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以前人类还是利用携带型通信仪器或家里的计算机等辅助工具,想要对抗那有如海啸般席卷而来的庞大信息。但后来人类察觉了一件事,那就是要使用这些辅助工具,到头来还是得依靠自己的大脑。毕竟人脑的能力有限,而且一旦濒临极限状态,人脑会变得非常脆弱。越是信息基础建设完善的先进国家的人民,越容易罹患信息强迫症及信息性忧郁症。信息障碍相关疾病更是长年占据自杀原因的前几名。到了二〇五一年,政府甚至差点通过限制国内信息总流通量的画地自限性法案。换句话说,人类因无法突破这个瓶颈而自愿选择退化。

就在三十年前,可悲的人类终于看见了希望。

二〇五三年,就在这座城市,也就是日本的京都,出现了第一个移植“电子叶”的人类。

“电子叶”是一种人造的脑叶,包含三个部分,分别为透过网络取得信息的“个人终端通信装置”、自脑外对庞大信息进行处理的“大脑辅助演算装置”,以及对大脑进行非接触性干涉的“启示装置”。

拥有这三项机能的电子叶,能让人类免于在信息之海中惨遭灭顶。信息的取得及处理都变得极有效率。若将过于发达的信息化比喻为一种有害健康的传染病,电子叶就是一种在社会上快速普及的治病疫苗。日本先将电子叶的移植纳入健康保险的给付范围,接着又列为国民的基本保障。终于在十五年前,电子叶的移植成为义务。凡是六岁以上的国民,都有义务接受电子叶移植。这样的政策变化可谓是理所当然,毕竟没有电子叶,人类根本无法在现代社会中存活。

于我而言,我在五岁时就移植了电子叶,当时这项手术还没有成为义务。

由于当时年纪太小,我几乎没有任何印象。换句话说,我根本无法想象在植入电子叶之前,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如今我们不管是看到或听到什么,都能透过“信号刺激”直接在网络上进行搜寻。取得的信息会先按照重要程度及必要性通过筛选程序,再由“启示装置”回报结果。

以前人们将在网络上寻找信息的行为称作“搜寻”。

但随着电子叶的普及,这句话的意义变得越来越模糊。例如有人询问“熊猫的学名是什么”,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的人当然能回答,但即使不知道的人,只要用电子叶进行搜寻,也能回答出相同的答案,而且时间上并没有太大的差距。在旧时代,世界上还有许多偏僻地区无法连上网络,但如今这些通信不良的地区几乎都已获得改善。自从信息素材与电子叶问世之后,“原本就知道”与“搜寻后知道”已逐渐等于同一件事。

年纪超过四十岁的人,大多是在过了二十岁以后才移植电子叶。这些人在回答问题前,往往会先说一句“我刚刚搜寻的结果是—”。但是像刚刚那些修学旅行中的学生,由于从小就习惯使用电子叶,上网搜寻到的信息跟“原本就知道”的信息在语言表达上已没有区别。唯有在网络上搜寻不到信息时,这些孩子们才会说出“我不知道”这句话。大人总是认为孩子们口气狂妄,孩子们总是抱怨大人的说话方式太拐弯抹角,而我夹在中间,往往只能摇头苦笑。

因为,跟身为“内阁府信息厅信息官房配属信息审议官”的我比起来,这些人都只能用“无知”来形容。

5

我走进了有着厚重强化玻璃的自动门。

一踏进信息厅的大楼,耳畔便响起了通知我收到了新邮件的清澈的电子铃声。事实上这铃声并非真的来自鼓膜的震动,而是启示装置的非接触性触须诱使内耳神经的电位发生变化,制造出了仿佛听见声音的幻觉。启示装置是电子叶上的扩大现实装置,上头的非接触性触须既能够检测脑中的神经丛,也能够加以干涉。人类的视觉、听觉、触觉等五感皆来自神经细胞的电位变化,因此只要检测电位变化,就可以分析出其正在看、正在听的影像或声音。相反地,只要对电位变化进行操控,就可以让人看见或听见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影像或声音。当这些声音骤然在头顶上响起时,就仿佛是天启一般,因此这个装置被命名为“启示装置”。虽然名称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却是电子叶的主要机制之一。

“启示听觉”传来了收到新邮件的提示音。虽然音色曼妙柔美,但现实中代表的意义却是令人头皮发麻的两千九百封新邮件。并非邮件系统故障了,这两千多封信确实都来自我所认识的人,而且我猜得出其中大概有两千封的内容都是“快进办公室”。在我任职的部门里,有个人专门爱干这种事。

我以拇指及食指轻触,把同一个人寄来的所有信都删除了。

接着我一边走在通往办公室的走廊上,一边审视剩下的邮件。电子叶能够借由对视神经的干涉,在眼前建立一片与现实景象重叠的“启示视界”。一块块半透明视窗在我的眼前弹出,我迅速浏览上面的信件,以事先设定好的视线及手指动作指令对信件内容进行裁决及删除。当然若是必须回复的信件,还是得依靠语音或键盘输入,但若是只需回答YES或NO的信件,则单靠肢体指令就可以处理完毕。在走路的过程中,我又解决掉了七百封新邮件。

电子叶发出的个人辨识码解除了门锁,通往办公室的大门自动开启。

宽广的办公室内,整齐排列着一张张淡灰色塑胶材质的办公桌。数十名职员埋首于工作中,显得相当忙碌。在这个高度信息化的社会里,信息厅可以说是全日本政府各省厅中最繁忙的单位。我一边这么想,又认为十一点才进公司的人或许没资格这么想。

我沿路与同事打了招呼,走向办公室的最深处。那里有块以玻璃墙隔出的区域,就是信息审议官的专用办公空间。环绕四边的玻璃墙可自由切换为透明或不透明,由于我这个人只要一感受到他人视线就无法工作,因此踏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玻璃墙切换到不透明模式。专用办公空间门锁解除,玻璃门自动开启。就在这时,启示视界上的最后一封信也已处理完毕。真是太完美了。既然堆积如山的工作都完成了,到中午之前又可以轻松一下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背后正要关上的自动门骤然停止动作,而且发出了刺耳的声响。转头一瞧,门缝之间夹着一条包覆在黑色丝袜中的长腿。不,正确来说那并不是被门缝夹住,而是脚的主人把门踹停了。

“御野审议官……”身穿黑色窄裙套装的部下把脚放下后对着我发话。

“有什么事吗?三缟副审议官。”“又去玩女人了?”

“你又擅自侵入我的私人层页了?以你的能力,或许要做到这种事并不难,但这可是违反信息法的行为。根据《信息基准法》第四条第三项,可处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或一百万元以下罚金。”

“看看自己身上吧。”三缟副审议官瞪着我的领带说道。

这女人竟然把我每天打的领带记得一清二楚。我点点头,“嗯”了一声,走到办公桌旁坐下,说道:

“好吧,你有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来请你工作。”

“我不是已经做了吗?那一大堆信件,我都处理完了。”

“一股脑全转寄给我,算什么处理?”

什么一股脑……这女人说话可真难听。我转寄给她的工作,都是她有权裁决或有能力处理的案子。当然我自己亲自处理会比较快, 但专业分工的基本原则是能力需求低的工作交给能力低的大多数人去做,能力高的少数人只要负责处理其他人做不来的事就行了。在这信息官房的办公室里,她的工作能力仅次于我,因此我手边绝大部分的工作都可以转由她来处理。

三缟歌副审议官,芳龄二十五,却肩负着国家中枢的重要职责, 可谓是相当优秀的人才。

“那是因为我对你有着期许。”我这么告诉她,她踹了桌子一脚来回应我。

“御野审议官,我要说的话,相信你都猜得到,请原谅我不厌其烦地再三提醒你……”

“提醒是件好事。电子叶的实用化虽然带给我们卓越的处理能力, 但其强化重点只在辅助大脑的处理机能,对记忆容量的增加并无明显的助益。针对重要事项重复提醒,有助于在大脑的记忆区内建立回路, 这个做法的有效性从以前到现在都不曾改变……请说吧。”

“你能在办公室里拥有专属办公空间,能够十一点才进办公室, 能够穿着跟昨天相同的衣服而不受指责,这些特权全是来自你拥有省内最优秀、最天才的信息处理能力。说得更简单点,那是因为你的工作能力受到了肯定。但一个不工作的审议官,没资格享受这些特权。”

如此理所当然的常识,她不知已提醒过我多少遍了。倘若我工作能力不佳,恐怕不到十天就得被炒鱿鱼。在这个高度信息化的社会里, 人事变动也是相当频繁。

“何况你把这么多工作丢给我,自己一定很闲,整天躲在见不得光的办公室里,到底是在做什么?”三缟副审议官一边说话,视线一边在空中游移。显然她正在阅读投影在启示视界上的信息。

“那还用问吗?”我回想着平日最常做的事情,说道:“当然是看信息元件的基础原始码直到下班……”

三缟副审议官的冰冷视线朝我射来。就容貌而言,她确实长得颇有姿色。

“三缟副审议官,我老实跟你说好了……”我故意装出苦恼的表情说,“我一直觉得自己不适合当公务员。”

“不适合?”

三缟副审议官一脸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启示视界弹出了一面视窗。那不是启示视界的私人层页,而是开放给不特定人士使用的公开层页。她借由眨眼睛的动作拉出的那面视窗上,罗列着我的工作履历。

“姓名:御野连”

二〇七四年六月 国家公务员综合考试合格

二〇七四年九月 分配至内阁府信息厅信息官房

二〇七六年九月 升任信息官房信息总务课组长(授阶)

二〇七七年四月 升任信息官房信息总务课课长(特例晋升)

二〇八〇年九月 升任信息官房信息总务课指定审议官(特例晋升)(授阶)

半透明履历书视窗的另一头,三缟副审议官将脑袋斜向一边,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说你不适合这个工作?”

我点了点头。她又朝我的桌子狠狠地踹了一脚。接着她转身离去, 一副“没时间陪你扯淡”的态度。

就在她踏出私人办公空间的那一瞬间,刚刚我转寄给她的那些邮件又被她退了回来,我的启示视界顿时被视窗淹没。不过数量已比刚刚少了许多,这正是她的作风。任何高性能的信息处理仪器,都无法取代一名优秀的部下。

我以手指动作对玻璃墙下达指示。围绕着办公空间的透明玻璃逐渐转变为白色,遮蔽了视线。直到外界景象完全消失,三缟副审议官依然站在外头恶狠狠地瞪着我。只要将玻璃切换为不透明模式,不仅是视觉信息,就连电子邮件及电话也只有特定人士才能传送得进来。但她若有事找我,往往是直接踹我的玻璃门,因此这样的限制并没有太大意义。

我叹了口气,将重新回到手边的工作一一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