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孔洞
“愿此后——你们能常伴神恩。”
少女弯下腰，从脚边的地上捡起一朵仿生纤维制成的白百合，双手捧着向前递出，脸上依然挂着暖笑。
诺艾露有一丝迟疑，她缓缓接过那朵花，含笑招招手，转身与M一同离开集装箱。
……
M在驾驶位认真监控出租车的自驾程序。诺艾露躺在后排，一只手把玩着那朵假花，微妙的视线氤氲在洁白的花瓣之间。
……
出租车停在灰色的街道上，寥寥人影抖入远处的朦胧雨雾中。
二人下车，面前是一座带着小庭院的二层复式楼——曾在相片中见过，与那时相比已经斑驳许多。
庭院未锁，探几步就到正门，输入密码，锁芯发出迟钝的响声。
借着门外依稀的自然光可以一窥室内朴素的家居装潢，有尘埃铺在几处尺寸夸张的蛛网上，还有霉菌味穿过朽木上的厚灰，从阴湿的角落爬进鼻腔。
诺艾露蹙起眉头，轻咳一声，双手扯了扯PVC斗篷的兜帽。
“您留在这里也是可以的。”M轻捂着口鼻望她一眼，“不要紧吗？”
轻轻摇头，取出衣兜中的百合花，浅嗅着仿生纤维散发的清甜。
“是吗。”M从挎包中取出两对白色橡胶手套，递出一双，若有所思地望她一眼。
“相当常规呢，”接过手套，“那么——继续这场拼图游戏吧。”
……
借着设备的照明功能探索旧居，一楼是连有餐桌的宽敞客厅，看过厨房和卫生间，还剩一扇房门，正位于通向二楼的扶梯旁。
站在门前，诺艾露翻阅着手头的平板终端，其中显示着家庭相簿的全高清扫描件，从那些相片的背景中，依稀可见此处掩盖在飘渺灰尘之下的——身为住所的曾经的洁净，以及身为“家”的小小的温馨。
“M。”
“您讲。”
“你认为，对于博士而言，邂逅家人的幸福与家人逝去的痛苦，哪边更胜一筹呢？”
视线扫过屋内的林林总总，平静道：“应该是痛苦吧。”
“为什么呢？”
“您说过，‘不存在也是一种存在’……除了相簿，他就没有带走任何纪念物了。”
“但却还是带走了相簿……不、不仅如此，他还完好地保留了这一切呢。”
“人类的行为——不就是如此矛盾吗？”侧过身压低语气，“您也是一个样……”
“M……”焦灼的目光钩在平板终端的一张相片上。
“怎么了？”
“你看这里。”展示相片。
阿莉雅的生活照，可以认出是在客厅拍摄的，背景正是客厅的扶梯旁——二人所立之处。
在那相片中，本应出现房门的地方——只有一整块洁白的墙面。
M的眉头不自觉跳了一下，接着又拧起来，她严肃地望一眼面前的这扇门，“这是……后来添置的吗？这么大刀阔斧的……”
“仔细看，”诺艾露挑灯扫视嵌着房门的墙面边缘，点头喃喃道：“漆色不一致呢。”
……
拧开房门。
几平米的小房间，左手边是一张单人床，右侧则依次陈设着衣柜、立式书架、一体式书桌，以及一个立式展示柜，看似是某人的卧室，同样遍布着岁月的痕迹。
床上没有垫被，衣柜也是空的，书架上大多是电子学方面的书，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闲书。
“诺艾露主人。”挑灯观察展示柜。
“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从书架那边凑来。
各式各样的奖杯摆满一整柜，诺艾露眯眼细看，“蓝花藤杯……城际……电子设计竞赛……”
“……委托人先生的房间呢，”敲了敲展示柜的玻璃橱窗，“话说回来，还真是了不起。”
“呵呵，您要是这么勤勉，说不定也能接管心网——”
“没有什么实感……”诺艾露置若罔闻，托着头喃喃自语，神情有些低落。
M愣了一下，瞥向别处，漫不经心道：“家、家人这种关系……有时也并不需要血缘作为纽带呢……”
……
二楼稍小一些，除去阳台和洗衣房之外有两个房间，从房屋结构推测，大抵都是卧室了。
……
一个大房间，双人床的尽头是电视柜，墙边是衣柜和梳妆台。
“好大一台显示器喔。”
“这是在过去被称为‘电视’的设备，在流媒体出现之前……”
“咳咳、我当然知道啦……嗯，看来这里就是博士和太太的卧室了。”
“不过，他也真没留下什……”诺艾露拉开近门侧床头柜的抽屉，似乎有什么钩住了她的视线，她严肃地蹲下，定睛看了看，从中拈出一个纸药盒。
“怎么了吗，诺艾露主人？”房间另一侧，正在打量梳妆台的M转身望向她。
“安眠药，当然早就过期了，”诺艾露摇了摇手中的纸盒，“十几盒。”
“那么多吗？”
“嗯，看来他后来找到方法治好了失眠呢。”伸个懒腰，“诺艾露也是，这桩结束之后，一定要好好爆睡一下。”
“前提是——您真的能拼好这块拼图。屋里似乎也没有新的线索，这样下去——您就等着睡垃圾桶吧，说到底，或许相片和兔子也只是巧合……”
“嗯嗯嗯，都是我的直觉啦，你不相信也可以喔。”
“您的危机感要是有自负的一半就好了……”
……
还剩最后一个房间，二人立于门前。
“要是还没有收获，我们就回伊城。”M斩钉截铁道。
“嗯，那样也没有办法了呢。”将手放在门把上，“咦？”
握着门把的手心传来松弛的触感，稍加晃动，门把就散架脱落，砰的一声掉在地上。
“坏了吗？”
“嗯……”诺艾露弯腰捡起门把，半蹲着观察门上的残余组件，接着轻轻拨开一条门缝，这才笑笑耸肩道：“算啦，总比打不开好。”
拉门而入，房间没有窗户，供电也大抵早就中断了，因此大约伸手不见五指，手头的移动设备成为唯一的光源。
几平的小房间，对墙摆着儿童款的书架和书桌，反常的是没有床。
一个半米宽高的纸箱静静开在地板上，旁边的地上还平铺着一块更小的矩形片状物体，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这些物品比起其他房间已经显得格外瞩目。
周围散落着破碎的胶带，除此之外地上还有一些棉絮。
棉絮？诺艾露愣了半秒，本能地向前迈一步。
“呜啊——”有什么绊住了脚，失去平衡，轰的一声扑到地上，空气中溅起几层尘埃。
“疼疼疼……”揉着脑袋坐起。
“够了！您真是——！”
“不是啦，有什么绊了我一下！”够来地板上的手机，所幸没有坏损，灯光对着门口方向照去。
兔子布偶。
兔子布偶，身着西装，抱着一个小怀表，胸口处被剖了个洞，从中流出一地棉絮。
“这是——！”M退半步盯着地上的布偶，双瞳不自觉地瞪大。
“嗯。”诺艾露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走近蹲下，用手戳了戳布偶没有表情的脸。
“这只兔子想告诉我什么呢。”抱起布偶。
“您就是被这个软乎乎的东西绊倒的吗？”
“才不是呢！有一点分量，似乎还有电子元件，你看。”灯光对准布偶胸口处的孔洞，棉絮之中确实夹杂着深绿色的PCB电路板，似乎还能看见旧式的电控传动结构。
“兔子先生，请告诉我——是谁挖走了你的心呢？”
“侦探小姐，我只是一个坏掉的兔崽子，请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M抱着双臂，投来死鱼眼，用戏谑的语调为布偶注入灵魂。
诺艾露如同炸毛的猫，她拧起眉头，脸嘟得像气球，用灼热的目光反击投向自己的一脸嫌弃。
“行了，别看我了，请您去看房间吧。”有气无力道。
诺艾露将布偶放在一旁，转身走向纸箱。
这才认清一旁的矩形物体原来是一板纯白的拼图玩具，看得出离拼凑完整仍然缺少两块拼图，因此留下两个带有凹凸的矩形孔洞。
纯白的拼图没有任何图案，但其上却有着一行黑色的纹理。
蹲下细看，拼图上用潦草的碳素笔迹写着一行文字——
“惟愿你忘却泪水，于无人知晓的XX”
至于为何是“XX”，因为笔迹的末端恰好缺少一块拼图。
诺艾露托着头若有所思，M也凑近注意道：“拼图……”
诺艾露起身，将手探进大衣口袋中，小心地拈出一小块纯白的木制拼图，“好吧，他不止带走了相簿。”
“但是，为什么……”M不禁感叹。
诺艾露摇摇头，屈膝半蹲，自言自语着将拼图嵌进地上的整板矩形中，“这一块，应该是……”
拼图的凹凸与孔洞完全吻合，只不过这块纯白的拼图——它所填补的并非笔迹处的孔洞，而是另外的空白之处。
“带着渗碳分析仪吗？”
M摇摇头，“或许最后一块就在箱子里。”
“那就来看看箱子里都藏着什么吧。”
灯光穿过空气中的尘埃，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纸箱的内部堆着各式各样的小玩具，二人缄默无言，小心地取出那些玩具，整齐地轻摊在地上。
木板拼成的蒸汽机车、白纸折成的飞鸟、小丑布偶、提线木偶……
除此之外，还有玻璃盆景、玻璃球、骑士摆件与扑克牌……
袖珍鸟笼、早已硬化的蜡笔、以及小小的蜡笔绘本……
二人心照不宣，思绪随着记忆流向了奇妙的锚点。
翻开绘本，捻开那些粘在一起的粗糙纸张，其中烙着简笔画，可以粗略认出是在描摹景色，关于森林、教堂以及碧空之下的空岛。
“诺艾露主人，这是——”
“嗯，”诺艾露坐在地上匆匆翻阅平板终端，不时看向身旁的绘本与玩具，“阿莉雅的遗物，以及……”
“为什么会这样？”
“谁知道呢。”放下终端，继续翻阅绘本，“咦，还有一张呢。”
翻到绘本的最后一页，话语也随之僵住——
“等一等，你——见过‘海’吗？”
“哈？”
“这里。”展示绘本。
深蓝的蜡笔抹出一望无际的海，海平面之上是深邃的夜，还有白色的流星划过夜空。
“看看你的数据库……那些童话中出现过海吗？”
稍作停顿，“没有这样的场景。”
“嗯，算了，反正——又回到阿莉雅了呢。”
“然而这条线索却已经……”
“呵呵，终于找到了整板拼图呢，然而却还差一块。这最后的一块，往往是最难的。”
“接下来……您有什么头绪了吗？”
“嗯呢？”诺艾露取出一个未开封的空白证物袋，深瞳中闪过一丝冷光，嘴角却流出极微的弧度。
“——在这拼图之下，还隐藏着另一板拼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