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意识无法相通，思维没有共感，却又渴望着互相理解。
无数的科幻作品都在尝试证明一个理论——智慧生物最终的升华都会演变成为单一的意识形态。
听起来有些荒唐，但不无道理。只是，终究还是不适合人类。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也正因如此，未来才能演化出无数的可能性。
哪怕是我与里面的“我”……也一样。
我深知我的前路，是一条充满黑暗的死胡同。
而“我”不是。
我是我，我只是我。
但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所以，今后应该改口“他”了。
……
我在恩特里的示意下坐在观测枢旁，这里正对着工作台，抬头就能看到那颗浸泡在圆柱当中的脑袋。
工作台上除了话筒之外，还排列着无数个按钮。其中的作用我不得而知，但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很人道的用途。
我佩戴上了耳机。
一瞬间，那完全由电子音合成的哭声震颤着我的耳膜，传入脑海。
电子合成的呜咽声听起来甚至有些滑稽。也许其中蕴含着我所不能理解的巨大悲伤，可我却感觉不到。
什么都……感觉不到。
即便如此，为什么双眼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泪？
为什么？
我摇摇头，尝试把那与身体共鸣一般的强烈悸动甩出脑海，却无法如愿以偿。
我看一眼同样戴着耳机的恩特里，他向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交给你了。
我只好再次深呼吸。
——你好，能听见我说话吗？
那呜咽声渐渐地停下了，却没有回应的声音。
我只好重复了一遍。
——你好，能听见我说话吗？
——你是谁？
我是……谁？
真是问了一个好问题，我是谁。
——我是……十年后的你。
十年后的他一定不会是我现在的模样，但从某个方面来说，现在的我也算是可能性的一种。
所以我并没有欺骗他。
至少，并不算。
——十年后的我？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所以我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而且我感觉到了有不好的事情在发生。
至少在时间上，不能拖下去。
——这并不重要……在这之前，你还记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记得我被车撞了，很痛……很痛……呜呜呜……然后，然后醒过来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好黑，我好害怕……这里是哪里……爸爸……妈妈……
断断续续的电子合成音夹杂着噪声传入我的耳中，我不知道那噪声是机器的问题还是因为“我”思考时的状况，但不论哪个都好，那些噪声确实与我的身体共鸣产生了某些反应。
即使……于我而言，对此只有危机感。
无尽的危机感从四面八方向脑袋涌入，我直觉不能与“我”自己对话太久，否则一定会发生无法想象的变故。
只能长话短说了。
——你还记得你今年多大吗？
我问。
——十岁。
果然，他……“我”还停留在那个时候。
——你在车祸之后变成了植物人，而我们正在想办法让你醒过来……在这之前，虽然有些困难，你可以配合我们吗？
——我已经醒过来了！
——可你还是睁不开眼，活动不了，也看不见周围，不是吗？你知道的，就连我们之间的对话，也是通过机器进行的……你还在沉睡，我们正在努力。
我知道我不能告诉告诉他现在的真实状况，只能半真半假地安抚着他。
一阵沉默过后。
——我……知道了。
——乖，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真的是十年后的我吗？
我犹豫了一下，揉着眉头，抵抗着噪声带来的悸动。
——……是啊。
——我想见爸爸和妈妈……
想见……爸爸和妈妈。
这句话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惊涛骇浪之中狠狠地撞入我的脑海，一瞬间就把我构筑的所有防线击穿，时间仿佛拉回到了当初我醒来的那一刻——
母亲脸上的皱纹，父亲发白的双鬓，以及……他们不舍的模样。
像是在心上开了一枪，又像是有什么从心脏中爆炸绽开，在这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强烈刺激下，我猛地一下把自己推离工作台，同时把耳机摔出，像是要逃离什么一样——逃离一些未知的什么东西。
我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连恩特里也受到了惊吓——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再简单不过的家常对话，为什么……却成了如同绝望的丧家之犬般的歇斯底里？
——你怎么了？
恩特里伸手想要扶我，却被我下意识地一手拍开。
那不是我想做的事情。
我理解不了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会拍开恩特里的手，我……不知道。
我的身体，我的大脑，还有……我的另一个大脑——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三者像是突然变成了独立的个体，互相之间产生了无法形容的割裂。
——不……我……不知道。
恩特里的脸色惊疑不定，他也说不准我到底是大脑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说……发生了什么变异，但他知道他一定要安抚我。
——深呼吸，孩子……冷静下来。这样就可以了，已经足够了。
……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七天的早晨。
只属于清晨的柔和光芒洒满房间，宁静淡雅，温柔安详。
一种恍如隔世的恍惚感油然而生。
就像是电脑宕机一样——到底是因为当时光脑接收了自身无法计算的外部信息，还是因为突然陷入了错误的信息循环，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但电脑可以重启，而我不能。
我能够清醒过来，也许……真的是运气。
下一次，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了。
我从来都理性地认为我应该把身体归还。
可在最后那一刻我却那么那么那么地害怕自己的凋亡。
这算什么……失去了那么多的情感之后，到头来却还是怕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