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间的清铃在微雨的敲打下作响,在这幽静的深山清晨里莫名清妙。一双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推开雕花木窗。

“果然下雨了。”温润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点点欢喜。天璇的面上却不带任何表情,左手不动声色地捂上隐隐作痛的右手,连眉头也不带皱一下。合上木窗,天璇走到楼下的厅堂,负责第二楼的下仆见他下来,恭敬地行过礼。

“替我去传舲舟来吧。”他抿上一口清茶,语气因着天气带上几分慵懒的味道,随手放下茶盏,届时仆人方行至门口,又听得后面那清浅温和的声音,“算了,我自己去寻她罢,你且忙自己的去。”

“七百零四,七百零五,七百零六……”舲舟半跪着承受着木桩人一下一下地击打,这样的训练她每天都要重复。

“她是傻了吧,光挨打有什么用?真不知道是怎么选上‘星子’的。”绾上青丝,重新披上训练时褪下的华服,阿青斜躺在沉香木椅床上,淡淡的香味仿佛酥进了骨头里,最是温润舒展开的四肢。

但眼前沉闷笨拙的舲舟着实是碍她眼。

“大姐你不必理会,我们这批‘星子’进来到现在每次考核都是您排第一她排最末,待下旬的考核我结果了她去,省得大姐看着闹心。”旁边谄媚的倒是不少。

“舲舟,过来。”不知何时踏进练功房的天璇,手挽在身后,朝舲舟笑得一脸无邪,愣是把阿青惊得跌坐下来。

“什么事。”许是来者太过静好对方也是极尽寡淡地吐出三个字。

见舲舟还是不为所动,天璇笑笑摇了摇头顾自走了前来,“朱雀级任务,去凡城助玉衡,别让他死了。”“可是我是‘星子’里最弱……”两指轻贴其唇前,“无需多言。”灿烂并一脸笃定。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死。”靠在舲舟耳旁轻语:“当然我会要摇光陪你一起去。”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桃花快开了。”

“桃花开……”舲舟死灰色的眸子里燃起了一撮火苗。

三日前。

已是子夜时分,外头稀朗的星辰和不甚皎洁的明月勉强还是能透过木窗看清屋里的情形。云书步履极轻地挪至木窗檐下,缓缓将其拉拢。分明是秋起时节,却是在这夜里有种渗入骨血般的寒凉感,许是地处山野间的缘故吧。“恙鹤还是那么烂记性。 ”关好木窗,云书又踱回榻前,望着熟睡中的恙鹤自故嗔怪道。

深刻到像是昨日的记忆,又一次盘据上心头浮于云书眼前:还是在“万象”时候的情形——那是一个四通八达,宽广到无垠般的恐怖地穴,无数像恙鹤、云书这般的“幸运儿”被断食后投入其中,他们只有在尽自己可能最快的时间里除掉自己外的任何人,才能等到地穴的洞门打开,才能等到希望。而这正是“宿”逐鹿选拔,挑出“星子”的唯一途径。

“云书,抓紧我!”惯用的两柄短刀被恙鹤死死握在手中,好在往日里习得的刀法还算扎实,虽说不上精湛,却是硬生生划过好多人的胸膛和脖颈。在这漆黑、潮湿、压抑的地底下,渐次麻木的内心,仿佛杀人都变得没那么忌惮和理所当然。倚着光滑的石壁,云书紧绷的弦稍稍松动了开来,“恙鹤没事了,这儿没人我们……”“过来!”一声断喝,未等云书语毕恙鹤拉着他便往后面狠狠摔去,接着一记重拳不偏不倚的砸向刚刚云书倚着的石壁,爆裂开来的石块在地穴里隆隆作响。“这……”显然还没缓过神来的云书楞在原地一动不动。突闯进视线的怪力男舞着臂膀顺势又朝云书袭来,闭眼又睁眼,拳头竟贴合在自己的鼻翼处,只见恙鹤手持短刀卡进怪力男袭来的右臂臂弯里,两指一挑又掏出另一把别在腰间的短刀,精准地自怪力男左手手掌穿过并扎进石壁里,然后转身借手肘之力往他肚子上狠狠击去,趁他弯腰的间隙马上抽出卡进他右臂的短刀往脊背处贯入刺下。“云书!”回过神来的云书马上领会到恙鹤的用意,抽出扎进怪力男左掌的短刀迅速捅向其心房处,刀柄旋了一圈再抽出。

“恙鹤……”“我在呢,没事。”两人跌坐在地上,怪力男捂着重创的伤口摇晃着,倒下去的时候身子往石壁上重重撞了过去,源源不断的石子石块如山洪般滚落泻下砸在他们身上,接着是一片无望无尽的黑暗,只有沉重的喘息证明自己还活着的迹象。再醒来时,身旁脸色苍白的恙鹤望着自己露出如释重负的无力笑容,低头瞥了眼短刀,凝固的黑色血迹在银色的刀刃上格外耀眼——那是不同于怪力男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

好似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半醒半梦中,云书干涸的喉咙连一个“渴”字 都发不出来,嘴唇上下嗡动着,然后下一秒一股腥甜的液体便由上至下滑入他的喉腔,带着暖气的温热,荡开在五脏六腑。

炸开在空气中的腥甜气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回忆戛然而止,云书正寻思再看一眼恙鹤当年划破手腕救了自己一命的那道疤痕,竟发现一根银色的丝线自屋瓦上垂下连着恙鹤的右手腕,丝线在本就料峭的深夜里发出缕缕愈加冷冽的寒光。云书两三步跃至房门处,轻推开房门翻上屋顶。临面站着的是永远一袭白衣不染尘世的天璇。

“你对恙鹤做了什么!”

“你不必紧张。”依旧是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天璇收回银线望着云书笑道:“怕你吵醒玉衡,定住他的心脉让他睡得更安慰些,要是玉衡知晓了,以他的性子事情就麻烦多了。”说着抬头望了眼皓月,“走吧,别让主公久等。”

长生殿。

“来了?”分不清男女透不出愠怒的声音,素色的纱帘随着参差不齐摇曳的幽绿烛光来回摆动着,隐约可以识得一长发、盘腿的人影。没什么好奇没什么可怖,心之素然,连答话也无关紧要了。

“白虎级任务。”素帘掀开一个小角,一柄银色的卷轴不偏不倚飞入云书手中。

“呵,白虎级任务?不就是让我送死。”将死之人,言语也没什么好忌惮。

“确实。”依旧听不出一丝波澜,“但你不要忘了玉衡的眼睛。”

像是戳到软肋,云书握紧卷轴,转而朝殿外走去。“我懂了。”

恍惚间沉睡了多年似,过往的景象开始一点点翩然坠于眼前:学堂、武馆、酒肆、甚至是青楼,还有一起乞讨的日子,原来历历在目的东西是那么绵长温润。

飞驰而下不周山的时候,云书第一次那么认真的看了一眼漫天星辰,只是自己终其一身也照亮不了他的漫漫长夜。

踏过竹林,掠过崖石,上乘的轻功在黑夜里划出别样的美感,云书想起了当年那抹壮烈的红色,许是像极了如今的自己。拧开腰间的酒囊,倾饮而下整袋烈酒,呛上心头的感觉竟让云书止不住的仰天长笑, 到最后化作一行清泪和一串低到只有自己听得清的呢喃:“恙鹤,愿待佳人伴你左右。 ”

长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