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花园
暴风雨夜勾勒出远方教堂的影子,忽然一道电闪雷鸣,尖顶上的受难像在破败的光中短暂回魂。
十字架构成的低矮丛林。
一把铁锹刺进焦褐色的泥壤中,掀起一弧浆水。
诺艾露正在一座石碑前低头挥舞铁锹,眼中涌动着比夜幕更加污浊的黑云。
“真的要这么做吗?”M拄着伞站在身侧,一抹雨水滑过面颊,像是流下惶恐的泪。
铁锹不带迷惘地刺进泥壤的更深处。
……
地下咖啡厅的安全屋。
桌上竖着平板终端,M正在敲击全息键盘调取数据,诺艾露小啜一口咖啡,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她的身旁。
平板终端的屏幕中走完一根进度条,接着呈现出几百个文件夹,M轻抚虚拟滚轴,一个名为“通天塔”的文件夹出现在屏幕中央。
打开文件夹,其中堆满了文本、图片、视频、音频与净土系统配置文件。
二人屏息凝神注视着屏幕。
似乎是固定在某处的记录影像。影像没有声音,洁白的房间中,三位戴着面罩的白大褂搬来一张单人床,床上有一个几乎赤裸的男人,他的双眼被黑布蒙起,双颚被铁钳强行分开,身体被几条约束带紧紧固定在床体上。
白大褂将一台插着无数根管线与电极的碗形仪器倒扣在男人剃光的头上,接着为他戴上项圈设备。
随着项圈中开始淌过绿色荧光,男人似乎触电般浑身抽搐着,像在本能地挣脱束缚着自己的防治床。
快放影像,这种状态持续了十几个小时,接着男人就平静下来,再也一动不动了。
……
杯中的咖啡已经见底。
诺艾露坐在桌上翻阅着手头的平板终端,喃喃自语道:“他说,‘我已经知晓了世界的本质,这个巨大的谎言……我要回到过去,去见亲爱的凯瑟琳。’呃,但凯瑟琳是谁?”
“他幻想出来的妻子,妄想症——从病历上看,他认为她曾经活着,现在已经死了。”
“哦。嗯,接下来,他们检测到他的意识体突破了项圈中内置的管制程序,获取了一种……嗯——‘不受表层系统制约的权限’,诱发了异象,并认为这种变化最有可能产生于净土系统的深层。”
“异象?”
“局部空间的时间倒流现象——改变了虚拟现实的物理规则呢。”
“心网膜的勾当百分百违背了管制条例,就像我诞生的公司——如果他们试图赋予我们自我意识,想必也会在一夜之间被立即抹杀的。”
“所以心网膜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地迅速铲除了BUG,但他们却私下保留着那个异象区块。”
屏幕中显示着某个箱体设备的设计构造图。
“我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在净土中对实验体进行活体解剖,意识体当场死亡,而诱发异象的脑组织则被制成了活性标本,并保留着时空回溯的特性。”
“关键在于——”诺艾露从桌上跳下,向M展示屏幕上的一段文本。
“整个项目已经停滞数月,而原因则是‘锁’与‘密钥’的存在。有一个正体不明的锁将净土核心封装成原理不明的黑盒,相对的,只有‘密钥’能够解构核心。”深吸一口冷气,“并且——只有克利福德博士才知道密钥的正体。”
M立即理解她的推测,眼中闪过一丝警戒。
“嗯,如果说凶行是为了在不知不觉中将我们引向对密钥的探求,那么这一切,又与阿莉雅和兔子有什么关联呢?”诺艾露托着头若有所思。
“您想向前追溯心网膜的数据库吗?或许能找到什么记录。”
“嗯,网生净土的研发历史,以及核心——有什么相关的资料吗?”诺艾露将平板终端递给M。
“请您稍等。”随着M的视线聚焦于终端,屏幕中的数个窗口开始飞快地变换堆叠。
……
“现存的资料显示,核心的研发是从2127年5月开始的,经过两年时间,克利福德博士的研发团队制成了现在的这颗核心,并以此为基石打造出一个几乎完全拟真的虚拟现实系统——网生净土。关于具体的研发进程……很遗憾,数据库中没有找到任何记录,而当时的研发团队,虽然查得到成员履历,但他们已经全部离世了……等等,您有在认真听吗?”
诺艾露坐在一旁,趴在桌上,脸埋在宽大的衣袖中,蔫蔫地挠了挠头。
“呜嗯,在想了啦——”交叠的衣袖中缓缓探出委屈的眼睛。
桌上是静静流逝的沙漏。
“时间……”若有所思地直起身,掏出手机开始摆弄。
“您在做什么呢?不会还想着游戏吧?”
诺艾露的眼眸流过一缕弱光,灵巧的手指飞快地划弄着手机,接着她起身,严肃地走到M面前,二话不说就展示手机屏幕——记事本应用,显示着数行文本:
2122 123号航班 空难
2124 纳米瘟潮 入院治疗
2125 12.24 相片 兔子 玩具箱
2125 12.25 手术 死亡 沉默的医生
2125 12.27 葬礼 神隐的主持
2125 12.31 收养多尔明
2126 10.14 首篇日志
2127 4.15 末篇日志
2127 5月 开始研发
“时间轴……”M茫然失语。
“我们一直被遮蔽着——被一片诡异的、巨大的阴云。”
“时间上……存在什么问题吗?”
“阿莉雅的死亡。”指着屏幕道:“阿莉雅的死亡切断了线索之间的关联,我们顺着多尔明在控制网络中留下的信息找到了兔子和玩具箱,这本证明了阿莉雅在生前与神秘设备的未源日志存在关联。然而,她却在日志出现之前匆匆离世,不仅如此,我们对此展开的调查也全部受阻,这显然不是巧合。”
熄灭手机屏幕,轻叹一口冷气,严肃道:“我认为……在那个时间点——阿莉雅并未死去。”
“可、可是……病历、葬礼甚至是墓碑……这些您也都亲眼见过!”
“所以这次——我也要用自己的双眼亲自确认。”一把拉开安全屋的门。
列车从伊城的中央车站飞驰而出。
……
贡多拉·圣彼得大教堂,中殿集装箱。
“你们回来了,有什么能帮忙的吗?”自称“琳”的少女微笑着点亮手中的烛光。
“只是想聊聊。在你眼中——教会是怎样的存在呢?”诺艾露坐在对面。
“大家都很照顾我,我也很喜欢大家。”少女端着烛台的手不住地颤抖。
“琳?”
“请不要在意,无线充电基站已经被雷击破坏了。”
“你、你还能支撑多久?”
“三十六小时,接下来会启动自毁程序,琳的使命就要结束了呢。”
“实……实际上,教会……”诺艾露的声音有些哽咽。
“发生什么事了,姐姐?”少女依然暖笑着,她从地上捡起一朵仿生纤维制成的白百合。
“你喜欢……这种花吗?”
“嗯,捡到很多,它们都不会枯萎哦。”
“实际上……教会已经……”
诺艾露话音未落,少女就已有些茫然,她好像唐突想起了什么,笑容转而落寞,只剩无尽的恍惚凝结在那张苍白而娇小的脸庞上。
少女突然起身,而M早已潜绕到她的身后。
M猛然抱住她的腰,另一手则迅速卡住脖颈。
诺艾露似乎没有预料到眼前的情景,连忙怔怔起身,张开口似乎要说什么,但话语最终却如鲠在喉,化作两行泪珠。
……
出租车停在破败的教堂跟前,二人缓步走在门前的阶梯上,诺艾露斜背着一把铁锹。
“在此之前……”诺艾露自顾自停下了脚步,M转过身望向她。
……
M的手在少女的后颈仅仅停留一瞬,少女的瞳孔就失去光泽,一切动作与表情都如时停般定格,变成一座僵直的蜡像。
将熄的烛台坠落于地,细碎的火光挣扎着溶进恍惚的百合花瓣,纯白被染至焦黑,烛红却化作烟蓝,在哀惜的雨声中消散殆尽。
“等一下!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嘛!”拍着石桌喊道。
M没有理会,平静地将少女放倒在地上。
“说好要先告诉她真相的!”
“这也是为了保护您,她已经失控了。”话语不带任何感情。
诺艾露径直坐下,咬碎了泪珠咽进肚里。
“我会为她献上悼念的,这样——您能原谅我吗?”嘴角藏着细小的弧度。
……
M将少女拖放至集装箱深处的雕花石棺旁,接着开始双手拖抬石棺的盖板,诺艾露插兜靠在几步之外的墙边,出神地观望着机器执行“安葬机器”的命令——同时也是对她的惩罚。
棺盖与棺体形成细长的角度,伴随着又一次施力,终于伴着一声闷响砸落在地,掀起伴着陈腐气息的烟尘。
陈腐?诺艾露循味回过了神,看到M已经浑身瘫软在地,径直向那口石棺走去。
淤泥混合着碎布裹起一具发黑的白骨,其中还塞着一些永不凋零的白百合。
几近碎裂的眉心,一道浅浅的弹痕。
“诺艾露主人……”M本能地吞下一口唾沫。
漆黑的衣装,十字型的项链。
“他已经……无法告诉我们任何事了呢。”
……
暴风雨夜,铁锹刺进泥壤的更深处,不留下任何迷惘。
不久,坚硬的触感。
一口小小的木棺。
“诺艾露主人,您信教吗?”远方的闪电映出戏谑的笑容。
“嗯,这可不好说喔,”将铁锹抵进棺盖的缝隙,“毕竟我们此刻……正伴随着神恩呢。”
一道电闪雷鸣。
棺盖被撬开,显眼的是一张难以降解的有机稿纸,其下填满了永不凋零的白百合,而在那静静盛放的花丛之下……
——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