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现场 PART 2
腐败菌吐出的细腻氨臭在空气中躁动不安。
宅邸二层,书房门外的狭长走廊。
仆从们提来几个大小不一的黑色收纳箱,整齐摆在墙边,行礼退下。
诺艾露内着衬衫,外面是灰白色的连体式解剖服,裹得严严实实。
向后挽起白色帘丝,干练扎成一束高马尾,将其塞进解剖服稍大的兜帽之中,戴上口罩与护目镜,接着是一双青色的橡胶手套——在位于手腕的密封圈处,解剖服的袖口被细致地扎入其中,脚腕处则也是同样的处理。
M是完全相同的配置,多尔明则身着西装站在几步之外,他微笑着上前两步,还未开口,诺艾露就抬手示意他在此停驻,M在一旁陪笑两声,多尔明则依然保持着委托人的风度。
“开始工作吧,诺艾露主人。”
提起箱子,拧下把手,推开门,粘稠的气味从缝隙中瞬间倾涌而出。
书房中相当昏暗,周围是三面红木书架砌成的围墙,其中陈设着单人规格的茶色书桌和一把与之配套的皮椅,更近一些的房间中央则铺着一张矩形的天鹅绒地毯,其上有一把藤织的躺椅。
连带其上裹着浴袍的固液共存体,如同一张混合着青红与黑紫的颜料盘。
那正是气味的来源。
“呜嗯,还真是相当常规呢。”
二人并未阔步上前,而是就地蹲下,打开其中一个半人高的箱子,取出其中陈设着的洁白长杆型设备。
M手提设备,宛如提着一台吸尘器,她半蹲着走在前面,把设备的前端贴在地板上,扫雷般缓步前行着,诺艾露则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很快,她们就绕过躺椅上的东西把房间转了个遍。
“没有留下什么微体物证耶,这样痕量分析仪也派不上用场了。”
“那您要开始验尸吗?”
“嗯,先随便瞅瞅吧,毕竟我还是头次见到这么多纸质书耶。”
“这是一个侦探该有的反应吗?”
“毕竟看上去真的很常规耶。”
“好吧,那我就去书桌了。”
诺艾露踱着闲步,抬头张望着书架,M则弯腰在书桌前低头审视着,不时摆弄从箱中取出的几台小型手持设备。
“你看,知识还真是昂贵呢。”
“有诺艾露主人感兴趣的书吗?”
“大抵是脑科与信息科的学术刊物,除此之外,嗯……意外还有许多文艺书呢,这部分……都称得上是古董了。”
“都不是游戏废人平时会看的东西呢,”M抬起头,转身招手,“那您来看看这个。”
诺艾露踱来书桌前,其上多是精致小巧的艺术摆件,旁边是一杯没喝完的茶水,正对座椅的中央则摆着一本精装版的厚实图书。
诺艾露认出,那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与《镜中奇遇》的总集版。
“桌上倒也没什么可疑之处,杯中没有检测出任何生物毒性。”
“这本书我倒是不用看都知道喔,路易斯·卡罗尔的古籍,如果说世上只能留下一本儿童文学,甚至是奇幻文学——我就会选这本书呢。”
“您是我认识的那个诺艾露主人吗?”
“都三个月了,你还没发现吗?”诺艾露满不在乎,语调明快。
“我的‘数据库’,在很多方面要比你想象的博学喔。”
“算了,还是当我没认识您吧。话说回来,看了一圈,聪慧的诺艾露侦探大人有什么想法了吗?”
“嗯,房间干净整洁,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博士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死亡。”诺艾露指着茶杯轻巧道。
“至于这本书嘛,”她抚摸着封面的木刻纹理,“倒是让我想起一个古老的哲学。”
“您要说什么……”
“曾经有一个古老的民族呢。他们认为,生命并不是一种线性的过程,而是一个巨大的闭环。”
“所以呢?”
“人老了,灵魂自然就会变成生命最初的模样。”
“真是令人摸不着处理器。这岂不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了,就像——呃,衔尾蛇一样?”
“嗯,所以,他们认为呢,生命可以从任何时间开始,也可以在任何时间结束。”
“不得不说……您侃侃而谈的样子有些令人不适。”
诺艾露轻哼一声,报复般地拖着长音自说自话,“或、许、克利福德博士——只是找到了——他自己开始的地方,嗯——也说不定呢。”
“那这个民族后来如何了呢?”
“消亡了,因为居高不下的自杀率,”转身踱到调色盘前,“剩下的事,就直接去问克利福德博士本人吧。”
……
诺艾露叉起双臂站在房间一角,M抱着一台显微镜外观的设备,站在躺椅靠头的一端。
把手从后颈处伸入裹着凝块的浴袍,将从设备底座伸出的几根胶皮电线引入其中,每根电线末端的电极被贴在凝块的后背表面——那曾是脊柱的位置上。
“可以的话,真不想看到这东西醒来呢。”诺艾露盯着M手上的设备。
“反正最后操作的是我,又不是您。”
“看着让人心慌慌啦。”
“那您不妨继续睡大觉……好了,可以开始了。”设备底座整个扣在凝块的脸上,弯下腰,护目镜贴在设备顶端的目镜处。
“呜嗯,开始吧。”诺艾露的视线窜向别处。
缓缓转动一个位于设备侧面的转轮把手,设备内部传来马达传动的细鸣声。
“活性液……注入。”
接着是金属插入濡软成分的声音和交流电瞬间释放的声音。
那具东西突然动了起来,上半身的躯体带动了下半身,相当诡异地起伏着,四肢则因惯性无规律地小幅抖动,只有被设备牢牢固定住的头部仍然一动不动。
没有人注意到——浴袍的口袋中,抖落出一小块白色的方形木制拼图。
“M。”
“请您再等等,灰质中的细胞流有些紊乱。”
“我猜,是意识内源性的脑死亡喔。”
“概率而言,您不如把多余的脑细胞用在下期头彩的数字上。”
“不啦,诺艾露是认真的喔。”
“请您再等等吧。”
几分钟后,木偶的牵线被M收回,诺艾露缓步踱来。
“您是怎么知道的?”
“紫红色尸斑进入扩散期,已经完全固定了,僵直则已开始逐渐缓解。诺,右下腹部出现尸绿,伴随着自溶的产生,你看……角膜都已经完全浑浊了,”诺艾露指了指木偶狰狞的脸,“25~27小时,无中毒和外伤。”
“可是……这也不能排除其他的病理性死因……”
“因为——他的灵魂已经回归净土了喔。”诺艾露指了指仍然套在木偶脖颈处的深黑项圈。
“您是指意识体?”
“嗯,意识体是人在虚拟现实中的意识单元——如果它在净土中宣告死亡,你认为会有什么结果?”
“我不太理解……在我看来,连入系统后,无论是‘意识体’还是人工智能,都是与环境差不多的代码块。”
“M还真是不懂人心耶——”诺艾露揶揄道,稍加思考,“这样吧,这是你的核心程序,这是一个虚拟机,它与实际的系统完全一致。”两只手比划着。
双手合十,“映射——你会有什么感觉?”
“嗯……我仍在调用那些……实际存在的硬件。”
“那么,这时候——如果强制关机,会发生什么?”
“您是说……”
“嗯,就是这样,意识会主动骗过你的大脑,使其自发地停止运作,最终导致生理上的自源性脑死亡。”诺艾露背过手踱向门口,“所以说,真正的现场并不在此处呢。”,回过头。
“显然,好戏上演的舞台——在于‘净土’的虚拟现实之中。”
……
书房门外的走廊。
诺艾露把刚褪下的解剖服一股脑抛给M,自己拿着一罐清新剂在身上乱喷。
“咳咳,您的反应有些过了。”
“呜嗯,这部分也相当常规,何况——你又闻不到啦。”
“您明明知道我有嗅觉模块……话说回来,既然您已经知道死因,为何还要我动用那台设备?”M略带不满。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诺艾露解下高马尾,套上风衣,及腰的白发披在背后。
……
二人告知多尔明初步勘察的结果,包括克利福德博士的死因和大致的死亡时间,在诺艾露的建议下,多尔明指示几个仆从将尸体运至冷库,接着对书房进行消毒处理。
一楼会客室,M进入了记录模式。
“所以,游戏的关键在于——凶手是如何侵入‘净土’的,接着他又如何杀害了博士。”诺艾露放下咖啡杯,“我需要更加了解,嗯,整个游戏的规则呢。”
“当然,请允许我带您深入理解‘净土’的存在吧。”多尔明清了清嗓子,“净土,即——网生净土,它是心网膜最重要的技术结晶,也是克利福德博士穷其半生,献给全世界的礼赞……”
“侦探小姐已经知道——它是一种机器搭建的数字环境了吧,但,呵呵,净土的意义,远不止虚拟现实那么简单——数座城市,几十万用户,净土已经成为他们不可替代的精神家园……”
“而那如同万花镜般的成千上万种虚拟环境,则被‘那个东西’整合归一,融为一个整体……”
“这些话还是丢到广告词上吧。”诺艾露打断了多尔明的演说。
“人类在净土中到底能够做到多少呀?嗯……举例来说,会不会有什么魔法呀,游戏秘籍一类的存在呢……”
“人类的科技还未走到那一步。”多尔明礼貌递来一个苦笑,“您只需要理解一个原则,那就是,那里的物理规则,与现实世界别无二致。”望向远处,“净土——就是第二个现实。”
“那么项圈呢?”
“当然,我们会通过权限模组对用户的行为进行合理限制,若不强加一个框架,则自由没有任何意义,那样的话,净土自然也不再洁净。”
“还好凶手只能是一个魔术师呢,在一个不存在真正魔法的世界中。”
“正如小姐所言。”
诺艾露将咖啡一饮而尽,稍加思考。
“那么宅邸中的这个净土子系统呢?”
多尔明垂下头,缓缓低吟“老爷子自己定制的,平时也由他亲手维护,具体的参数细节……鄙人也无从得知。”
“不能查到吗?”
“唉,谁让净土的一切数据流都被老爷子用那个……咳咳,完全加密了。现在他走了,我——什么都做不到。”
“嗯……博士他,平时都在净土中做些什么呢?”
“在他那小小的世界中悠然度日,除此之外,便什么都不做了。”
“大致了解了。那么现在,该进行真正的现场勘察了呢。”
“侦探小姐,您必须了解,那个系统可能存在被攻击的安全隐患。”多尔明望向诺艾露,“我们可以先雇佣一家网络公司,对其进行检查……”
“嗯,我倒是有个更简单的方法呢——系统的操作权限,你还是有的吧?”
多尔明眉头微皱,看上去有些错愕。
“把现场直接搬来不就好了。”诺艾露摆摆手,“环境文件——你去建立一个副本,接着放在离线的环境中运行,这样就不会遭到网络攻击了吧。”
多尔明轻叹一口气道:“侦探小姐所言极是。”
……
诺艾露挽起长发,M在身后双手为她戴上项圈。
“是否需要鄙人为二位侦探小姐领路呢?”
诺艾露趴在桌上,视线埋进交叠的衣袖中,“侦探的首要原则……用自己的双眼亲自确认。”
“悉听尊便,但是,二位——还请做好心理准备。”
诺艾露轻轻合上眼。
“那么,诺艾露主人——”
“嗯。”
“连接开始。”
……
醒来,坐起身,顿觉一阵阴冷,身处一艘海中小艇。
M正站在前面握着方向盘,前方不远处是一座朦胧的海岛。
“您醒了,诺艾露主人。”
海雾朦胧,薄暮将海平线抹得稀碎,除此之外,视野中也不剩什么了。
“呜呃——还是让我再躺会吧。”
……
不久,小艇搁浅在灰白浅滩的潮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