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麻醉中醒来时,看见了一个有着冰蓝色长发的女孩子。
她身着和医师组一样的白色制服,却没有戴面罩,那一头长发也是自然地披在肩上。
我有些疑惑,长及腰间的头发,若不加以整理,很容易影响视线和手上的操作。
但我面前的她,就是这样半跪在我旁边,替我缠绷带。
清澈明亮的水蓝色双眸,又冷又暖,长长的睫毛随着视线的转移微微颤动着;她的肌肤白嫩细腻,脸颊带着浅浅的粉,双唇微红,轻轻地闭着。
她一言不发地操作着,纤细的手指染上了血污,但动作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轻柔与流利,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我被她吸引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没有看我,只是继续手上的动作。
过了一会,她完成了护理的工作,我听见旁边的医师叫了一声“伊妮德,跟我来”,她便拿起托盘起身离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接受人类女性医师的护理,望着她离去时,我竟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感受。
就像是遗憾的感觉。
回想以前,当训练开始变得越来越严苛后,受伤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我几乎每次都会受伤,也常常要带着未痊愈的伤进行下一次的训练。
我也接受过救护训练,当伤得不重的时候,基本都是我自己处理。
而当伤势不方便独自处理时,则由医师组的医师帮忙,他们都是男性。
可为什么这次是由这个叫做“伊妮德”的女孩来护理呢?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从未见过她。
她可能是刚加入医师组的新人吧。
但是,我自知这次的伤势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严重。
我的左臂被支架固定了起来,证明伤到了骨头,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血腥味,腹部和腰部的大伤口肯定让我流了很多血……
如果是新人,应该不会接手这种情况吧。
何况她的技术是那么精湛。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她呢?
活下来真是太好了,我这么想着。
有股朦胧的感动,在我心中荡漾。
那之后组织的干部向我宣布,虽然几乎是同时倒地,但上次的对抗训练,被判定获胜的是我。
我的积分一下子提高了不少,和“深蓝”的差距已近在咫尺。
由于手臂和肋骨骨折以及脏器受损,接受手术后的我躺在病床上,身上多处缠着绷带,装着支架,被迫静养。
连床都下不了的我,只有望着天花板,回忆那冰蓝色的长发和水蓝色的眼眸。
正当我失神的时候,耳边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有人开门进来了。
我扭头一看,竟然又是伊妮德。
进门后的她停下了脚步,第一次看向了我的眼睛。
然后她向我微微颔首,便把手中托盘放下,俯下身半跪在我身边,开始替我换药。
她依然用轻柔且流利的动作替我更换绷带、清洁伤口、重新在我肿胀的手臂上涂抹恢复剂。
最后,她拿起一粒口服药,用拇指和食指捻在中间,缓缓递向我的嘴边。
尽管腹部只要出力就会疼痛,我还是尽力抬起了头,稳稳地接住那粒药丸。
我囫囵吞下了药丸,但她已经拿起了冒着热气的水杯。
我想告诉她不必了并向她道谢,但水杯已经轻轻送到了我面前。
于是脑海中正在组织的语言被温暖的水冲散了。
她又拿出白布,一点点地仔细擦干我沾湿的双唇。
然后,一切工作就结束了,她拿起托盘,再次向我微微颔首,离去了。
她的面容仍印在我脑海中,没有流露出多少表情,那可能只是认真而严肃的神态吧,但是让我感到非常安心。
从她进门,到她离去,整个过程我们都一言不发,她甚至没有像其他医师那样给予医嘱。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她每天都会出现在我的病房。
每次见到她,我都感到心脏跳动得更快了一点。
我想跟她说点什么,但因为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而继续保持沉默。
毕竟我也几乎没有主动向其他医师说过话。
医师组告知我一些事情,我就给予回应,这就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模式。
但她从来不和我搭话,只是完成护理的工作。
有时候,会有医师和她一同前来,负责给我通知的也是那个医师。
于是,我和她的见面,每次都从轻轻的点头开始,再以轻轻的点头结束。
每次都是一言不发。
起初我感到疑惑,但渐渐地,我反而觉得我们之间似乎存在某种默契,就算没有任何言语,她的工作还是很顺利,我也还是很安心。
她就好像恢复剂一样,只要一出现,就能消解我的痛楚与不安。
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就康复了。
可能是错觉吧,但我真的觉得是伊妮德的悉心照料让我康复地如此之快。
手臂已经可以像往常一样出力,身体虽然还有点僵硬,但状态比我想象的好。
对抗训练的阶段已经结束了,但是组织没有立刻宣布新的训练任务。
于是,下床以后突然变得无所事事的日子,竟然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
训练场是开放的,只要获得允许就能进入。
但我第一次有了不想进入那个地方的感觉。
站在训练场上,把身上的力量爆发出去,获得表扬,或者黯然退场,对我们来说不仅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是唯一的、必须要做的事情。
但是,现在我什么也不用做,因为组织没有要求我做任何事。
其实,这种什么也不用做的日子,以前并不是没有过。
比如准备手术之前的几天,训练会暂停,手术完成后的几天,训练也不会开始。
如果无所事事的话,那就无所事事好了。
因为组织没有要求我做任何事,那就什么都不做好了。
所以,只需要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那把椅子上,目视前方的墙壁,把意识放空就可以了。
当医师组进来的时候,只要配合他们就可以了。
他们离开后,就继续坐在那把椅子上,目视前方的墙壁,把意识放空……
但是,现在对抗训练已经结束了。
以后还有什么训练,我不知道。
就算组织告诉我们,训练场是开放的,我也不想进入那里。
我是否曾经想进入那里?
好像也没有过,我不知道。
那我要做什么呢?
我曾经有没有想要做什么呢?
活下来。这应该可以算作我曾经想要做的事。
我做到了,可是活下来以后呢?
那把简单的四脚椅子就放在那里,我是不是应该像以前一样,坐在那里,对着墙壁度过一整天?
不,我的意识告诉我自己。
我不想那样。
我觉得,我活下来不是为了这个。
坐在那里面对墙壁,不会让我感到无聊。
但每天那个准时的敲门声不会再出现了。
这件事才是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根源。
它让我有了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可能这就叫空虚吧。
我行动了起来,走到房间角落的桌子前,拉开抽屉。
里面有一沓暗黄色的纸,还有一只竹笔和一小罐黑色的墨水。
不符合我心中所想的事。
于是,我走出了门。
目的地是宿舍楼下的三级干部值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