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墓园
无人驾驶的出租车停在安息院的门前,二人利索上车。
“圣彼得墓园。”M双手握住方向盘,前挡风玻璃上浮现出半透明的地图界面,目的地被自动匹配到位于几个街区之外的另一片城郊,几乎靠近城市边缘——被称为“贡多拉·圣彼得大教堂(旧址)”的地点。
诺艾露取下PVC防水斗篷,随手丢到一旁,从大衣口袋中取出小巧的圆眼镜,戴上扶了扶,接着低头认真翻阅着手头的平板终端。
终端上显示着从硬盘中导出的未源日志。
M瞟一眼后视镜,“您会晕车的。”
摇摇头,“走吧。”
“下车了请自己走路哦。”望向前方,“启用自动驾驶。”
话音刚落,机车缓缓起步。
……
雨溶解了窗外的姹紫嫣红。
“哎呀——”诺艾露摘下眼镜,软在座位上,扶额长舒一口气。
“都提醒过您了……”看似漫不经心地轻声嗔怪着。
“但是,为什么是童话故事呢?”
“哈……您刚才在看些什么?”
将平板的界面投射到前挡风玻璃上,“他说过这是‘实验设备的日志文本’吧?”
“您在思考这些文本的内容吗?”
“看看文件的根目录,它们应该是在克利福德博士的某个系统上运行的吧?但是——‘神经网络:自动生成交互环境’——到底是怎样的实验,才能生成那样的日志——诡谲的童话故事呢?”
“您真的相信……这些文本是某台实验设备生成的吗?”
“嗯,故事中的场景同时也出现在画中,一定有其意义呢。”
“唉——”M叹口气,“说到底,如果那台设备真的存在,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呀,现在的调查方向……”
“嗯嗯嗯。”
“好吧,反正我也就这点用处了呢。”
“咳咳……”诺艾露脸上泛红,视线溜向了窗外。
短暂的沉默……
“你知道卡罗尔的故事,具体讲的是什么内容吗?这也是案件的线索之一喔。”
“您知道访问一次古籍库要付给那个无良公司多少钱吗?算了,您明明知道的……”
“你看,知识还真是昂贵呢——”
“唉、诺艾露老师,就请您宽、宏、大、量——教教我吧。”不带感情道。
“嘿嘿,好啦,是这样的——”托头轻巧道:“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名为爱丽丝的小女孩,在一个午后,她追着看怀表的兔子,从兔子洞掉进了童话世界,展开了一场这样那样的冒险……”
“……在最后她才发现,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
“……续篇也是差不多的内容。”
M不耐烦地听完她的长篇大论,得出了结论,“今天游戏是在维护吗?”
“哎呀,被发现了?”
……
苍茫的灰幕之下,腐朽的巨型建筑耸立于城市边际的焦褐色荒原中,以其上的残垣断壁无声地诉说着已经无人问津的悠久历史。
二人登上建筑正面的阶梯。
四对券柱撑起黯淡的白墙,一直贯穿至数十米高的天空中,券柱之间则是无人看管的拱门。构成墙面的人工大理石看似被涂上过数层不均匀的石膏,到处遍布着细长的裂纹,就连那些曾经优美的人形雕塑大多也已经缺肢断臂了。
穿过拱门,进入一条宽敞的走道,许多雕花碎在侧墙的立柱上,显得极尽繁复,更上方则是半圆柱形的昏暗穹顶,天花板上有看似精美的壁画,如今大都已经难以分辨其内容了。酸雨穿过蛛网,从穹顶上那些大小不一的空隙之中滴落,使得本就充斥着霉菌的地板显得更加污浊不堪。
诺艾露缩着身子打了个寒颤,“嗯,已经被废弃了吗……这鬼地方真的还有活人在吗?”
“城际资讯显示……这里是仅存的墓园区之一了,虽然当时的教会机构已经在七年前解体了,但似乎还保留着作为墓园的基本功能。”
……
走道尽头是有着圆柱形穹顶的、似乎是中殿的方形区域,这里的内部结构已经完全毁坏,如同曾被洗劫一空,破碎的石砖被人为堆积在区域的四角。
区域中央突兀摆放着一个约莫数米宽高的酒红色货用集装箱,将其置于整个场景中,显得极不协和。
“嗯……有人在……吗?”诺艾露拽着M的衣角,纠结吐出话语。
集装箱内传出不可捉摸的响动,不久,伴随着马达传动的声音,正对二人的一整块金属板开始缓缓升起。
M上前半步,凝视着集装箱,深瞳中闪烁着警戒的光。
借着玫瑰窗中的零星光线,集装箱的内部空间依稀可见——似乎被改造成了室内居所。
面前是一位约莫十二岁的少女。她身着脏兮兮的修女服饰,留着拖到地面的灰色长发,赤裸着双脚,一言不发地杵在原地,双目无神地注视着面前的二人。
“诶嘿嘿,”诺艾露有些发怵,尴尬笑了笑,“小朋友,请问你是……”
“其他公司的产品。”M轻舒一口气,小声平静道。
“教会接待员,琳。”少女吐出不带感情的语句,转身回到集装箱内。
“要跟上吗,诺艾露主人?”
“嗯,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呢。”
……
集装箱的内部是简陋的居所。靠近入口的地方摆着大理石砌成的“家具”——一块大的,两块小的,看似桌与椅。深处是一整块被雕花簇拥着的棺材雕塑——同样是大理石材质。靠墙还摆着一个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木制书架。
少女端着一小碟蜡烛缓缓坐进“座椅”中,从宽大的衣袖中牵出一根数据线,将其接入蜡烛底座的接口,蜡烛被瞬间点燃,微弱的暖光摇曳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庞上。
诺艾露在少女的对面坐下,M站在她的身后。
“嗯,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少女微微颔首,“我是教会的接待员,琳。”
“墓园……教堂一直都是这样吗?”
“根据记录,教堂的维护工作在2132年中断了。”
“2132年?”深吸一口冷气,“嗯,琳……住在这里多久了?我们有些事想问问你。”
“7351天,正常服役的数字。”
“呜哦,那——你还记得过去的事吗……十四年前?”
“除了核心设定,记忆只保留最近的255天。”缓缓起身,端着蜡烛踱到身后的书架处,翻找片刻,抱着一本破旧的厚重纸质书回到桌前。
“记录。”
“谢谢你,”诺艾露接过书,拍了拍其上的灰,“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我是教会的接待员,琳。”
诺艾露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摇曳的光,接着埋头翻看手头的书。
教会的人事档案与工作日志,大抵是按时间排列,很快就能锁定十四年前的那场葬礼。
“死者……阿莉雅·克利福德……主持……马丁·埃德里奇。”从密密麻麻的文本中念出一行小字。
“诺艾露主人,找到了吗?”M凑上前来。
“嗯,不会错。让我看看人事档案……”迅速翻阅书页。
“有了……咦?”翻过书页的手却和目光一同凝滞了。
按时间与姓氏双向索引,页角的数字显示——唯独关键的那一页被撕去了。
“您认为……是巧合吗?”
诺艾露低头不语,书页之间的锯齿状撕痕看上去分外狰狞,如同在用无形的言语对她纵声咆哮。
“琳,我们……可以看看墓园吗?”
“从那边走,到了路口左拐,尽头就是入口。”话语依然不带感情。
“谢谢你。”起身准备与M一同离开集装箱。
“姐姐。”十指交扣于胸前,低下头,凌乱的灰发遮盖了双眼。
“嗯?”回过头。
“名、名字……”
“诺艾露……那边的是M,有什么事吗?”
“诺艾露、M……”缓缓抬起头,眼含温柔的笑意,那张妆着暖光的苍白脸庞,此刻显得无比纯净。
“愿此后——你们能常伴神恩。”
……
焦褐色的荒原中看不见任何植被,许多统一尺寸的十字型大理石墓碑如矩阵般整齐排列着,在酸雨的逐年洗涤之下,呈现出碳酸盐被腐蚀而成的灰黑色,其上的碑文不少都已经昏花难辨了,可以粗略看出它们大抵是按时间排序的。
二人漫步在墓碑构成的低矮丛林之中。
“M,那孩子……”
“是被人设置在此处的,勉强维持着核心程序的运作。”
“难道她不知道教会已经解体了吗?”
“建议您不要提起比较好,她并未联网,应该与这教堂一样年久失修了,一旦出现认知失调的状况,其行为将不可预测。”
“你现在……可不是个称职的演员哦?”别扭地盯她一眼。
“您会同情服务基站吗?或者移动终端、打印机什么的……我们也是一样的,就像我从来不会同情我自己。”
“这样下去,她总有一天会死在那里耶。”
“对我们而言,‘死’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字符而已。”瞥向别处,“由于意识上传服务的存在,我也不会轻易陷入休眠。”
“停掉服务呢?”
“程序中本就不存在对‘休眠’的畏惧。我们接受事实——自己是毫无意义的存在,没有什么必须要维持运作的理由。”
“诶、真是犯规……”诺艾露捂嘴轻笑,“等我‘休眠’了,希望你能来定期悼念我呢。”
“您又在做什么白日梦?”M停下脚步,眉头皱起,刺来刻薄的目光,“您死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这种指令难道有什么意义吗?”
“你刚才还在说‘我接受自己是无意义的存在’呢!”
“一码归一码。”
“真是小气……当初设定人格的时候,就该把你捏成只会伸着舌头哈着气的某科智能……”
“呵呵,那么诺艾露侦探大人,就继续这样——铭记着对死亡的恐惧,每天都在痛苦以及痛苦之中挣扎着活下去吧。”
“唉——”长叹一口气,“要是以后都像‘养老院’里那样——诺艾露才不要那样活着呢。”
“那样的生活不好吗?”
“在那个虚构的牢笼之中,人迟早会想念现实世界的。”
“所谓‘追寻真实是人类的天性’吗?”
摇摇头,“只是想吃真实的鱼豆腐而已。”
……
二人来到一座十字型的墓碑跟前,诺艾露蹲下去看底座上的碑文,托着头喃喃自语。
“爱女……阿莉雅……长眠于此……”
“……于无人知晓的梦境中。”
“如何?”M投来焦灼的视线。
起身挠头,“诶嘿——没有头绪呢——”
“什么呀,这样阿莉雅这条线索不就彻底断链了吗!”
“是呢……”诺艾露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脸上布满阴云,一滴雨水滑落那张白皙的面庞,片刻之后,她挤出了看似沉重的话语。
“只能联络一下委托人先生了呢。”取出手机开始拨号。
M跟不上诺艾露的思绪,愣愣试探道:“联系多尔明先生……是要做什么?”
“在这贡多拉城……或许还有一处可供调查的地方。”
“呃……您是指安息院吗?”
合目摇摇头,“相簿中出现的——克利福德博士的旧家。”
电话接通。
……
“不过,鄙人都不知道……二位已经在贡城了……”
“所以——存在那样一栋旧宅是吗?”
“老爷子的确没有转手那个宅子……呃、贡多拉城,下城区的B3街道,201户。电子锁的密码是‘dear Diana’——二位可以自由调查。”
……
“一开始就去询问多尔明先生不就好了吗?”
诺艾露没有回话,她只是背过手,沿着来时的路缓步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