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漏洞
“有一种说法认为——其实她并未从梦中醒来，现如今流传的版本，不过是被加上了后人杜撰的结局，她追寻着白兔，迷失在梦境中，但梦境对她而言，亦即另一个现实。”
“我不想陪你——玩什么猜谜游戏！”多尔明吼出失控的话语，低头思考了片刻，待到气息平复而浑身发冷才颤颤地坐下。
博士垂目轻叹，一言不发地倚在沙发上，直到二人终于都垂下了头，隔着窄窄的茶几，谁也不看一眼对方。
“你现在睡前还喝杯热牛奶吗？”
“不，”多尔明双肘拄在腿上，两手无力地支着头，脸埋进了垂发中，喉结缓缓蠕动着，沙哑的嗓音恍惚得如梦初醒，“只喝咖啡，但还总是困得厉害，神经衰弱的老毛病……”
“孩子，我从未阻止你选择自己的路……去找到你的太阳，过去不会，以后也不会……但之于核心，它是我的梦想，我当然不能看着你毁了一切。书中已经告诫我们了，当那座塔倾塌之时，底下的人并不能独善其身。在注定的命运面前，认清徒劳才是将我们从痛苦中解放出来的唯一救赎。”
“在我眼里……您从未真正接纳我，总是藏起一些真相，让我觉得您是……如此陌生。”
复杂的思绪从博士深邃的眼眸中倾涌而出，稍加酝酿之后，化作简短的话语，“你很优秀。”
“但还是不配接管这片土地……吗？”
“禁忌就是那些人们虽然知道结局，却还要趋之若鹜的毁灭。孩子，我只是不希望你成为下一个伊卡洛斯。”
“您以前可是以理服人的。”稍作停顿，抬起头望向博士，“其实我知道——您为了确保核心曾经做过什么事，那些记录、资料甚至是曾经的研发团队……”
“你确实下了番功夫，不是吗？”摆出和善的微笑，“我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
“如果这就是您的答复，好吧——我会让过往的一切自己道出真相。”将身旁的手提箱提到茶几上，“等我完成一切之后，到那时——我仍会记得您的。”
博士注视着手提箱，平静道：“你的魔术已经赶上牛顿了吗？”
“爱因斯坦。”多尔明此时终于满腔戏谑地笑了，他一把掀开了那个已经沉默许久的箱子。
其中是一个内嵌在箱体中的矩形玻璃容器，容器有着黑色的金属框架，尺寸占据箱内的大半空间，余下则是一台小型液压设备——封装并连接在容器的侧面。
容器的内壁上涂满一层暗红色的泥状物质，以至于无法认出其中究竟装着什么。
“这个……”多尔明轻触脖颈处的项圈，全息控制界面浮现出来，操作一番，调出一个看似进度条的交互界面。
“这个——可不是魔术。”多尔明将进度条向前拨回，与此同时，容器中出现奇异的景象。
涂满内壁的肉泥开始微微颤抖，在短短几秒内，先是从玻璃上一齐脱落，紧接着以诡异的姿态翻滚，又向容器的底部中心处磁吸般迅速攒聚，最终瞬间嵌构为一个规整的、可以被认知的整体。
——那是一颗血淋淋的人脑。
……
伊城的地下街中也游荡着那些夜不归宿，无家可归，抑或是无需睡眠的市民们，无论他们是有机体还是无机体，抑或是两者兼之。诺艾露与M裹着风衣混迹其中……
……
“你们要找的人已经神隐多年啦。:-O”显示器转过关节。
“具体一点。”诺艾露叉着双臂倚在一堆废旧显示器旁。
“人们最后一次目击马丁神父是在2125年末的一场葬礼上，金主的来头不小哩。:-)”
诺艾露托着头若有所思，招手示意M关上半开的店门。
“实际上，我们还想拜托你另一件事。”
……
伊城A1区块，心网膜本部研发部。
一名白大褂挪到多尔明身旁，怯怯道：“主管，关于您指示的那个芯片……”
多尔明望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个芯片……其中只有简单的控制指令……像是某种玩具的……”
“哦。”多尔明抬起头，复杂的视线穿过面前的弧形玻璃窗，如同在抚摸那台设备看不见的脸……
……
“小姑娘，这回想整单大的哩？为什么想挑那个下手？:-O”
“废话少说。反正也只是各取所需罢了，你不干就算了呢。”
“哎哎哎！这种好活咱可不能错过是不是？心网膜的数据库，值钱东西该多着呢，这世道谁的钱还不是挣？:-)”电子音稍作停顿，“不过嘛……被抓到大约是要做成电池的咯，到时候咱可管不到你们的死活哩。:-)”
“——才不会被发现呢！”
“——我会保护诺艾露主人的。”
“不错。话说啊，小姑娘，这个级别的公司，必须琢磨怎么渗入内部了吧？:-O”
“哼，”诺艾露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那是自然——”
“我们……已经身处内部了呢。”
……
拉开旅馆房间的窗帘，街景仍是灰色的。
理顺长发，穿好风衣，披上防水篷，最后是纽扣大小的无线耳机。
汽车停在伊城A1区块的繁华街道上。
登上乳白色的阶梯，走进茶色玻璃门。
一进门就看到雅笑的多尔明，“上午好，二位侦探小姐，我们已经一天不见了。”
“就快结束了。”诺艾露的目光溜向别处，“已经有了一些线索，为此想看看公司的过往记录呢。”
“当然，只要是不涉及保密事项的，二位可以随意查阅。”迎出一只手，一旁的武装员工纷纷退下。
……
电梯停在位于三十五层的记录部门。
“二位请跟我来。”一位员工候在电梯门口。
员工将二人领到一扇门前，手掌放在门口的方盒子上，“B-062，申请二级权限。”
自动门缓缓打开，房间中陈设着许多服务器。
“流程真是严格呢，大公司。”诺艾露看似漫不经心道。
“那是自然，我们要确保信息通道没有漏洞。”
房间中还有一台控制终端，员工将双手平放在全息键盘上，屏幕自动浮现出控制界面，“不过，主管竟然为外人开放了B级权限……”
“这样就完成了，二位能看到的信息，都在查阅的权限之内，请放心浏览。另外，用完不必关机，请直接离开就可以了。”
二人点头示谢，员工匆匆离开房间，M坐在终端面前。
确认房门关闭，诺艾露从衣兜中取出眼镜戴上，接着轻触一侧耳机的按钮。
“小姑娘，听得到吗？你不需要回答，点点头就行，我已经看到你的视野了。”镜片上流过几丝细碎的光。
诺艾露如是照做。
“现在该做些什么？”M并未将语言模块中生成的电信号转化为声波，而是直接将其传输至诺艾露的耳机和几条街外的地下街。
“好哩，先来看看这个部门的权限编制，查询管理条例，记得启用记录哦。”电子音反馈至听觉模块。
M的瞳孔逐渐失去光泽，十根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起舞。
“好的，接下来是安保系统……”
“监控配置……”
“内部构造……”
……
情报店，三人注视着一张全息投影的建筑构造图。
“心网膜的记录部门将员工分为5个权限等级——A到E。只有某个等级的员工才能向对应级别的数据库发出访问请求，而识别的方式则在这儿。:-)”显示器指了指后颈处的机械关节，“内植芯片。”
“接下来，访问请求会发送至三十九层的控制部门，在那里授予该员工二级权限，只有完成这两步，才能进入数据库。:-)”
“按照时间表，中午会有一段短暂的空窗期，你们要从一位员工身上备份权限芯片，另一边则要潜入控制室，咱也会在后面帮你们的。诺，三十五层的可视化监控范围，厕所是盲区，以及这是管道通风系统，已经很熟悉了吧？:-)”
……
诺艾露穿行在记录部门的走廊，耳机中传来M的声音。
“通讯OK？”
“OK。”
“蜘蛛带了吗？”
“嗯。”
“设备都静音了吗？”
“哼——”
走过一个拐角，耳机中传来电子音：“小姑娘，别走了。”
诺艾露停下脚步。
“看到那个高个儿光头了吗？A级员工哩。”
“要对他下手吗？”小声平静道。
“得快点啦，看样子就要走了。”
“好啦……”诺艾露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恶狠狠轻咬道：“做就是了。”
……
“叔叔……”
员工驻足转身，低头望去，诺艾露两手垂拢在腿前，抬起头委屈盯着他。
“小妹妹，有什么事吗？”
“爸爸在工作……把人家带来这里……人、人家迷路了……”
“啊，我们做电梯去大厅好吗？叔叔带你走，你就在大厅里等着。”
诺艾露低下头，小声扭捏道：“卫生间……”
“这样啊……”抬手指向走廊尽头，“向那边走，第二个路口左拐，走到尽头，之后右手边就是了。”
“嗯……”
“呵呵，小孩子不要乱跑哦。”转身正要离开。
“叔叔……”拽住员工的衣角，他带着一丝不耐烦回过头。
诺艾露几乎要哭出来，“带、带我去嘛……”
纽扣大小的蜘蛛机器人被从手中释放，一瞬就蹿进白大褂中。
“行……好，你不要哭……叔叔这就带你去……”
员工牵着诺艾露向走廊尽头走去。
“好，快要进入监控盲区哩，到了那里你再拖一会儿。”耳机中传来电子音。
……
卫生间的门口。
“好了，去吧。”
“谢谢叔叔。”吸着鼻子，脸上挂着泛红的微笑，蹦跳着走进卫生间的隔间。
蜘蛛机器人从员工的后领窜出，将一根有如口器的细针轻轻挑入后颈的皮肤。
“找到哩，等着哈小姑娘，接入之后几分钟就能完事了。”
诺艾露抱着双臂轻吐一口恶寒，摘下眼镜轻声道：“给我搞快点！”
“诺艾露侦探大人，您干脆改行去做演员算了……”耳机中传来另一种含笑的音色。
“今、今晚就把你回滚到三个月前……”跺着脚涨红了脸，咬牙切齿道。
“明明是您自己选的。”M正趴在漆黑狭窄的通风管道中一动不动，“唉、所以说为什么是我做这种活呢……”
……
“拷贝完成。”
诺艾露走出卫生间，员工注意到她。
“那我们去大厅吧。”
“嗯……”
蜘蛛从后颈跳出，诺艾露摊开手接住它。
……
电梯停在一层大厅，诺艾露双手拢在胸前，莞尔浅笑道：“叔叔再见。”
员工也笑着挥挥手，走出了茶色玻璃门。
……
“开门的一瞬间开启影像干扰。”
微微颔首，转身踱进无人的电梯，待门完全关闭，按下三十五层的按钮。
电梯门缓缓打开，走廊已经空无一人，与此同时，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按下一台小型发信器的按钮。
“小姑娘，还记得A级堆栈是哪个房间吧？”
诺艾露无视着耳机中的电子音，迅速走过几个拐角，径直来到一扇门前。
“人偶那边怎么样了？”
M拆开栅栏，放下钩锁，沿着墙面利索滑到控制室的地面，此时正门已锁，四下无人。
“计划中。”M走到一台控制终端跟前。
诺艾露将一只手贴在门口的盒子上，蜘蛛顺着指尖爬上盒顶，将细针抵在盒子表面。
在这瞬间，控制终端的屏幕上弹出一条访问请求，M嘴角上扬，轻巧敲击全息键盘。
自动门打开，诺艾露走进房间，找到了连接服务器的控制终端。
调出万用索引栏，输入多尔明的名字，将索引结果按更新时间排序，最近的条目是“通天塔”：一个工程项目，保密级别为A+级。该项目起初被限定于动物活体实验，后来拓展到研究各类具有认知障碍的精神病患，而目的则是尝试改变虚拟现实中的物理规则，最终有望实现对虚拟现实的完全支配，创造出终极的人类精神伊甸园。
最近的研发进展是从作为系统BUG的患者脑中成功提取异象区块。
诺艾露倒吸一口冷气，“这……严重违反科技树管制条例，监管体系绝对会封杀他们的……”
放眼整个研发进展，该项目由于净土系统的完全封闭特性停滞已有数月，跳转到“系统特性”这一目录下，条目中则概述着封闭特性的具体成因。
由于“锁”的存在，无人知晓“核心”的工作原理，只有“密钥”能解构核心。
诺艾露的视线停留在这行文本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