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那么一刻,熟悉的东西会变得陌生。”科拉诵念着沙莉萨·瑟里斯的话语,环顾塔马约之点空间站熙熙攘攘的码头区。“看着自己的手,你最终会注意到纹理的变化、指甲的生长和疤痕的消退,
注意到手上有五个指头而不是三个。”
还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能让人对这番话产生共鸣吗?即使有,科拉也不记得了。毕竟,她本应对此情此景熟悉万分:从前跟着星联部队在各太空站轮岗的时候,她曾下船上岸数百次;在那之前,她家的飞船上也常有货物装卸;她甚至曾造访过从太阳系前往银河系的门户——塔马约之点,那是一次经济型的旅行套餐,不过细节她已经记不太清了。这些年来她到过的港口太多了。她见过太多挤挤挨挨的人群以完全相同的方式推推搡搡、絮絮叨叨……可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眼前这群人哪儿都不对劲。很熟悉,又有点儿奇怪。
穿梭班机的影子投在泊位附近的装卸区上,科拉就站在这里——居高临下,视野良好,既不挡着其他旅客的路,又可以看到繁忙的步行区——她发觉自己正越发着迷地注视着四年来她见到的第一批人类。人类在大群体中的行为方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特异之处,不是吗?不过眼前的人群并不完全由人类构成;她那双受过猎手训练的眼睛,立即从纷乱的动作中捕捉到两个哈纳人如舞蹈般缓慢地滑行而过。那儿
还有一个塞拉睿人,一动不动地站着,正在检查万用仪上的什么东西。但吸引她注意力的是数百个人类个体:有的跑着去赶下一趟穿梭班机;有的和货运人员争论不休;有的和一小群抗议者一起举着标语牌,喊着什么口号;还有的人大声招呼同伴、手足或者祖父母,说:“嘿,这家咖啡馆有真正的虾,不是那种蛋白质仿制的垃圾。”
科拉知道,阿莎丽人会以同样的步伐移动,彼此之间保持明显的距离。她在哪儿读到过,阿莎丽人的礼仪是给彼此留出足够的个人空间,避免彼此干扰。而突锐群体的成年人往往步调一致,这可能是多年来义务兵役制的习惯使然。出于同样的原因,克洛根人则有意抵制列队行走的习惯,因为当他们步伐整齐时,就会本能地开始寻找一位军阀或战斗大师来带领他们冲锋。你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穿过一群克洛根人,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会突然停下来,无缘无故地站在原地——不妨任凭他们这么干,如果试图干预,就有可能在临时军队之间引发一场波及全站、长达数天的争斗。
至少这些行为都是有原因的,不像人类。
正想着这些的时候,科拉的目光捕捉到了上百个小小的行为片段。人类会在行走时中途停下来,查看万用仪上的信息;他们会来回踱步,踮着脚尖弹跳,或是靠在墙上;当前面的人走得慢时,他们会恼火,然后加速前进,以便领先,尽管拥挤的人群意味着谁也走不了多远。她始终警惕地注意着他们,因为若是换作其他种族的人群,这些古怪的行为看上去都很可疑,像是潜在的威胁。但她处处都得留心,因为他们并不是威胁。
他们只是人类——完完全全的一团乱麻。
而她只是需要重新适应这场面。最后,科拉把背包搭在肩上,走下台阶。她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走进人群中。
“哈珀中尉?科拉·哈珀?”
这声音出乎意料地在科拉身边响起,把她吓了一跳,她险些在身周放出一个异能屏障,但还是迅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反应。科拉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皮肤黝黑的女人正望着自己,带着礼貌而大方的微笑。不妙。科拉皱了皱眉头,立刻重新评估情况。之前在瑟熙亚星时,指挥官妮西拉·特科什曾训练她进行快速的威胁评估和应对,那可不是白练的。这里或许到处都是假警报,但科拉确信自己的直觉在这件事上是正确的——那个女人的微笑有些不对头。
“有事吗?”科拉答道,试图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警惕,但还是失败了。
“我就知道是你!”那女人容光焕发,伸出一只手,科拉不由自主地拉住握了握——她的肌肉始终记得本地的风俗,即便她的思绪还停留在阿莎丽人的国度。
“我在这儿等了一下午了,就想跟你聊聊。你的班机晚点了。”
“去帕尼萨中继站的线路堵得厉害,”科拉说道,心中暗忖:大姐,你是谁啊?但科拉的礼貌寒暄几乎是自动的,毕竟四年来她一直把自己视为人类的使节。“抱歉让您久等了。您想跟我说什么?还没请教您怎么称呼?”
“我是卡利莎·宾特·悉南·阿尔-吉拉尼。”女人的笑容越发灿烂,牙都露了出来。然后——搞啥?一架无人摄影机从她身后飘了出来,猛地将一束耀眼的灯光聚焦在科拉的脸上。她眯起眼睛瞥了一眼,而阿尔-吉拉尼继续滔滔不绝:“这里是韦斯特隆德新闻。您介意回答几个问题吗,哈珀中尉?不会耽误您太久的。”
“我,呃——”科拉已经很多年没有接受过任何应付媒体的训练了,上次还是在去往瑟熙亚之前,而且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接受过采访。阿莎丽人觉得其他种族的人去她们那儿求学之类的事情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闻价值。“行吧。”
“太好了。我看得出你有点不太适应,很抱歉。咱们先从轻松的话题聊起吧?”阿尔-吉拉尼瞥了一眼无人机,设备闪着红灯,表示已经开始摄像,女记者满意地点了点头。“您回到太阳系了,哈珀中尉,那么您之前在瑟熙亚待了四年,是参加了星联的女武神计划吧?”她看了看小数据板。“引用官方说法,‘为了加强人类和阿莎丽人之间的外交纽带,提高人类生物异能训练的质量——’”
“是的。”科拉甫一出口便心头一紧。她不是故意打断对方的,打断人类女性或者非双性种族成员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可她以前听过太多次女武神计划的概要,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而且她想赶紧结束这次采访,但这种情绪很难掩饰。“嗯,我是说,也不完全对。我所在的突击队以瑟熙亚为基地,但我们在整个阿莎丽空间执行任务。”
“塔林巾帼团,没错,妮西拉·特科什是指挥官,她是经历过七十场战斗的老兵,樗树战役和阿尔塔围城战的幸存者。在这样一位杰出的阿莎丽指挥官手下工作是什么感觉?”
科拉稍稍放松了一些,思考该如何回答。那段经历令人兴奋……也很可怕。妮西拉以前从未与人类并肩战斗过,对人类的所有了解都来自数据文件和二十多年前的外联网文章。这位指挥官训练科拉的理念基本上可以归结为“你看起来像个阿莎丽人,所以我要像对待阿莎丽人一样对待你”。科拉别无选择,只能配合。
这意味着她要进行好几个小时的额外体能训练,还要在训练结束后学习有关生物异能和哲学的古代文献。她甚至还要学习如何用瑟熙亚本地的食材烹饪,这样她才不会饿着自己——阿莎丽人一日两餐。这是科拉所知的要求最高、最危险的训练……她珍惜自己度过的每一分钟。但是,要如何将所有这些总结成一句话在新闻上播呢?
“感觉特别棒。”她喃喃地回答,然后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阿尔-吉拉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口才有多差劲,继续询问道:“唔……有传言说,您甚至没有达到阿莎丽突击队员的最低标准,您对此有什么说法?还听说他们为您制定了一套新的、更宽松的标准,大致相当于阿莎丽儿童的训练标准?”
啥?科拉瞪着记者反驳道:“这些话……没有一句是真的。”有几项最低标准她确实尝试了几次才通过,但是所有考核她最终都达标了。
“不是真的吗?还有关于您已经‘本土化’的传言呢?只吃瑟熙亚的食物,只穿阿莎丽人生产的衣服,使用阿马利的高端定制异能增幅器?”
阿尔-吉拉尼的脸上仍然挂着之前那种开朗、友好的笑容,但她的友好举止显然都是狗屎。这让科拉恨得牙痒痒——这是她情绪开始失控的一个明显迹象。不知何故,她的异能生理反馈往往从牙根开始。
“我和我的战友们一起吃饭,一起穿衣。”她厉声说道,“我吃穿都像她们,因为军事单位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么干的。食物就是食物,衣服就是衣服。阿莎丽人的衣服我穿着也很合身,所以如果没必要的话,我为什么非得花大价钱从人类空间往那儿运东西呢?您非说这是‘本地化’那就这么说好了,但这个项目的关键就是提供一种沉浸式体验。”她又补充了一句:“这个问题提得不公平。”但就在她喘口气的当儿,阿尔-吉拉尼又麻利地把下一句话塞了进来。
“沉浸在一个外星人的社会里,当然了。”阿尔-吉拉尼说,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是,您在完成女武神计划后就从离开了星盟军队,这意味着地球人在您训练上的投资没有得到回报。我知道您已经把眼光放到更宏大更美好的事情上了——仙女座开拓计划,是吗?”
科拉咬紧牙关。她退出军队是因为服役期满了,仅此而已。她还延期过一次,因为妮西拉要求她在第一期结束后再为塔林巾帼团服务两年,而且科拉也高高兴兴地同意了。但第二期结束时,妮西拉并未再次向科拉提出同样的要求,而是坚持说,现在是科拉尝试新事物的时候了,科拉接受了对方的建议。大多数陆战队员都会听从指挥官的意见,只要他们尊重自己的上司。但现在阿尔-吉拉尼显然想编造一个故事。科拉必须尽快弄清楚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否则自己又会措手不及。
这个记者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污蔑阿莎丽人吗?还是抹黑女武神计划的背后人物?
“是的,”科拉尽量保持语气礼貌,“其实还是特科什指挥官本人推荐的。”
“哦,当然了!”阿尔-吉拉尼的脸亮了起来,科拉绝望地回忆起她当初接受过的媒体训练:绝不主动提供对方没问的信息。女记者继续说道:“一个外星人向仙女座开拓团这样的组织推荐您这样的士兵,这是完全合理的。”这几乎是当头一棒——什么叫像我这样的士兵?而阿尔-吉拉尼还在滔滔不绝地抛出尖锐的问题。“您知道开拓团的主要支持者,企业家珍恩·嘉森被指滥用投资者资金、瞒报盈利、资助非法研究吗?”
“哦,这个——”科拉赶紧打住。难道是关于这个?关于嘉森?开拓团?那阿尔-吉拉尼为什么要伏击科拉呢?“我不知道,阿尔-吉拉尼女士,我不知道。如果这些是指控的话,我想您应该也不太清楚
吧。”
“您别这么紧张,中尉。我只是问问而已。”
我又成了一头狡猾的太空母牛了,科拉暗忖。“您问完了吗,阿尔-吉拉尼女士?我还得去赶飞船。”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女记者又瞥了一眼她的数据板,科拉确信这只是装装样子而已,阿尔-吉拉尼非常清楚她自己准备问什么。“仙女座开拓计划自诩复古,想回到当年,那时地球上的人类认为自己在宇宙中是孤独的,他们勇敢地向未知世界进军,纯粹是为了探险而探险。”她回头瞥了一眼无人机,低声发出指令。“这里暂停。搜索以下素材:二十世纪阿波罗计划的发射实况,第一次接触前飞船航行的图像,开拓团新闻发布会上披露的海伯利安号方舟的照片。这些都拼接在一起,配乐要选……我不知道。选择一首又老式又晦涩的曲子。比如加拿大电子摇滚什么的,随便啦。”
无人机的灯闪了两下表示确认,科拉眨了眨眼睛赶走残影,阿尔-吉拉尼又开始对她说话。“但是,考虑到该项目准备在仙女座中安置更多的外星种族殖民地——特别是阿莎丽、塞拉睿和我们以前的敌人突锐——而且考虑到该项目倾向于雇用您这样对人类利益的忠诚度值得怀疑的人员——”
科拉被彻底惹恼了。怒火在脑中闪耀着白光,在双眼后方猛烈地搏动,然后蔓延至全身,暗能量朦胧的蓝光倾泻而出。阿尔-吉拉尼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这也许是科拉在她脸上看到的第一个真实的神情。这种恐惧是完全有道理的,毕竟能粉碎她身体每根骨头的力量现在正毫无束缚地在科拉的皮肤上流动。
但是,异能光焰只是阿莎丽人表达愤怒的方式——就像克洛根人用头顶撞,突锐叩响下颌,或者人类和巴塔瑞人握紧拳头。四年的阿莎丽沉浸式学习使科拉养成了这个习惯。问题是,尽管人类能够毫无困难地识别出其他种族的威吓姿态——某些肢体语言确实是普世通用的——但很少有人类能发出异能光焰,更不用说像阿莎丽人那样得心应手地使用了。那些有能力发光的人类通常也无法良好地控制。
阿尔-吉拉尼脱口而出:“好吧,这些素材应该够用了。谢谢您的时间,中尉!”然后匆忙逃离,科拉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人类空间使用了错误的肢体语言。
科拉知道自己把事情弄得更糟了。阿尔-吉拉尼肯定会把她外显的愤怒作为她已经“外星化”的进一步证据。现在那位女记者还可以暗示,雇用科拉这种“忠诚度值得怀疑的人员”进一步证明了仙女座开拓计划的腐败,这显然一直是她的切入角度。
这下可好了。今天科拉正要去仙女座开拓团报到,开始上班。而她刚刚帮着记者在外联网上把新东家抹黑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