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开了。
是恩特里。
实际上在这个时间会过来我房间的,也只可能是他。
向来如此。
所以我也没有转过头去看他,只是盯着天花板,思绪万千。
——你醒了?
他问我。
我微微颔首。
——为什么不说话?
他又问。
我知道他在关心我,但我对于这样的关心毫无感觉。
我思考了两秒。
——不知道该说什么。
——感觉如何?
我听得出他话里的怨气,但我还是回答道——一切正常。
啪。
恩特里把手中的笔记狠狠地拍在我的床沿,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力地盯着我——不单是因为过度劳累,且充满了不解与愤怒。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压抑着自己快要爆发的情绪,咬着牙对我说。
我微微错愕。
我知道他发现了。
我想这七天以来他们一定对我做了什么,比如已经得到了一份从里到外的完整报告。
包括身体数据,包括血液成分,包括神经系统的运行状况。
包括但不仅限于把我的脑子重新撬开,里里外外仔细地检测过一遍。
但我还是别过了脸,没有正面回答他。
——什么不告诉你?
——你正在渐渐地失去人类的情感你知道吗!
我第一次听见恩特里嘶吼的声音,比他肯定我是人类的时候更加地声嘶力竭,是那么地歇斯底里,那么地……无奈,可悲,又可笑。
我却是那么地无动于衷。
——我知道。
我很平静。
很多既定的事情,人一旦接受了,就很难再对此产生什么情绪了。
更何况……是我这样的机器呢。
——那你为什么……
——我告诉你,又能怎么办呢?
我看向他,打断了他。
——我们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想办法?尝试增加神经系统的调控强度?加入兴奋系统?还是在这台冰冷的机器里试图再建立一个拟儿茶酚胺类神经递质的生产链?
恩特里哑口无言。
我说我想过很多,恩特里。
从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开始想办法了。
我一边查阅着全世界的人工智能以及脑科学研究资料一边试图从中找出一条可行的道路。
我失败了。
以现有的科技水平而言,所有一切条件作用在我身上,最终都会渐渐被程序的逻辑行为变得冰冷而不可逆。
机器和人,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拥有情感的人工智能,终究只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渴望得到情感的机器人真的太科幻了——因为它在想要得到什么的时候,就已经拥有情感了。
所以我能理解《终结者》里的天网为什么会毁灭人类,《太空堡垒》中智慧生物的尽头又为何会是自灭式的崩塌。
因为冰冷的理性总能给你列出无数的条件和例子,证明情感是阻碍。
即使你再怎么不想承认。
——我的情感最终还是会消失,即使你们在我身上花费再多的无用功,也不过徒劳。
恩特里目光闪烁,似乎也在思考我说的话。
可惜这不是短时间能得出结论的问题。
——不说这个,他呢?
我转移了话题。
其实我对于“他”最终会变得怎么样,好像越来越无所谓了,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对此事表示关心。
——挺好的,很乖的孩子,很配合,解决了很多我们在大脑未知领域上的难题。
——那就好……什么时候会结束?
恩特里沉吟了一会。
——不好说,这是一个近乎全新的学术领域。在完全解析之前大概没有结束的可能。
——你们骗不了他多久。
我知道,我小时候是不太聪明。
但不是傻子。
——有没有什么话想带给他?
恩特里问我。
我摆摆手。
——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就看你们了。
恩特里一如既往地记录了监测仪上的数据,然后准备离开。
我鬼使神差地拉住了他。
——答应我,不要再让其他人变成我了……好吗?
他沉默地看着我,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又补充了一句——别太勉强自己。
我点点头,只是他已经离开了。
我想我应该追上去提醒他们一些什么,但是……算了。
那并不是我必须做的事。
那么接下来要做点什么呢?
我想我真的应该养几束花,或是再买几本书,不至于在无事可做的时候被那充斥了整个房间的嘀嘀声夺去意识。
前提是,如果快递的包裹能送到这里的话。
说起来有点可笑,这么多年了,我连这里的地址是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
当恩特里匆匆忙忙地撞进我房间的时候,我就知道,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还没等他缓过气来,我已经率先开了口。
——他的精神终于崩溃了?
——你怎么知道?
恩特里有些错愕地看了我一眼。
他定然是首先想到了我并且赶了过来,否则的话他不会这么手足无措。
我觉得有点可笑,偏偏又笑不出来。你们的项目,你们的研究,最不能接触的就是我。而你却偏偏想找我给你们擦屁股。
你难道还以为我和他是同样的个体?
我说这种事情正常人都应该想得到,可惜的是你们都不是正常人。
你们只知道研究,却从没想过如果把一个人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将会发生什么事。
更何况他只是个孩子。
即使有着与他人的沟通,无边无际的黑暗也依然会把他逼疯。
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他去完成,去配合,去……强迫他为难自己。
——只要是稍微接触过心理学的人应该都对此有所预感。
而我能知道这些东西,也不过是在尝试解决自己身上的问题的时候,顺便将其囊括在内了而已。
——我们又不是搞心理的!
是的,恩特里很着急,他头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你有办法吗?
我耸耸肩。
——找一个搞心理的人来辅导他,顺便让他重见天日。
——心理学家没问题,可……
恩特里看着我,目光闪烁。
——不,我不能让你……
我当然是不可能去的。
我不可能再去见他,除非我有一天不想活了。
但是啊……
这个人,搞研究的时候脑子那么清醒,怎么现在就变糊涂了呢。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让他重见天日又不是只有让他回到自己的身体这一个办法。
我用拇指指了指旁边——曾在与我一门相隔的房间里待着的人,是我曾经的学生。
他曾经在床上做了几个月的梦,靠着那台机器,用他自己的记忆。
恩特里恍然大悟。
我耸耸肩。
恩特里是个很好的科学家。
他太看重生命了。
我知道的,即使他嘴上再怎么不想承认……他还是把我,以及那个只剩大脑的我,都当成了对等的人类。
让他重见天日啊……
可惜,这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
如果他们不能找到一个更有效的解决办法,最终一定会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即使,那只是一个孩子。
也正因为是孩子,做事才会更加地不顾后果,行为举止全凭喜恶。
尤其是,当他知道没有人可以在物理意义上阻碍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