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现场 PART 1
昏暗的森林中，沿着细长的车径，两束远光灯潺潺而下。
“得救了——”诺艾露将车窗摇下，贪婪地深吸浮着鸟语的清凉晚风。
“你舍得开那么快吗？难得空气一点都不酸耶。”
“气相中包含73％的氮、20%的氧、6%的混合杂质和1%的稀有气体，液相也是几乎不含废料的天然离子水，确实有上个世纪的品质。”
“真好耶，这样一片城中心的盆景区块，换我要透支十辈子的储蓄呢。”诺艾露漫不经心地感叹着。
“您还有储蓄呢？”
“把你卖掉不就有啦。”
“唉。您也该——”M瞟一眼后视镜，平静道“——接受现实了。”
“这桩委托，不是逮几只老鼠那么简单。”
“我又要晕车了喔……”
“您还是继续吹您的风吧。”
不久，前挡风玻璃上浮现出一座复古的意式宅邸，它与夜色融为一体，如同没有轮廓的海市蜃楼。
“还真像游戏中凶案上演的舞台耶。”
汽车停在宅邸门前，二人下车，隔着弧形的铁栅栏可以窥视深邃的庭院。
在更近一些的大门外侧，静候着一个黑色管家服饰的高个男子。注意到二人，他优雅地走来，含笑朝诺艾露行一个礼，诺艾露则叉起双臂，上下打量一番，默不作声。
“您一定就是诺艾露侦探小姐了。M-CPC24型，在此为您提供引导式访问服务，首先，请您再次提供身份证书。”
诺艾露点点头。管家扭头看向M，二人视线交汇，你来我往一个微笑，左眼的瞳孔中同时浮现出扁平风的几何图案。
“认证完成，”管家合着眼鞠一个浅躬，迎出一只手，“接下来，请配合安检工作。”
“有必要吗？”诺艾露侧目盯着他。
“是的，这是必要环节，毕竟这里是那位先生的住所。”
“诺艾露主人，请您配合一下吧。”
诺艾露轻哼一声，背过身踱向车后，两台人偶则跟在她的身旁。M推开后备箱，管家上前一步，弯下腰，左眼闪烁着红光。冰冷的光线舔舐着后备箱中大大小小的箱子，接着调头依次扫过身旁的二人，这才消失在瞳孔深处。
“这下行了吧。”
管家陪笑，招手示意诺艾露与之同行，三人来到庭院门口，栅栏门向内自动迎开。
穿过庭院，推开正门，敞亮的正厅映入眼帘。
正厅是对称的双层结构，整体上采用统一的复古款西洋风装修。于上层左右两侧，镂空走道嵌入墙中，交汇于中央的悬空平台。下层两侧连着长廊，近一些则是雕花的扶梯，中间的宽敞地面上铺满一整张矩形的天鹅绒长毯。
各种看似名贵的艺术装潢被安置在得体的角落，暗金的主色调中似乎隐匿着飘渺的朽木陈香。置身此宅中，如同穿越回到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
三人眼前是一个身着名贵西装的年轻男子，他正背手静伫着，听到动静，他转过身，递来平和的目光，嘴角有一抹极淡的弧度。他轻轻摆手示意管家退下，接着将视线聚焦在二人身上。
“恭迎二位侦探小姐，鄙人多尔明，二位的委托人。”
“M-CPC78型服务人偶，为您服务。”M行一个标准礼，诺艾露则将双手埋进衣袋，视线移向别处，冷淡道：“诺艾露，私家侦探。”
“事不宜迟，我们换个地方详谈吧。”
……
一楼会客室。多尔明端坐在西式鱼骨型长桌的鱼头处，诺艾露和M则面对面坐在脊柱尽头的鱼尾两侧，两个女仆为她们各倒一杯高级的茶水，诺艾露点头示谢，M则对此视而不见。
多尔明用指关节在桌上轻敲两下，女仆们迅步带上门走出房间。
“那么，首先……”洁白的桌布上浮现出投影式的控制界面，多尔明在上面简单比划着，他将一个窗口滑向长桌的另一端。
“一切的前提，先请您签下这份合约吧。”
诺艾露认出，窗口中是城际通用的标准合约文件，这意味着一旦委托完成，对方不能以任何方式拒付报酬，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一旦自己中途违约，冰冷的法律诉讼会如巨浪般将她所拥有的一切吃干抹净。
至于合约的具体内容，则只写明受雇人需要介入调查某人死亡的真相，并有义务对与之相关的一切信息终身保密。
“原来还有这种，不交代任何玩法，就要人直接按下‘开始’的游戏呢。”
“侦探小姐，并非所有游戏都要存在一个玩法，或者说——一种规则。”
“除非，其中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赢家呢。”
“由于案件的性质，在您签下合约之前，恕我无法告知更多相关信息。”
“那您又是什么人？”
“这也囊括其中。”
诺艾露低下头，沉浸在绵长的思绪中。出于礼仪，从商谈开始起，M就一言不发地合目静坐。现在，空气终于和诺艾露一口未动的茶水一同冷掉了。
“侦探小姐不满意这茶吗？”多尔明打破了沉默，他轻巧比划着桌布上的控制界面，不久，房间的门被打开。
一个女仆端着一小瓶未开的咖啡豆和一些杯具，两个男仆抬着一台半自动咖啡机。
放上长桌，接好电源，行一个礼，默默退下。
“不如……让我们赋予等待更多意义。”多尔明徐徐起身，褪下西装外套，卷起衬衣袖口，按下电源开关，咖啡机缓缓轰鸣。
用绸布把手柄擦拭干净。
拆开密封，把上好的咖啡豆抖入磨豆机。
磨粉，打粉，填平，理净，扣上手柄，再按下开关。
最后涂上一层奶泡。
三杯意式浓缩的降诞。
诺艾露默不作声地观赏着多尔明的演出，直到他雅笑着端来两杯咖啡。
“感谢。”M回以陪笑。
“哪里，美好的时光理应得到诚心烹调。”多尔明整理着装，回到座位，放松地喝上一口咖啡，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诺艾露沉叹一声，签下了合约。
多尔明的笑肌发出难以察觉的微颤，他低垂着视线，放下手中的咖啡，不带感情地吐出话语。
“看来我们终于可以回到原点了。”
诺艾露深吸一口气，十指交扣放在桌上，无奈叹道“记录模式。”
“随时可以开始。”M的瞳孔逐渐失去聚焦，如同两块不具任何光泽的黑体。
“首先，有一个人，需要您认识。”
“哪个小天才呢？”诺艾露漫不经心，闭目小啜一口咖啡，香醇的口感在舌尖取得微妙平衡，并没有想象中单方面的苦涩，她小声轻叹“呜哦，美味……”
“——您对克利福德这个姓氏有所了解吗？”
“克利福德……嗯，要说的话，就只能是那位克利福德博士了吧？”
“看来您对此有所了解。”
“谁不认识呢？创造了‘净土’，一手缔造‘心网膜’集团的人……等下，是那个克利福德吧？我还是他们的忠实用户呢。”
“没错，没错……正是那个克利福德，”多尔明轻叹一声，“就在昨天，他死了——”
咖啡差点溶在衣袖的卡其色中。
多尔明的视线滑向阴暗的角落，“被人杀死在这座宅邸中。”
“咳咳……”
“看来您已经理解状况了。”看向诺艾露。
诺艾露用纸巾轻拭嘴角，“难怪。那，这宅子是……”
“正是。”
“这可不是……头条热搜那种级别的……小事。”诺艾露盯着杯中倒映的自己，抬头望向多尔明，平淡道“你说——‘被人杀死’。”
多尔明的目光变得浑浊，双唇迟钝地开合。
“您也会这么认为的，看过现场的话……”
“好嘛，替我把活干完了。”诺艾露伸个懒腰，接着打个响指。
M轻声细语，“已启动。”
多尔明端坐起身，双臂撑在桌上，脸埋进手掌，娓娓道来。
“昨天晚上，鄙人因为一点公司事务前来此宅拜访克利福德博士，那大概是8点左右，进了屋，溜了几圈，在书房找到了博士。他正躺在躺椅上，合眼戴着项圈，沉浸于自己那小小的伊甸园中，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一般这种情况，鄙人都会直接去‘净土’中找他。”
“然而，当鄙人戴上项圈，连入系统，进入虚拟现实之中，却发现……”多尔明深吸一口气，“却发现，博士的‘意识体’已经死亡，死相……相当惨烈。”
“等下！你说他的‘意识体’死了？”
“正是如此。”
“怎么会？‘净土’的核心程序中，不是都内置了安全模组吗？灯会变红，人的意识体不可能在其中……”
“这也是鄙人当时所念之事。”多尔明点头道，“鄙人并不了解克利福德宅的系统配置，真的很突然，总之，慌慌张张地，马上退出了环境。当鄙人回到现实之中，查看克利福德博士的状况时……”
“没了气息，人已经凉了……”
“发生了这种事，鄙人不敢轻举妄动，什么都没做，也不敢再连入系统，关上书房的门，就盼着侦探小姐您的惠临了。”
诺艾露托着头，稍加思考，“那你……您又是？”
“没来得及介绍。鄙人——多尔明·克利福德，博士在公司的代理执行官，同时，也是老爷子现存在世的……唯一家人了。”说到这里，他颤动的嗓音沙哑了几分。
“是吗……”似乎有几滴澄澈划过诺艾露的眼眸深处，她抿着嘴，吸了一下鼻子，垂头嗫嚅着。
“你们不是总说……愿……”
“……愿每颗彷徨的心智，都能在网生净土中找到归宿。”多尔明轻叹出那句著名的广告词，如同在对什么不可见之物虔诚祷告，他憔悴一笑，“感谢您，侦探小姐。”
诺艾露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以灵巧的手指把玩着杯柄，若有所思。
“嗯，您没有直接报警，也是出于可能造成的商业影响吗？”
多尔明望向远处，“任何帝国的倾覆，都始于一个渺小却又清晰的信号——从某一时刻开始，从新生儿的初啼中，人们再也无法听出任何一种信仰的声音。”
“那么也不能排除商业攻击的可能性……”诺艾露托着头喃喃自语。
“唉，自从我接管公司以来，老爷子就一直过着简朴的生活，未曾结下什么仇……什么怨。然而——这座城市终究是比人心更为狡黠的暗流，所以，我也无法定论……唉，侦探小姐，还请您告诉我一切的真相——这就是委托的全部内容了。”
“嗯。为了家人的话……诺艾露是不会吝惜脑细胞的。”
“再次感谢您的理解。”
诺艾露打了个响指，“那么，走吧。”
“已上线。”M的瞳孔重新聚焦。
“侦探小姐这是要……”
诺艾露起身，理了理风衣的领口。
“勘察现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