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收束
斑驳的铁门发出沉闷的吱扭声,一段木制阶梯通向无光的地下。
二人踩过约莫十步,脚下终于再次触及地面,探照灯穿过蛛网和鼠尸,倏地扫遍四面八角,终于在陈腐的尘埃中拼凑出了房间的全貌。
较为宽敞的房间靠墙依次摆着一张设施齐全的工作台、一台布满接口和按钮的灰色重型设备,角落还摆着一些清洁用具,房间边缘的空间因此被尽数占据了。
正中间是一张儿童规格的单人床,靠近床头有一台病房里常见的自动化生命维持机器:已有不少暗红的锈斑。
灯光很快聚焦于床上的物体……
一层白中泛黑的薄布覆盖着幼小的人形轮廓。
“您可没说这里还有一具……”
“我不明白为什么……”
不禁抖出半截冷叹之后,二人静伫于床边。
M将手放在白布的一角,蹙眉望一眼身旁的诺艾露。
她抿着嘴,眼角已有些湿润,只是默默点了下头。
M正要提手掀开白布,诺艾露又轻拽她的衣角,小声唏嘘道:“没想到是以这种形式。”
“主人……”忧虑的目光。
“嗯。”再次颔首。
掀开白布……
儿童体型的白骨已经完全风化,整具平躺在泛黄的床单上,床边还有几枝枯萎殆尽的花束。
几缕黯淡的金丝与粘着死蛆的碎布搅在一起,差点令人认不出它们曾是美丽的长发和洋装。
颅骨有一道狰狞的刀痕。
M叉起双臂,合目发出无声的叹息。
诺艾露无意识退了几步,背过身,衣袖把脸捂得严严实实。
“您……还能继续吗?”
诺艾露重重吸了下鼻子,缓缓转过身,在她泛红的含笑眼眸之下,嘴角勉强扬起了苦涩的弧度,低颤的话语从中清晰哽出。
“当然了……抵达真相……可是侦探的宿命呢。”
……
稍作休整之后,二人开始分头调查房间里的其他物件。
工作台上是一台积灰的旧式电脑,旁边有一台打印机和少许文具,除此之外,墙面上还钉装着“蝴蝶”图案的印制图、看似大脑剖面的结构图以及脑波扫描数据的可视图。
“博士……他失败了吗?”身后传来M的惑叹。
“我不知道……”苍白的话语。
拉开锈封的抽屉,拾起一个做工精致的小盒子。
可以认出那是一个八音盒玩具,然而无论如何摆弄,八音盒都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了。
按下电脑的电源键,设备果然也没有任何反应。
“诺艾露主人!”惊叹从房间另一边传来。
M正将一手轻贴在面前的重型设备表面,诺艾露快步踱来之后也如是照做。
掌心传来微微颤动的温热触感。
“不可能,不是应该早就停止供电了吗……”托头轻叹。
“不仅如此,您看——”M将灯光聚焦到某个嵌在角落的金属铭牌上:
设备名称:EGG式多用途脑分析仪
出厂日期:2125年11月13日
序列号:9384-5749-8357
3.02版本,由心网膜(Heartina Inc.)研制于贡多拉城。
“这个序列号……”诺艾露操作终端调出未源日志,“果然。”
M点点头,“博士……真是个疯子。”
“但还是失败了吗……以及这台设备……难道有专门的线路——不,它就这样运转了十几年吗?难以置信……”
“他们的数据库显示,这种型号的设备相当稀少,它支持采用脑机接口同时连接复数人脑,并对人脑各部位活动产生的脑波进行无损采集、储存、输出,是心网膜当时的核心技术。”
“真的就是把脑子接在一起了呢……”不禁吸气,“在十几年前。”
“这部分和您的假说一致——设备的功能。”
“但那些日志究竟是怎么得到的呢?仅用这种设备也做不到解读脑波的含义……”托着头喃喃自语。
“您说的没错。梦这种基于潜意识大脑活动的主观体验,从三年前开始才能被完全解读。”
“嗯,那边那台能打开吗?”瞥向工作台。
“我会试试包里的备用电源。”M走过去开始摆弄设备。
不久之后,伴随着机器运作的轰鸣声,电脑屏幕骤然亮起。
诺艾露在电脑桌前坐下,轻轻拂去屏幕上的灰。
屏幕中显示着相当过时的操作界面,系统很干净,桌面上只有寥寥无几的图标,其中显眼的是带有“眼球心脏”图案图标的某个程序快捷方式。
启动程序,认得出是房间里这台脑分析仪的控制程序,仪器似乎被设定成全自动工作,以此维持着某个人工的神经网络,已经连续运作了395042701秒。
查询历史记录,曾有三个脑机接口被接入该网络中。
“没见过三瓣翅膀的蝴蝶呢。”
“第三个接口,难道是……记忆组织吗?”
“嗯,还不好确认呢,总之先看看有没有报告一类的存在吧。”
根据程序中留下的设定参数按图索骥,终于在系统根目录中找到一个名为“实验日志”的文件夹。其中有三百多个按日期命名的文本文档,时间断断续续,从2126年1月一直持续到2127年4月。
“有点奇怪呢。”诺艾露调出平板终端,硬盘中日志的日期是26年10月至27年4月。
“您怎么看多出来的十个月?”
“嗯,先来看看这些文本吧。”
2126年1月3日:
这是雅儿第一次重获她的记忆。神经网络生成顺利,生命体征十分平稳。在连入雅儿的觉知脑与记忆组织后,二者之间产生了互相传导的θ波,这段最初的脑波数据被存储在EGG仪中。
……
2126年4月11日:
第92次脑机交互测试。依然将同一段脑波导入记忆组织,记忆组织如期产生了稳定且重复的输出信号,它已经与EGG仪的神经网络融为一体。
……
2126年7月29日:
第189次脑机交互测试。在导入那段脑波后,“她”已经产生了与觉知脑相似的输出信号,然而若将“她”与觉知脑再次相连,二者之间却仍旧进行着电位低迷的θ波交互。雅儿不能抵达镜子测试的场所:在最初的这段梦境中,她拒绝走出潜意识的牢笼。
……
2126年10月13日:
第253次脑机交互测试。脑波的相似度达到阈值,“她”的反射活动已与雅儿高度吻合,接下来进入第二阶段,引入干涉器打乱重复的梦境,对“她”进行镜子测试。是时候尝试将“她”唤醒了。
……
2126年10月14日:
他真是个多梦的孩子,如钥匙般激活了雅儿的α波活动。现在雅儿终于走出牢笼了,失去记忆的她将会抵达镜子测试的场所,最终与“她”相遇。我记下了那些梦呓,属于她与他的那样的梦境……
……
2127年2月4日:
“她”已经可以通过接口进行简单交流了,但雅儿的生命状况却不太乐观,梦境已经成为了相当残虐着的噩梦,而“她”却依然不认识镜子外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事到如今,已经没法收手了……
……
2127年4月15日:
我当然知道只有停止测试才能留住雅儿,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太晚了……我只想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后,到底做着一段怎样的梦境。
“她”彻底崩溃了,陷入了无休止的恸哭之中,测试到此结束。
……
“克利福德博士将阿莉雅的记忆组织与能够收发脑波的机器构为一体,他想以此培育出基于碳与硅的——与女儿意识完全相同的人工智能。”
“所以说那些日志文本才是这样的吗……”
“嗯,基于同一段脑波,重复同一段梦境,再通过‘干涉器’引入变量,以这种方式实现镜子测试——他想要唤醒的从来就不是阿莉雅的意识,而是那个镜像AI的自我认知。”
“而观测实验的方式……就是通过阿莉雅连续不断的梦呓吗……”
“嗯,大概就是这样呢。”
“唉——”M扶额长叹。
“最终,因为阿莉雅在测试中途死亡,梦境记录中断,AI也随之崩溃了,这就是——最后一篇故事戛然而止的真相呢,”诺艾露不禁瞥向床上的白骨,“所以博士才在作为遗物的拼图中写下了‘惟愿你忘却泪水,于无人知晓的……’,嗯——究竟写着什么呢?”
“这就是一切的真相吗……既然已经失败了,他有什么理由要让这台仪器在此运转十几年吗?”
“那个AI根植于这台仪器的人工神经网络中……博士……他还保留着那个已经彻底崩溃的AI,诺——”诺艾露操作电脑调出一个窗口,“似乎还保留着当时使用的接口,用项圈的话说不定可以接入呢,毕竟还不清楚这与核心密钥又有什么关联……”
“您难道……这太危险了,我们对这个系统根本一无所知!”M径直挡在诺艾露面前。
诺艾露从椅子上站起来,取出项圈,风平浪静道:“你可以留在这里。”
“主人!”M上前握住她的手。
“你知道——我已经没法收手了。”将握着的手甩开。
“我可能会做出一些出格的行为。”双手按住她的肩,将她扑倒在地。
诺艾露扭动挣扎着,咬牙戏谑地笑,“呵呵,为了主人的安全……这种行为后门程序也管不住吗?”
“啧、就请您立即束手就擒吧。”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再见了,M——”诺艾露语调一转平静,熟稔道出简短的咒语:“停用所有动作模块。”
话音刚落,人偶的动作和神情在一瞬间完全定格,成为一个被剪断所有牵线的人形木偶。
诺艾露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木偶,起身拍掉衣上的灰,低声笑叹道:“对不起啦,诺艾露总是这么任性,让你失望了吧——不过没关系,如果这次诺艾露没能回来,不久你就会被派放给新的主人了。”
木偶凝滞的瞳孔微微颤动。
诺艾露用线将项圈连入灰色仪器的外置接口,靠着坐在地上,戴上项圈,轻合双眼。
……
寻回意识,再次睁眼,周围伸手不见五指。
轻触项圈,微光映出了周围的环境。
空间似乎仍是方才的地下室,而布景却已截然不同,工作台与灰色仪器全都消失不见,也没有床和遗骨,有的只有一些清洁用具和生活杂物。
“M——你在吗?”视野中没有熟悉的身影。
“我这是……昏过去了吗?”起身走上木制阶梯,门缝中渗着琥珀色的明光。
推开铁门,面前是个敞亮的车库,其中空无一物,视线自然就延伸至更远一些的室外,一隅苍翠欲滴的庭院映入眼帘。
轻触项圈,调出全息控制界面,确认此处并非现实。
“这个房间……原本是车库的位置吗?”
踱出车库,只闻夏阳和鸟唱从绿萝的浅隙中随风远去。
绕至正门向外张望,街景是十几年前流行的样貌,而目光所及之处全部空无一人。
身后依然是这座二层复式楼,不同的是墙面尚未褪色,饱和度甚至比相片中的更为鲜明可触。
正门未锁,推门而入,阳光也慢一步跟进屋中。没有蛛网,没有霉菌,甚至没有一丝烟尘,有的只有一个令人不禁永栖于此的宜人的家。
稍作停留便直奔二楼的房间。
几平的小房间,对墙摆着儿童款的书架和书桌,手边是一张儿童规格的单人床。
书架上堆着不少绘本和童话书,包括那本精装版的《爱丽丝》,桌上大抵摆着一些此前见过的玩具,床上则是尚且完好的兔子布偶。
诺艾露抱起兔子布偶,稍加摆弄,兔子便晃着脑袋发出电子音。
“——哦,亲爱的,我来迟了,亲爱的,我太迟了。”
转向书桌,那个精致的八音盒在一堆玩具中显得分外醒目,诺艾露恍惚地拾起它,试图转动它的发条。
就在此时,及胸高的汹涌浪潮从身后的门外瞬间涌入房间,诺艾露来不及反应就已被水流整个吞没,随之而来的是地板消失的触觉、初次体验的溺水感以及意识逐渐远去的无力感。
……
再次寻回意识,只觉浑身湿透而愈发沉重,缓慢用上力气,撑起似乎正趴在地上的身体,反咸的喉嗓仍不禁呛咳两声。
眼前是近乎苍白的潮沙,耳畔响彻着海浪的节拍和海鸟的嘶鸣。
灰白的海平线被薄暮抹得稀碎,不远处有一片似曾相识的树林。
诺艾露恍惚地踉跄行了几步,惊走了几只正在漫步的海鸟,无意之间,海滩上的某物似乎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缓缓蹲下,定睛而视……
那是一根已经高度腐烂的青红色断指。
……
回到现实。
“启用动作模块。”诺艾露轻声细语道出咒语。
“您真是……太胡闹了,太过分了。”解冻的人偶扑在她的怀中。
“……您看到了什么?”
“是时候——结束这场游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