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也很好,仅仅用了两个月身体就回到了正常的指标,比起当初的我强了不知多少。

小学生的身体真棒啊。

又或许这才是正常人的康复速度吧?

在这期间小男孩把我当成了老师,也来请教了我许多的问题,从生活上的琐碎小事到小学初中的学科学业。

事无巨细我会都耐心地给他一一解答。

除了关于出院的事情。

除了关于他父母什么时候会来接他回家的事情。

从一开始的敷衍到现在的有意回避,直到连他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再后来,他问我,老师,您就直接告诉我吧,我是不是以后都回不了家了?

他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

我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思考良久——又或者只是一瞬,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次我没有再骗他,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恩特里并没有告知我关于男孩的具体情况,自然也包括这个男孩会不会和我一样下半辈子要留在这里当小白鼠的事情。

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来说,有点太过残忍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

——没事的,久了就会习惯了。

习惯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它会渐渐改变你的生活,把你变成当初无法想象的一种人。

或许会变成当初憧憬的一类人,又或许会变成当初讨厌的另一类人。

男孩看起来很低落,但并没有哭。

他很坚强啊,一定比我坚强多了。

我是说那个真正的我。

恩特里偶尔会看着我们,眼底闪烁着奇怪的光芒。

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大家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但我已经渐渐地懒得去深究这种事情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年。

事实果然跟我想的不一样。

我差点就把男孩当成了和我一样的一类人。

他当然不是。

他是正常人,从里到外都是正常人。

所以在半年后的某一天,他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而我在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是他离开的第二天。

恩特里没有告诉我,小男孩没有告诉我,送饭的小姐姐也没有告诉我。

那天,他没有来上课,所以我去找他了。

如果不是看到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房间,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

如果没有质问恩特里他们到底把男孩带了去哪里,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经被送回家了。

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跟他说一声再见。

也不知道他把我布置的作业完成得怎么样了。

莫名的空虚感涌上心头,却又再一次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真该死,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把心里这股憋屈全部发泄出来。

本应如此。

可是憋屈到底是什么感觉,愤怒悲伤又是什么感觉,哭又是什么感觉?

我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你吗?

恩特里问我。

——我知道为什么。

他们不告诉我是因为他们没有把我当人。

你没有告诉我是因为你不想让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恩特里沉默。

我说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可以回家了,我由衷地替他感到高兴,他不需要留在这里当你们的试验品,可以重新体会到家的温暖,可以重新上学也重新交上新的朋友……我只是不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为什么你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你知道这半年他是怎么过的吗?他甚至都快要接受自己再也回不去的……

——因为那对你不公平。

恩特里打断了我。

我深吸一口气。

——无所谓公平不公平,每个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而每个真相都有可能伤害到别人。即使你不告诉我,这个世界也不会对我公平。你真该早点告诉我的,也真该早点告诉他的。

——对不起。

他说。

我不知道他说的对不起回应的是没有告诉我男孩回家了这件事,还是没能让我回家这件事,但不管是哪一件事都好。

——算了。

我说。

说是好事,也谈不上,但说是坏事,也不尽然。

至少趁着这个机会,我拿到了正式的资格证。

实验助理的资格证。

我可以进出更多以前不能去的场所,能做更多我想做的事情了。

不对,应该说,能做更多我可以做到的事情了。

很多事情,到底是因为想要去做,还是因为应该去做,或者是因为被命令而去做……

已经开始分不清了。

真该死,我真切地感觉到脑袋里的这个机器正在一点一点地剥夺我身为人类的机能。

是的,它正在剥夺的,远不只是我身为人类的情感。

也许放任不管的话,它真的会把我作为人类的部分完全剥离这具身体。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无法思考,只能凭着别人的命令去做事,又或者变成一具冰冷无情的机械……

我甚至不敢想象,现在这份属于我的意识到底是不是在逐渐地消失。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恩特里会察觉到我的不妥吗?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又算是死了吗?

可是……

——你怎么了?

恩特里突然把我从复杂思绪中拉回了现实。

我怔了怔,看着他的双眼,却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你看起来脸色很差。

他这样说。

脸色?

我摸摸自己的脸。

然后笑了。

——没事,我很好。

我说。

恩特里点点头,转身就走。

——恩特里。

我叫住了他。

他疑惑地回头看我。

——算了,没什么。

我想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变成了一具机器……

可我无法改变,他也无法改变,这个项目的团队也无法改变,只能徒增苦恼。

徒增的,是我自己的苦恼。

对于我的任何测试都指向了同样的四个字——一切正常。

因为我撒谎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有多不正常。

偏偏我不能说出来,因为我害怕。

我怕他们会把我的脑袋敲开,像升级电脑硬件一样把里面的元件拆拆装装增增补补,然后我再也不是现在的自己了。

并且他们一定会这么干,我很清楚。

清楚得很。

呵,至少我还会怕,怕失去,怕改变,怕死,更怕死得不明不白。

等我有一天连这份害怕都失去的时候……

到那个时候,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