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突然就下起雨了呢。”悠闲自在的话语,也不待人作答。兴许这本来就是自说自话罢了。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坐于枣红色的马上的摇光,显然孟舲舟的到来没有半分影响到他。那人怎么安排,自是有他的打算,作为他的手,他只需要去奔波执行就够了。
闻见舲舟业已上马,摇光利落地挥下马鞭,随着一声“嘶”叫,那匹枣红色的宝马已载着他奔出老远。舲舟忙拍马追去,然而无论她怎么赶,距他仍是有着一段不近的距离。
对于“七宿”舲舟根本没有什么认识,他们是“星子”们憧憬着要成为的人,成为一个手染无数陌生人鲜血的人。传闻他们一个两个都是些怪人,不好相与。唯一不面生的是天璇,这些年多少都见过他几面,经年不变的白衣,不染尘世,仿似被岁月偏爱着,竟不曾改变容颜。其他人都没怎么来往过,就算平日里见着面,也不知谁是谁。
约摸行了三个时辰,前方的摇光放慢了速度。几个时辰的颠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了,成为“七宿”之一后,他所做的就是不间断地接手任务,必要的话日行八百里也是可以的。只是几乎没出过门的舲舟多少有几分吃不消了,但仍然凭借着那一股横蛮的耐力坚持着。
“我们歇息下。”刚好可以细听见的声音,是渐次慢下来的摇光。
舲舟动了动唇,方才想说好,又听得那自说自话的恼人声音补上一句“到二十里外的客栈。”紧咬牙关,舲舟不服输地朝摇光追去。
凡城。秦淮楼的雅间。
玉衡一脸郁色地靠在窗前,小二热情的推荐着各色的菜肴吃食丝毫未入他耳。他的那两柄短刀未能带入城中来,如今的凡城全城戒严,凡有携带兵刃着,一律扣押拘禁。这还只是明面上如此而已,暗地里不知设下多少埋伏。不过无论如何,云书……他都不会任由他被羞辱了去,连死后都不得安生。从造化开始弄人时,他们就活的够辛苦了,不要死后还不得安生!那些如此对待云书的人,要付出血的代价,就算他手里无刀,就算要倾尽自己的性命,那又如何?!他是玉衡,骄傲狂佞的玉衡,从此又多了冷血。
“客官,您要些什么?我们这里还有……”小二喋喋不休地打断他的思绪。
玉衡回过神,不知何时一方长长的锦盒已经摆于桌上。玉衡眼里闪过一丝不解的复杂神色,抬眸冷冷地盯着小二,杀气便这么轻轻地泄露出来。
“这是二公子捎给您的,慢用。”这小二倒也不简单,在玉衡的杀气下仍然作陪笑状,不为所动,只是这后两个字多少有些意味深长。
玉衡收回目光,一个掌劲掀开锦盒,里面放着的正是他的两柄短刀,还有一张信签,是天璇独有的信签,跃然眼前的是那人清隽又不失锋利的字,“稍安,待援。”,意料之中的简洁明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会出手助他。
“客官,您还要些什么吗?”小二合时宜地问道。
“把你们这里的特色都来上一份吧。”玉衡将信签塞入衣袖,默默地把短刀收放好。
日暮时分,到达秦淮楼的摇光和舲舟下了马,马童迎出来将他们的马匹牵去喂养,解下蓑衣的舲舟揉着酸胀的腿。摇光揭下斗笠,露出的是一张童颜,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眸子,仿佛盛满了星辰的光彩,蓑衣下是一身白衣,因着路途的奔波染了尘,却丝毫不显得萎靡邋遢。
舲舟没想到这个自说自话的恼人精竟有如此出彩的皮相。反观自己,倒显得狼狈起来。
“两位客官里面请。”小二迎了出来,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舲舟,领着二人上了楼上的雅间。
推开门,里面正坐的是等候已久的玉衡。小二默默地退了出去,带上房门。
夜色浓重起来,雨虽然停了,但深黑的乌云依旧没有散开,如泼在墨色上的墨,给凡城这注定不平静的夜带上几分阴霾。
三个黑影跃上城楼,其中有一个稍微笨拙的,是舲舟。舲舟刚站稳,猝不及防地被身侧的摇光一推,“哎呦”一声叫出来,来不及恼怒,便听得“叮”的一声,是箭射空的声音。这人好生厉害,不愧是“七宿”之一,舲舟心底有些叹服。
紧接着的是密密麻麻射来的箭,摇光拔出一把短剑,又听得“噌”的一声,短剑剑柄后弹出一段与剑身长度相当的剑,游刃有余地划开飞射而来的箭雨。
玉衡沿着吊着连云书的绳子滑下城墙,一手抱着面目全非的云书的尸体,一手紧握绳索提起内力将它震断。
只听得“嗤”一声,是匕首捅入身体的声音,血顺着玉衡被刺入的胸膛流了出来,本来已经死去的“云书”居然动了起来,是埋伏,上当了。
玉衡撑着一股横劲,重重地拍了假云书一掌,继而一个机灵掐着他的脖子险险地落在楼下,“说,云书在哪。”狠厉的诘问,假云书已被掐得面色胀红。
“你……你以为……凭他这等大……大逆不道的逆贼,还有资格……留下尸体么,早就被挫骨扬灰了,这也是你的下场,哈哈……哈。”玉衡一手拧断了他的脖子,理智被涌上心头的愤恨怨念所席卷。
“走!”摇光见情形不对,知是被算计了,又见玉衡受伤,舲舟虽然还能支撑着,但已经很狼狈了,看着衣袖大片被染红却还是紧紧地握着剑的舲舟,摇光眼底闪过一丝明了,原来如此……
一手拽过舲舟,轻盈地跃下城墙。
“走!”摇光喝道。
杀红了眼的玉衡早已不管不顾了。“拿弓来。”城墙上黑巾蒙面的红衣男子沉声说道。
力破千钧,射向纠缠着的摇光和玉衡。一箭双雕。
银箭穿过摇光的心口,还想执拗地刺向玉衡,却被摇光硬生生地用手拽住了,“孟舲舟!”
这是摇光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舲舟点点头,一记手刀将被摇光制住有些失控的玉衡劈晕,吹了一记响哨,不远处的马匹被唤着飞奔而来。
“扶他上去,我来断后。”摇光道不容辩驳道。
舲舟犹豫着。
“上去!你一个‘星子’能做什么,保好自己的命才是要紧。”摇光毫不客气道,手起剑落,划开一个个追兵的脖子,同时也不时被划下一道道创伤。
待见到舲舟和玉衡都已上马后,飞身一跃而上,紧夹马腹,后面陆陆续续又射来一波箭雨,俱被他一一挡在身后。
“孟舲舟……帮我把这把沧溟交给天璇。”摇光用微弱的声音唤着她,对她说。银箭射入心脏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所争的不过是损伤最小而已。
舲舟颤颤巍巍地接过摇光手中的剑,能感觉到自己被他牢牢地抓紧,紧得生疼,可她没有喊出声。
奄奄一息间,摇光仿似又回到了那一天。
不断地逃跑,不停地被追杀,他厌倦了,痛苦了,恨极了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但,他还想要活下去,生存的欲望,那么强烈。
本以为会死的那一天,是他,是他用手为自己挡下那一支夺命的箭矢,就那样,穿透他白色衣袖里面的血肉,他以一根游丝瞬间夺取所有追杀他的人的性命。
他那样温和,微笑着对自己说:“漫漫长路,人总要学会相扶持,才能继续的更好的走下去,你可愿和我一起?”
摇光至死都不会忘记,那天自己信誓旦旦说下的话。
“我愿意。我愿成为您的手。”
他摸着他的头,那时候他的个子方及他的肩头,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可他觉得那个人,分明在笑着,善意温和地笑着。
我多想再继续当你的手啊……
刺入背上的箭渐渐增加,摇光终是闭上了眼。
第二楼阁。
清晨,天色还未破晓,山间下起了滂沱的大雨,浇在站在楼外的舲舟身上,湿淋淋粘腻成一片,手上的伤口有些泛白,衣衫还未换,显然是一回到不周山便来这里侯着了,伞也没打,手里撰着的是那把沧溟。
里面的下人见舲舟实在可怜的模样,通禀了天璇,得了命领着她进来。
一方桌,周围还陈设着梨木书架,摆满了书籍,天璇正坐在桌前。舲舟还湿淋淋的滴着水,在地上留下一滩灰暗的水渍,恭敬地把剑呈在天璇的桌上,然后一动不动地站着,未言只字片语。
天璇晦暗不明的目光不知闪动着什么情绪,黑如子夜的眸子如夜色下不见月光的深潭,冰冷,游移,浮动,看着那把沧溟亦不言语。
终于,他抬起了头,可却未看舲舟一眼。
“下去养伤吧,伤好了和玉衡一起去受罚。”说着,目光转向了窗外。
舲舟如来时那样,轻声地迈步出去,随手关上了房门,隔绝了门里的光景。
对了,这把剑是自己送给摇光的。那时候他还不叫摇光,只是一个自己随手救下的孩子,说着要成为自己的手的少年。
舜倾羽……
紧紧捏住作痛的手,好像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