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我会去隔壁看一眼。
看看这个新的邻居,看看这个日后可能会成为我弟子的男孩。
偶尔也会正好看见恩特里刚好在收集数据。
我问恩特里,他什么时候会醒。
——快了,半年,几个月,或者更早一点。
我说我当时可是躺了一年?
——不一样。你这个算重建,他那个顶多算翻新。
我愣愣地看着他。
这家伙居然会类比了?
然后我看见他冲我笑了一下。
很难看,跟哭丧似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惊讶了,这感觉还挺新鲜。
有时候我都会觉得恩特里这个比我更像机器人的男人根本没什么人类情感。
但他会把我当成正常人而不是实验素材。
但他会在我自我否定的时候给予我肯定。
但他会在我自怨自艾觉得自己不是个人的时候感到愤怒。
但他会在我生日的时候祝我生日快乐,虽然是半强迫的。
他只是不擅表达感情。
收集完数据的恩特里走了。
我看着这个倒霉的小男孩,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半圆罩状的机器覆盖在他的头上,上面的信号灯一闪一闪,时不时响起嘀嘀的声音。
像极了个焗油机。
我拧紧眉头,想着自己今后就要成为一个小男孩的导师,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我是指,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要怎么成为人类的导师?
想到他马上就能醒过来,也不知道该替他感到高兴还是替自己感到悲哀。
我默默地退出了房间,等待着男孩醒来的一天。
而在这之前,这个可怜的小男孩……
兴许还要焗上好几个月的油。
……
事情的进展很顺利,两个月后,男孩醒了过来。
他先是看见了面无表情的恩特里,然后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我。
他双手抓紧了被褥。
他的眼神从迷茫,变成了不解,然后是惊恐,最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开始叫爸爸。
也会喊妈妈。
边哭边叫。
恩特里皱着眉头看了看我。
我耸耸肩,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看看,这才是人类崽子正常反应。
你再看看我当年,醒来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我说你还觉得我是正常人吗?
——当然,我反倒觉得你正常多了。
他说。
我叹了口气深表同情,天才的操作果然正常人都看不懂。
于是我们开始就着男孩的哭声吃午饭,吃完午饭甚至还喝了个水。
男孩的哭声变小了,看着我手中的水杯欲言又止。
我把水杯递了过去,他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半。
喝完继续哭。
我给了恩特里一个眼神。
——等会再来吧。
我说。
——不哄哄他?
恩特里问我。
我说我又不是他爸妈,十来岁的小孩子遇到这样的事情,脑子里还一片混乱呢。哭累了就睡了,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有什么事情,到时候再说。
恩特里点了点头。
——你学会理性了。
他说。
我突然顿了住转动门把的手,一股奇怪的怒火从心底窜起,却又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了?
——没事,走吧。
回到房间,我躺在床上,耳边一直在回响着恩特里的那句话——你学会理性了。
我想一定是我掩饰得太好,又或许是恩特里这个人平时实在是过于理性,才没有理解我身上的变化。
我不是学会理性了,而是逐渐失去感性了。
而反过来,在我的眼里,恩特里却是慢慢地变得感性了。
又或者我已经渐渐地开始分辨不清人类理性和感性的界线了。
——咚咚。
是敲门声。
这是我在这里四年来第一次在房间里听见了敲门声。
送饭的小姐姐不会敲门,恩特里也不会敲门,其他实验记录的人员也不会敲门。
答案呼之欲出——敲门的,就是那个小男孩。
我打开房门。
——您……您好。
他怯生生地说着话,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我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顺势进入了我的房间,站在床边,茫然不知所措。
是的,其实我的房间布置和他的差不多,一张医院里常见的单人床,带个床头柜,白色的床单被褥还带着消毒水味,周围十几个监测仪器,还有个满满当当的书柜,除去这些大概也可以算得上家徒四壁,连张小凳子都没有。
我坐到床上,盯着他的双眼。
他的眼角还有泪痕,但眼神已经没有当初的茫然了。
——你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点点头,说大概知道一点点。
——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
原来男孩也有和我一样的濒死体验。
他在昏迷的时候也会莫名其妙地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形容我的心情。我的书柜里有一本书叫做《Life After Life》,讲述的就是濒死体验,而恩特里不相信这个东西,并一直企图用脑学科的逻辑对此作出理论上的解释。
男孩开始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你要做好以后都回不去的准备——这句话在我的嗓子眼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时候顿住了。
那仅存的一丝微妙的感觉在我的脑海里盘旋萦绕挥之不去。
那一瞬间我好像突然理解了当初恩特里回答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等你复健好了,应该就差不多是时候了吧。
这是恩特里的原话。
我恍惚了一下。
我没有告诉男孩关于我自己的事情,只是对他说——别着急,等你身体好了,应该就差不多了吧。
应该,就差不多了吧。
应该,差不多吧。
他和我不一样,至少他是个纯正的人类——我这么告诉自己。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爸爸妈妈?
他又问我。
我不知道——原本想这么说的我,在说出了第一个字之后,却接上了另一句话。
——我想,等你身体好点了他们就会来接你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同时在心里默念着——在这之前,你一定要做好再也看不见他们的心理准备。
——我们可能要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了,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我问他。
他攥紧了自己的衣角,目光飘向了我身后的书柜。
——你想看书?
他点点头。
——选一本吧。
然后他挪动着脚步走过去,看了半天,最后挑走了一本童话画册。
我突然间怔住了。
我当初在这里看的第一本书是《物理定律的本性》。
该死的恩特里,他到底想让一个当时心智年龄可能只有十岁的小学生学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