在两年前我就已经被卖到这个地方来了。

植物状态,或者说是无反应觉醒综合征——简单地概括,就是虽然身体处于苏醒的状态,但已经没有了意识的反应。

唯一无法解释的是,我的意识停留在了十岁的那瞬间,可我却“看”到了之后五年的事情。

我说我突然想起来你是谁了。

——你就是逼迫我父母签下这两份东西的那个人。

——你说这个计划会有很大的概率让我醒过来,条件是要他们把这件事永远保密,远离我,并保证永远不再见我。

——你们讨价还价的最后结果是,在最后的时间里,让他们陪伴着我,直到我醒来的那一刻。

——我说得没错吧?

恩特里越听越皱起了眉头。

在他的眼里,我能知道这件事,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他们都告诉你了?

我摇摇头。

我说他们遵守了承诺,到最后都没有告诉我哪怕一个字,但这些东西就像噩梦一样刻在了我的这里——我用手指敲了敲脑袋。

他猛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老鼠,猛地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难以置信地说出了三个字——不可能!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没错,那个时候我确实没有了意识,也不应该听到他们的谈话,更没有亲眼看见过他。

但我就是知道。

不可能?

——那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冷笑一声。

他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看透——可他发现自己真的看不透了。

——你当时确实已经没有了意识,我们也确实让你醒过来了。

他尝试着辩解,听起来有些无力而不知所措的辩解。

——醒过来?

我指了指手中的合约,那份名为光脑计划的合约。

我说你们说得可真好听,你们确实可以用这些东西来骗过我的父母,却骗不了我。

我自己身上发生的改变,我比你们更清楚。

所以我才会明白。

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有醒过来。

从头到尾都没有。

我的意识早就和十岁的我一起消亡了。

我说现在的我不过是你们用我的记忆模拟出来的一个合适的人格而已,不是吗?

——甚至我可以再大胆假设一下,现在我的这颗脑袋里装着的,也早就不是我自己原本的大脑了吧?是你们所谓的光脑?一台植入了我原本记忆的光计算机?

——甚至连我的意识,我现在所拥有的意识,也不过是它模仿人类所制造出来的一个 非自然产物而已,是吗?

恩特里听着我的话,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也让我确信了——这一切,我都没有猜错。

——你……为什么会知道?

他问我。

我说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灵魂的存在吗?

他诧异地看了我半晌,确认我不是拿他开玩笑之后,才坚定地摇摇头。

我笑了笑。

我突然又有些释怀了。

想明白了一切的前因后果,却没有歇斯底里地自暴自弃,真是得益于这个光脑给我模拟出来的,“合适”的意识。

我说你不是不信,你是不能信。

——因为你一旦信了,就等于要承认,你把真正的我杀了。

我说恩特里,你知道吗,作为一个科学家,你真的很聪明,也真的很厉害,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我也能想象得到,如果这个计划成功了,未来你可以“救活”多少人。

可是人类的意识和思维不是数据,不是你拿出来复制粘贴就能得到完全一样的东西。

恩特里许久没有说话。

也许是我突如其来的质问打乱了他的思绪。

我知道他需要静一静。

于是我收拾了一下手中的两份文件放到一边,翻了个身躺了回去。

我也需要静一静。

一直以来我都把回家当成是我最大的期待,可现在幻想破灭了。

连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记忆,在我看到遗体捐献书的那瞬间,全部都变得清晰起来,也不知道到底是我受了刺激,还是我脑袋里的那个机器受了刺激。

难怪从第一次看见恩特里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眼熟,原来他一直都藏在我的记忆深处。

难怪母亲会用那种不舍的目光看我。

难怪父亲到最后都没有给我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