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问有两个意思。
第一个,是指反过来对提问的人发问;而第二个,是对问题表示肯定的回答。
通常来说,应该说绝大部分时候,这两个含义可以同时放在一起,并不互相矛盾。
所以对于他的反问,我不以为然。
可后来我明白了,他是认真的,他是真的在问我——你觉得呢?
……
我笑了笑,耸耸肩,没有接话。
我当然是我了。
他很认真地盯着我,像是要从我的眼里看出些什么,盯得我有些毛骨悚然。
颇有些刨根问底的味道。
——我爸妈呢?
我别过脸,尝试转移话题。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很独立的人。
在我五年级的时候——在我的意识中这只是几天前的事情——我根本不能想象自己离开家独自生存的样子。
照理说,我应该还没准备好去接纳一个独立的自己。
可为什么我的内心却好像对此一点都不感到在乎?
他沉思了一会,摇了摇头。
他说,还不是时候。
——什么意思?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
——还不到时候。
我无奈叹息,放弃了毫无营养的重复追问。
他不会说,至少现在不会,我追问也没用,我用屁股想都知道。
于是我没有再纠结他为什么不肯让我见见父母。
新的问题出现了。
我好像开始有点想念他们了。
这很不对劲,我明明应该很想念他们才对。
我应该因为见不到家人而感到心慌害怕甚至恐惧哭泣才对。
可我现在,居然连一点心慌的感觉都没有。
为什么呢,一觉醒来穿越了六年空白的我,却一点都不像十岁的自己了。
至少不是坏事。
至少,目前看来并不是坏事。
我问,我的父母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说放心,他们过得很好。
他又问我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我仔细地想了想。
我说我想去上学,想上课,我想把这些年落下的课程都好好地补上。
他奇怪地问我为什么。
我只是说我不想他们失望。
照理说这只是一个孩子很纯真的愿望,我却怀疑那到底是不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喜欢读书吗?并不喜欢。
那么为什么明明有了光明正大逃离书本的机会,我却反而要再次一头栽进去?
我想不明白,我自己都想不明白。
他也沉吟了半天。
最后他告诉我,这件事他可以帮我尽量争取一下,但要回学校上课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你连路走不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连个正眼都没给我,眼睛的焦距都在笔记本上面。
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他的真实想法。
我不服,我想站起来,告诉他我可以。
可是,双腿却一点都不听使唤。
——噗通。
他说你跪我也没用,这事没得商量。
我咬牙瞪了他一眼,灰溜溜地爬回床上。
谁特么要跪你。
我知道不可能。
从我知道自己躺了六年的时候就知道。
我只是有点不忿。
他突然问我还有多少电。
87%
我下意识说道。
他从床边摸出了一条电源线——插头的样式平平无奇,看上去只是个扁平的,带卡扣的金属方体。
总得适应一下——他对我说。
什……?
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那个扁平的插头已经插进了我的后颈,还顺便啪嗒一声卡好了位置。
这……所以我之前摸到的脖子上的插槽居然是充电接口?
天哪!难以置信!
这个看似普通的插头竟然与我后颈上的接口给匹配上了?
我凌乱不知所措,脑子里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插电。
有意识以来的第一次。
然而还没等我理清思绪,他就已经按下了电源——啪嗒。
我瞬间抖了个激灵,强烈的酥麻感瞬间从后颈处扩散到了全身,又慢慢地收了回去,过了许久才平复了下来。
酥麻的感觉依然在,虽然没有开始的一瞬间那么强烈,但……
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理发师用电推剪贴在脖颈上不停滋滋滋的感觉。
真是糟透了。
——感觉如何?
他问我。
我瞪了他一眼。
我说你下次搞突然袭击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虽然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大概,或许,应该,也许。
也许是因为死过一次,心里也豁达通透多了。
就是今后都要靠着这个电推剪续命什么的,怎么想怎么脑壳疼。
……这是重点吗?
重点是……我竟然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匪夷所思的现实吗?
我苦笑一声。
我好像开始理解苦中作乐这个词的含义了,也开始渐渐理解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所不理解的是,对于自己的变化,我居然觉得可以理解。
换个说法,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明白。
罢了,随遇而安吧。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已经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难道人生还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
说起来,我还有个事要问。
我说你到底是谁?
——恩特里。
他说。
我等着他的下文。
在我想来他应该会顺势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事情,比如在这里负责什么。
但他的目光依旧不在我身上,也没有解释的打算。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大有一副你不说我就不放弃的样子。
他突然抬起头来,迎向我的目光。
那意思就好像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就是懒得说。
我几乎能直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真麻烦”三个字。
……真是绝了,你是哪户人家跑出来的自闭儿童吗?
真难相处。
我愤愤地转身躺下,用脊梁骨正对着他以示抗议。
……
好在这家伙也算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从那天开始,他每天都会给我带来不同的书——从教科书,到辞典,到文集,到小说。
所以后来的每一天,除了必要的康复训练之外,我都在书堆中度过。
身体恢复正常需要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要长,长很多很多。
到能够勉强站起来为止,一共用了大半个月。
到勉强可以走路为止,又是两个多月。
一晃又是大半年,身体终于可以自如地行动了。
我如获新生。
但比起身体这残念的康复速度,在吸收知识这方面我简直震撼自己一整年。
恍如隔世,原来这就一整年了。
记忆中我并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孩子。
我以为我需要很久才能把这些知识恶补回来,可事实证明是我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变化。
在恩特里的帮助下,我学会了别人用十五年时间也不一定能全部融会贯通的一切知识。
仅仅一年。
那些看过的书和字,就连图片和声音,都深刻在了我的脑海中,就连算术也不例外,要用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调用出来。
甚至八位数以内的所有算法,我都能在一瞬间里得出答案。
我当初要是有这么厉害,那什么最强大脑算个屁。
原本我所理解的变化,只是脑子里多了一块“电池”,我这一生都要靠着这块“电池”续命,可我没想到这块“电池”的功能竟然如此强大。
科幻片都不敢这么拍。
喜忧参半的同时,我想起了当初无意中问出来的问题——我还是我自己吗?
是的,当然是——我冲着自己的内心用力地点点头表示肯定。
真是奇怪的问题,难道变聪明了,我就不是我了吗?
遗憾的是,这一年里,我的父母依旧没有出现。
其实我问过很多次同样的问题,比如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父母。
而我能够得到的回答从来都只有一个——现在还不是时候。
也算是意料中事了——在这一年里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个鬼地方根本不是什么医院,甚至都不是什么正常的医疗机构。
恩特里就不说了,就连每天给我送饭的那个可爱的小姐姐,都是个搞生态科研的。
我想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还是因为脑子里的那块“电池”。
总有一天我能康复的,然后回家,回归正常人的生活——我这样坚信着。
直到那一天我明白了,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电池,从来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