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羽：沉迷
叶日昔站在公司楼顶，听着远处大楼的广播声，想听听又有什么元素消失了。
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阻隔了传播一样，若有若无的丝线卡着两个人宿命的转动。
“我的一时冲动……”叶日昔有气无力地说着，“要整个世界陪葬？”他笑着，气息游走得缥缈虚无。
回家路上他看见周围墙壁上的青苔已经全部枯死，它们从原本的青色慢慢腐败成了现在的土黄色，鲜活的生命在不久前消亡，死在喧嚣之中，疲倦的呐喊声压碎它们的叶。
责任太大，他一下子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不断思考自己真的爱着艾茵吗……来自深渊的魅惑挑动着他的感知，无数只手推搡着他步入柔软的光明，抹去脚下的生命与道德。
没有人是恶魔，是他自己本性难移。
他在睡梦中经历了一次次的的世界末日，他觉得这次也是假的吧。
他就这么相信着，推责任于深渊的拥抱。
哪怕无数次在黑暗中醒来。
叶日昔从街上拖了一个不堪重负而死去的人回到家里。
艾茵坐在角落害怕地看着他把死人搬到工作台上，想要上前拉住他的手阻止他，但是由于身体里的零件生锈得厉害，而无法活动。
她坐在窗户边上，看着外边的世界一天天枯萎溃败。在她的生活中犹如昙花一现般精彩的世界，就这么因为她的存在而失去了颜色，入室抢劫变得越来越频繁，尸体的味道在空气中漂浮着久久不散……每天都有人的哀鸣声回荡，每一个鲜活的细胞无时无刻不在凋零。
明明地球愈发黯淡，生锈这件事在自己身上却从未停止过，就像与地球灭亡同步进行着，只是要慢很多很多……她很想了结自己的生命。
“日昔……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她带着哭腔用近乎乞求的语气问正在工作台肢解尸体的叶日昔。
他微微哼着小曲，手锯摩擦过皮肉发出恶心的黏糊糊的血肉挤压声。
“日昔……”
“因为……”他的声音忽然小下去，最后变成蚊子般的声音，萦绕在艾茵夜晚的梦境里。
他把艾茵抱起，放在已经处理干净的工作台上。血腥味刺激着艾茵的嗅觉，她感到一股极度悲伤的情绪淹没了眼睛。
四周变得不真切起来，有一瞬间她似乎还看见了叶日昔眼中快要奔向她的恨意。
她又仔细去寻觅他的眼神，只看见一望无底的深渊。
她听见心跳的声音，从皮肤的另一边传过来
空气就像水一样柔软。
她感觉自己的四肢被拆卸，安上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她看见爱意从叶日昔那边涌来，但是那不仅仅是爱。
她听着叶日昔日夜念叨着爱啊，但那不是爱。
“你连自己爱的是什么都不清楚……就说自己爱着，爱的……”艾茵用头点着叶日昔的脸，轻轻对他的心呐喊道。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生锈了，但是她打算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
换个新的手臂又怎样呢？艾茵看向墙角的一堆早已锈的不成样的机械义肢，再看看现在身上这副锈味更加浓重的肢体，她叹了口气。
随他去吧。想着，艾茵闭上了眼睛。
叶日昔躲着周围地上爬的人，他望着远处的高楼，玻璃剥落了许多，电子屏幕闪闪烁烁，全息投影已经全部消亡，只留下一座座光秃秃的楼房，霓虹车道像蟒蛇一般缠在楼房体上，有的则生锈倒塌，砸进玻璃窗里的楼层。周遭毫无生机，连杂草都不愿安抚人心，给予他人希望，一辆辆的汽车就这么栽倒在破碎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深坑，有的人死在汽车底下，眼睛睁着倒映蓝天。
太阳反常地高高烤着大地，叶日昔擦着汗水想尽量往阴影里边钻，却没有一片阴凉地。最近越来越热，家里的尸体开始发臭的厉害，他只好出来，手里攥着一个东西不愿放手。
他朝公司走去，心里开始翻滚起来，随着热浪一起在炎热的八月底冲向远方。
公司的装修还不会太显落魄。他推开冰凉的玻璃门，走到里面。
他喘着气，仔细听着周围的声音，滴滴答答的机械运作的声音还没有停。
太好了！没有关闭总电闸！他在心里欢呼，快步走近电梯，按下了开关。
电梯徐徐上升，在十三楼停下了，周围有些灰暗，只有楼层边上的一些床舱微微发光。
一路上周围相当安静，仿佛失了听觉一样。
叶日昔踱向里面房间的机械操作区域，按下总开关，开始运行。
四周全部亮起来了，整个楼层边上环绕着一堆的床舱，每个床舱背后都接着一根巨大的管子连到主操作台，边上一些细小的管子有的伸进舱内，有的连到地下。
机器运作的声音灌满整个楼层。叶日昔给其中一个床舱设下定时按钮后，熟练地走到那个床舱边上，轻轻触碰舱盖，接着舱盖向后一移，往上缓缓打开。
叶日昔躺了进去，他把舱壁连接的管子都装到各个对应的地方，然后把最上面的那个大插头插进自己脖子后的接口，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之前紧紧攥着的那枚芯片，压进了插头的芯片接入口。
一阵酥麻感从接口传遍全身。叶日昔本能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倒进舱内，舱门咔嚓一下关上了。
开始做梦吧。
叶日昔看见夜空上，星光依旧是被人描写到枯萎的灿烂。他感受着外来的信息，发现自己正坐在漆黑的屋子里。
待视线与黑暗融合，周边事物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这是自己的家。
他有些疑惑，因为之后的景象，全皆是他遇见艾茵之后到他离开艾茵来这里之间，艾茵的记忆倒带。他看着时光不断回流，接着艾茵的眼看着她逐渐变回光鲜亮丽的模样，愧疚与不舍在他脑子里和残酷的爱意打架，却都没想要争个你死我活。
他默默看着艾茵记忆中的叶日昔在工作台上操作着，看见拿着相机的自己，看着最后一幕的自己。
或许已经是昨天晚上了吧……他看着零散一地的零件，艾茵的肩膀以上还完整无缺，肩膀以下，被他拆的只剩一根脊椎骨吊在后面。
他感受着艾茵微弱的呼吸声，眼中无光，看着她闭上的眼睛，靠近她，在她还残留一点点血色的唇上，献出轻轻一吻。
然后拿起芯片离开了家，毅然朝公司走去。
他努力挣脱角色带给他的感受与代入感，回想着他们最后的诀别，但是感官带来的强烈印象还是搅散了他的意识，精神混入了艾茵的肉体之中。
他们的故事很快走到了尽头，接着迎上思维的，是一片灯红酒绿。
绚烂之中，纸伞打开着旋转，伞后的人影妖娆妩媚，情动的烟丝轻轻搂住她的脖颈。艾茵清浅地笑着，抚着一把琵琶，低垂眼帘坐在鲜花绽放与凋零之间，红色的嘴唇念着歌词，声音飘渺虚幻，在人声嘈杂之中牵魂绕梦，安抚着眼前酒醉之人热切的心。
她坐在酒香之中一遍遍弹着那琴，看那眼前两人撕咬缠绵，衣裙散乱。指尖拨过琴弦，一声声震人心肺，艾茵的视线在琴弦与门口瞟来瞟去，留意着什么人的踪影。
一曲终了，她有些失意地离开房间，今日也没有盼到那人……
那人是谁呢？只是她想的一个人，一个情感寄托，妄救她于人间苦海。
她倚靠在窗台上，几丝头发落下发簪，垂贴在粉白的脖颈上，随风轻轻挠着艾茵的皮肤。望着不远处的高层，屏幕上广告里的女人是多么光彩，灼目，而她有着与之相差不多的容颜，为何却落魄在这腐气弥漫的红灯区。
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离开这里。
是难得的休息日，她在街边走着，男人的目光时不时朝她投来，流连过大腿和胸，久久不移目。
艾茵尽量捂紧自己，快速穿过人群。
她走着走着，走到了一座神翁前。上周她无意间听一位客人说起了神翁的事情，她便记着，顺着找了过来。
眼前的神翁小小的摆在一座亭子里，她仔细打量着神翁时，周围突然滴滴答答落起了雨，她看着神翁，虽然感觉有些不靠谱，但还是悄悄许了一个愿望，然后踩着雨水离开了。
她淋了一身雨水回到了红灯区，湿衣服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凹凸有致的线条，她喘息着，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鲜红的口红已经被擦到边上去了一些。
一个客人、两个客人……周围的同事看她突然开始夜夜笙歌，每天早上却依旧是一副精神饱满的模样打开木门，迎接新生的日光。
“她这是怎么了？”“不知道呀……她好像有一天回来后忽然就这样了……”
闲言碎语开始多了起来，但是她不是很在乎。
叶日昔借着她的眼，看着这一切，忽然感觉自己的意识又回来了，视觉中，屋子外面淅淅沥沥落着雨，画面有一些闪动起来，夹杂着屏幕死机的那种电流声。
他感觉有些奇怪，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到周围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我还从来没有听别人叫过“我”的名字。叶日昔想着，应了回去，随后愣住了。
她刚刚，说的是谁的名字？
“思容呀，有一位看起来好有钱的大款来找你了哦。”
思容。
叶日昔瞬间脑袋快要爆炸了，怎么回事怎么叫的是李思容……
他借着这个人的眼继续看着，她掀开珠帘，见到了一人，是他们公司的老板。
他明白了，之后的一些他也知道了，他不想承受这一切压力，但是睡眠舱一旦启动，除了工作人员亲自打开之外，就只能等芯片自己播放完毕。
叶日昔想让自己沉回李思容的意识，但可能是愤怒过大，导致他一直用着两个人的思考方式看着里面的世界。他感觉快要崩溃了，昔日的憧憬对象在一瞬幻灭，他显得很无力，努力感受着身体外界的感受，却只让这具身体的触感更为真实，每一次吐息都混着沉痛的感受捶着生活在外的肉体。
终于，在熬了不知道多久后，芯片播放完毕，在舱盖打开的时候，叶日昔从水中一下子翻了起来，剧烈地呼吸。待他调整好体态，奔跑回了家里，他现在非常想见到艾茵，见到那个小小的爱人。
阳光烤着土地，他跨出公司门的一刻，热浪侵袭了他的全身。叶日昔不顾一切地跑回家，烈日之下只有一个人可以救他冷却的心。
艾茵……心中念着她的名字，叶日昔加快步伐，踩过一片片已经龟裂的泥土地，脚上粘的一片泥土。他稍微思量了一下自己在舱内呆了多久……大概有两天吧。所以加上出来的前一天，他已经有三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当这个想法出现时，他感觉自己突然软了下来，就像是断了的弦，瘫倒在地，炙热感贴着他的皮肤窜过全身。
离家没多远了……他想着，伸出手臂扒着地板努力往前爬，只可惜他已经完全使不上力气，伸出的手臂在阳光下受着猛烈的照射，光像锋芒一般扎在他干巴巴的皮肤上，叶日昔终于失尽力气，垂下手臂。
怎么会突然没了力气呢……他想，用腿稍微一蹬，勉强翻了个身。
他直视着烈日所处的天空，湛蓝，不见一丝的云。可惜视野并不开阔，他只能看见这条街道缝隙里的蓝天。艾茵怎么样了呢？叶日昔看着天空，想象着她展翅而飞的景象。
可惜，又是我啊……他感觉一些小时候的记忆开始播放，断断续续的相当不真切，略过一大段之后，便是现在的模样了。
走马灯。
叶日昔看着自己的人生，直到最后一幕，蓝天刻在了他的眼睛里。
他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句话：
“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