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缓缓地走在望不到头的斜坡上,迎面吹来冷冽的晨风。

十八岁的他嗅一口空气中带有泥土味的水汽,挽起自己黑色的长发系在脑后。乌云在天空中蠕动聚集,光线透过云层照在地上,四周灰蒙一片。

清晨有些昏暗,一场不知怎样的雨正蠢蠢欲动,渴望着向雨铃细柔的大地撒下自己的甘霖。

街道旁的店铺们拉宽自己低垂如羽翼的屋檐。长长的屋檐与沿路的瑜柳树相接。树的褐绿枝条与青红的瓦块彼此遮护出一条雨天独有的行道,保护匆匆而来忘记带伞的行人们不狼狈的在雨中逃窜。

狐狸的鼻息透过陶瓷面具,目光却拘束在一股无形的感情之中。外面的风景,尤其是雨铃难用画工琢磨的景色,都在冲击着他的血髓。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一种无比的轻爽在他的身体里流动。那是名为自由的原始冲动。三年来未曾接触过的景色,本应该是狐狸一生都不再有资格接触的景色,此刻正像水汽一样包裹着他。

与兴奋伴生的,还有羞愧。

两张感情在狐狸心里交错,最终酝酿成了一种淡淡的烦郁,冲散了这个早上的目光。他扭头看着马路对面的商铺,和一个穿着黑白相间校服的学生装在了一起。那个年轻的学生扶着一辆银色的自行车。撞在一起的二人互相打量对方片刻。学生移开了视线,目光扫过街道,显得有些紧张。

双方点头致歉,擦肩而过。

一名紫发的茶色夏裙少女尾随在学生身后,悄悄的瞟了狐狸一眼,匆匆走开。

他们是被这一身乌黑的西装吓到了吗?狐狸没有心情思索这些。约定会和的时间快到了,他不想工作的第一天就迟到。

第一滴雨珠孤寂地落在彩纹狐狸面具上。狐狸抬起头,云层像沙砾一般漂浮在空中。雨丝很细,像光束一样斜斜的摇曳。似乎并非是一场掩盖世间万籁的暴雨。狐狸抬头看了看灰色的云层,又看了看前方。那里是斜坡的尽头,有另外一抹黑色。

远处的女人坐在沿街的步行护栏上,夹杂茶花味的雨风撩拨她黑的纯粹的齐肩短发。透过彩纹面具,狐狸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一片柳叶被细雨从树梢打落,缓缓落下,划开了女人夹在手指间烟草燃放的雾气。

烟草的味道传入鼻中,伴随泥土的腥味十分刺鼻。狐狸一直讨厌抽烟的人,对于在大街上抽烟的烟客更是无比厌恶。烟草的气味呛的他放弃呼吸。狐狸屏息,此刻脑子却没有一丝杂念。眼前的女子看不到正脸,但细雨朦胧下烟火点起的红灯,那黑得泛光的秀发,那模糊却摄人心魄的躯干的轮廓。在冲击他,在刺激他,在钻凿他,在撕裂他,在唤醒他。

一股漆黑而带有锈味的冲动,可耻的在狐狸身体里复苏。

雨中的背影仿佛感受到了炙热的目光。那黑色难以察觉的抖了一下,仿佛受到某种惊吓。她手中的烟头被摁在护栏上熄灭。女人转过身来。

“喂,那边的新人。”女人带上了彩纹家犬面具。“你看得蛮入迷嘛。”

她的语气很轻快,但狐狸觉得真实的情感并非如此。因为耳旁的声音携带的语调……很熟悉。

也许她在撒谎呢。

“前辈……好。”狐狸鞠躬行礼,他希望和未来的上级有良好的关系。这是多么……奢侈的重来啊。

“嗯,早上好。没迟到呢。”

“不太熟悉路,所以出门很早。”

“嗯嗯,一路上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

“没有,因为出门太早了,街上没什么人。”

家犬笑了笑。“也是,这个时间就从床上爬起来的人除了学生也只有我们这些黑鬼了。”

“黑鬼……?”

“算是民众对我们的爱称吧。来来回回换了几任局长,有好的日子也有恶劣的日子。总之现在那些抱团吵吵嚷嚷的人们不太喜欢我们,我也不喜欢他们就是了。”

“嗯……”狐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跟我走吧,带你熟悉一下工作区域,我也趁机熟悉一下你。”

狐狸跟着家犬,在慢慢有了点人流的街道上漫步。

“你会用灵子吗?嗯……算了,这个问题太蔑视你了。”家犬淡淡的笑了笑。“那么,你会灵六艺吗?”

“不算全会,我学会了四艺。灵切,一线,灵闪,蝶跃。”狐狸想了想三年以来柴野的拷问式训练,仍然有些惭愧。

“还不错嘛。你的老师是柴野对吗?那个固执的糙汉子,我还以为他早就死了或者疯了,没想他在偷偷培育新人啊。”

“是,柴野老师对我很用心。”

“他是蛮难相处的一个人啊,没想到你对他的评价这么好。”

“嗯……”狐狸回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家犬停在了一家停在住宅楼楼下的手抓饼早餐车前。摊主是个四五十岁样子的阿姨,看上去精神抖擞。

“来了吗?还是要老样子的?”阿姨热情的招呼。家犬点了点头,阿姨指了指狐狸,问道:“那他呢?”

“你说呢?”家犬侧着头问狐狸。

“没事,我……”

“他不用吃。”家犬回答道。

“嗯。”狐狸默默点了点头。一路走来,他逐渐确定了一件事情。眼前的家犬小姐,心中有一股极力掩盖的怒气正在缓缓地酝酿。

至于愤怒的原因为何,狐狸也大概猜到了。那种过去,他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刻意隐瞒;那种过去,一开始就不可能隐瞒。

“走吧,上楼。”家犬一边大嚼着嫩黄的手抓饼,一边为狐狸带路。两位漆黑的人儿来到一栋褐色的老旧居民楼门前。不知哪位住户挂在窗外的鸟笼里,有翠鸟在鸣唱的声音。

“我们要去哪?”狐狸问。

“带你去见一个熟人。你们不太像呢。”家犬的眼神有些恍惚,她笑了笑,扭头问狐狸。

“你为什么会想到来做人间管理人呢?”

“我吗……”狐狸似乎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被……安排来做这份工作的。不过我会尽力做好。”

“是吗。这理由有些无聊。”

家犬的脚步停在一扇落满灰尘的铁门前。似乎这里的住户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来过了。厚重而孤独的铁门寂寂的立在这里,凝视眼前两位神色黯淡的管理人。

“狐狸,如果让你打开来打开这扇门的话,你会怎么做?”家犬掏出口袋里的钥匙串,在钥匙碰撞的叮当声中,她熟练的挑出一把极为朴素的黄铜钥匙对准锁眼插了下去。

“像你一样。”狐狸平静的答。

门背后是不会有人在的。

那么,门背后是什么?

狐狸不动声色的将拇指轻轻搭在食指上。一枚宛如黑曜石般哑光黑的戒指,正安稳的戴在那里。

“隔开,是墙的作用;联系,是门的作用。薄薄的一扇门,可以成为一种不可逾越的隔阂。人们出于某些目的,想要坚固的斩断联系。于是门的材质也从芦苇、木头、青铜一直演变为合金。门变得愈发的坚韧,无法破坏。然后它迎来了自己的悲哀。”

钥匙扭动,门——打开了。

“你说的没错。钥匙是解决门的最好方法。坚不可摧的身姿,在一把小小的钥匙面前,成为了笑话。像是寓言故事一样,对吧?”

狐狸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任何言论。家犬轻轻地走进入户门,很随意的脱下鞋子。

“地上有灰。”狐狸提醒道。

“我知道。我受够这身灰色的束缚感了。让我缓缓。”家犬摘下脸上的面具丢在客厅的茶几上,自己扑上沙发,陷在里面。

“你可真是一点也不介意……”狐狸用视线扫过房间。房子并不大,一室一厅,大约五十平方的样子。从屋内的各处细节可以看出,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个很细致的人,只是似乎太久没有回来了。

“不到两个月,房子居然就落灰了呀。”家犬躺在沙发上,慵懒的扭着身子。“我很惊讶。这间房子最后的继承人居然是我。”

“我们是来吊唁的吗?”狐狸问。

“是来判断的。判断你是否有资格……”

“戴上前代狐狸的面具,是吗?”

“那种无聊的事情一开始就已经有结论了,我也不是喜欢搞形式主义的人。”

“那么......”

“资格——所谓活着的资格。”

“那种资格,不需要你来定论。我手上的,是我自己的命。”狐狸伸出藏在身后的手,轻轻搭在食指戒指上的拇指移开,另一只手从戒指之中抽出一把漆黑的长平装灵切,紧握在手中。

“你手上的,可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命。”家犬浅浅的笑了一下,食指和中指交叉在一起。

“原黑星照常升起。”家犬语落,灵之间在房间中展开。

一片漆黑,一切没有生机的物品失去颜色,变得透明,仅仅留下一个轮廓。高高在上的某处,一颗黑色的星星悬挂在那里,向这个介于生死的空间里洒下微渺的淡淡白光。冰冷的光芒穿透透明的墙壁,怜爱的照在狐狸与家犬身上。星光沉默,家犬与狐狸之间的空地上,一个浓黑的鬼影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在乌云遮月的日子里插在灰色麦田里的稻草人一样渗人。

在死和生的边缘中拉扯灵魂,撕扯灵魂的怪物,在吸收灵子后跨越生死边界的恶兽。人们赋予了这死亡中的生物一个名字——灾灵。

它静静的喘息,一呼一吸的可怖声音愈来愈大。它的胸膛夸张的起伏着,随后爆发了一句无法名状的诡异嘶吼,漆黑的脸上裂出血红的空洞,扭曲成了它的五官,油漆一样的血液从那些裂口中淌出,让眼前的一切逐渐疯狂。

如同作家的颈椎病,保洁的腰椎疾病一般。人间管理人也有一种“职业病”——恙蚀。只要是由灾灵触碰过的伤口,就会滋生黑色的恙,并逐渐蚕食管理人的灵力,像一种恶疾一样用管理人的血肉来养育恙,最后在活生生的管理人身上培养出一个新的灾灵。恙蚀在初期反应轻微且恶化缓慢,但一旦身上的恙积累到一定程度,情况就会发生剧变。人体身上的皮肤会大面积焦化坏死,所有免疫细胞快速死亡,全身器官迅速衰竭,最后死去,变为新的恶灵游荡在灵间。

据统计,人间管理人的平均寿命在二十六岁。

狐狸第一次面对灾灵。即使在余野老师那里接受了无数的模拟训练,但到了此时此刻,狐狸仍然感到不知所措。他双手握住灵除,死死盯着眼前的灾灵。灾灵缓缓转过身来,血红而空洞的眼睛亦死死地盯着狐狸。

刹那间,它冲了过来。

“一线!”狐狸中指与食指的指甲盖交叠,在地砖上划出一条浅浅的线。一道蔚蓝色的透明薄墙从线中快速升起,阻隔在灾灵与狐狸之间。狐狸后跳两步的距离,右手抬起,伸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两颗珍珠大小的蔚蓝色光球在两根手指的指尖蓄集,眨眼之间,伴随着光球的一次闪烁,灵闪被发射了出去。

与此同时,扑来的灾灵双臂化为漆黑的刀刃刺向一线。两道灵闪击中它的锁骨,但丝毫没有起到作用。黑色的刀刺深深的扎入一线升起的薄帷之中,留下两个骇人的孔洞。片刻之后,一线碎裂了。

狐狸的脑中一片空白。毫无实战经验的他仅仅会用六艺中的四艺。而现在,应该怎么做?

躲闪,不停地躲闪。低腰,后撤,侧身,格挡。每一次灵除与灾灵黑色刀刃的相撞,都会让狐狸感到一层绝望。那不应该是由人类来匹敌,甚至是驱逐的东西。它过于强大了,强大的超乎想象。强壮,敏捷,不知疲倦,肉眼可见的恢复力,以及如同瘟疫一样的恶疾恙蚀。究竟要......

如何杀死它?

狐狸被逼到一堵墙前,灾灵的刀刃刺向他的面颊。狐狸低身闪过,翻滚到一旁。灾灵的刀刃插入徒有轮廓的墙体中。苦苦寻找已久的破绽终于来临。狐狸抓住时机将灵除掷出,刺向刚刚将刀刃拔出的灾灵,同时双手合拢,左手在上结一个未印,奋力划出。

一旁冷眼旁观的家犬笑了笑。

“你傻吗?”

狐狸迟疑了一瞬,灵切已然完毕。由灵子构成的蔚蓝色光刃从狐狸指尖的轨迹射出,切入灾灵的身体,从肚脐到右肩的位置被割开,造成了一处骇人的贯穿伤。

“结束了吗?”狐狸再次后撤两步的距离,抬手祭出两贯灵闪,不偏不倚的射入灾灵的扭曲的脑袋,在它鲜红的五官上留下两个弹孔。

灾灵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看起来,狐狸赢了。

狐狸喘着粗气,刚刚的一系列攻击已经耗尽了他体内的灵子,他现在需要休息。

不,不对。祸首还坐在身后。

于是狐狸一边大口呼吸,一边转过身来。他看着家犬说:“我们可以谈......”

不对劲。那里不对劲。

为什么......灵之间没有消除。

狐狸抬头,黑星仍然高悬在空中,冷冽,毫无温度。狐狸惊愕的转过身,然而已经迟了。灾灵没有死去,先前给予它的创伤也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恢复。如此近的距离下,灾灵发疯一般怪叫着,以难以名状的速度冲至狐狸眼前。它浑浊的脸彻底裂开,裂口处刺出一根有钢管粗细的黑针,锐利的针尖瞄准狐狸的头颅刺下。

没有思考的机会,什么也做不了。

确确实实的要死掉了。虽然死的很随意,但没什么不好。

像自己这样的人,本来就该死,不是吗?

之前的挣扎算是什么,谁又说得清楚呢。

死掉吧,就这样死掉。狐狸闭上琥珀色的眼睛,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无论死后自己的归宿何在,总归是迎来了一个众望所归的结局。大家都铆足了劲希望他悲惨的死去,这下他们总算能如愿了。

但有没有,希望自己活下去的人呢?

真是卑劣的想法。但仔细地想,余野老师算吗?

不可能吧,自己杀了他的女儿。

还有谁呢?

“活下去。”这样的话。到底有谁说过呢?明明大家活在这世上都在拼尽全力,明明大家行走在大街上时都摆出一副阴郁的表情,明明大家都如此努力,但......为什么没有人这样说过呢?

活着似乎已经成为了某种义务。某种不容背叛,理所应当的责任。但活着本身,确实是一件需要全心全意投入的伟大的事业啊。

“活下去。”

确实有人这样对自己说过,那温柔的声音,光是想起就是一种痛苦。

少女的脸庞已经在脑海中模糊,泪水不知何时湿润了眼眶。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活下去。”

“活下去!”

“我啊!想活下去!”狐狸将双臂护在头颅前,即使这在这根黑刺前仅仅是徒劳的防守,但这举动,是某种意志的证明。狐狸歇斯底里的喊着。“家犬前辈,救救我!”

狐狸扭头看去,家犬的身影已不在沙发上。他转过头来,眼前,家犬挡在身前,双手抓住那根插在她的左肩的黑刺。她用了蝶跃。

“生存的资格自然是自己赋予自己的。所以我要看到你的决心。对驱使这个负债累累的身躯行动的决心,背负起活着的道路与死者的死亡的决心。”家犬用力将黑刺扭断。“如此看来,你是有资格的。但是,过去永远存在。”

家犬扼住灾灵的咽喉,将灾灵摁在墙上。厚实的灵力从她的掌心泵出,击断灾灵的咽喉。

“这只算是最低级的灾灵了。仅仅会装死。下一只可没这么走运了。”

狐狸抬头,黑星慢慢被抽去,最终,不再透明的天花板出现在了眼前。

这里是正正当当的人间。

“您没事吧,先做止血。”狐狸从西装口袋中拿出便携医护袋,准备为家犬止血。

“别碰,会恙蚀的。还有,不要说敬语。”家犬自己用绷带简单包扎了一番。“走吧,打车回分部的医院,那里有专业的特别医疗班来处理。”

“对不起......”

“没事,我是故意的。那种程度的灾灵,怎么可能伤到我。”

二人来到街上。狐狸虽然想扶着家犬,但却被家犬嫌恶的拒绝了。

“屁大点的伤,再不快点到医院恐怕自己就愈合了。”

“但是前辈为什么要故意受伤呢?”狐狸问。“还是会疼,对吧?”

“那是......最后的感觉了。最后能留给我的存在于现实中的感觉——尽管那是痛楚。”家犬笑的很苦涩。“那只灾灵,是死掉的上代狐狸啊。”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二人前面,狐狸拉开车门。

“要快一点。时间一久,会拖成致命伤的。”狐狸说。

“你很了解呢。人体。十三碎人魔。这是民间给你的称号吧?我很好奇呢,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会让那样多的想活下来的少女们选择了违背身体本能的绝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