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我还是答应了神甫的要求,开始抚养那个孩子。

其中的缘由,或多或少与自己的经历有关。

他并不打算把“神明”的事情公之于众,普通的镇民知道的,仅仅是有一座神殿在我的牧场旁从天而降,对里面有着什么却一无所知,因为实际进入神殿的只有我和神甫两人。

外界似乎只是将那孩子当作我从教会里领养的孤儿看待,拜此所赐,我还被不少人投以异样的目光。毕竟十四岁的孩子单要养活自己就很费劲,在此基础上还要独自将一个婴儿拉扯大,不是脑子坏了就是另有所图。

对于这些流言蜚语,我也懒得去澄清。因为光是带孩子就让我累得够呛。

好在神甫也给了我不少方面的资助,从婴儿所需的用品到新型农具和优质的谷饲料,算是缓解了我不少生活上的压力。

既然蒙受了额外的恩惠,我也决定好好履行与神甫之间的约定,将这位小小的神明健康地养大——虽然我也不清楚神明会不会生病就是了。

就这样又过去了两年。

与以往相比,我的生活确实注入了一些新的变化。

四月的第一个安息日,微凉的春风拂过山坡,催化着青草生长。

虽然自营牧场并没有“休息日”的概念,但每到这种日子,人的心情也不免得变得倦怠。

“牛、牛牛~等等啦——”

围栏内,金发的女孩正与新生的牛犊们追跑。

我挑着草叉为牛圈内添完新的饲料,看到这样一幅洋溢着过剩活力的光景,不知不觉间便靠在一旁,抵着木柄静静观看。

“琥珀先生,早上好~”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清爽而温润的招呼声。

身着便服的少女打开围栏门,挥着手朝我跑来。

“早上好,蕾贝卡。”我回以问候。

被我称作蕾贝卡的少女与我同岁,也是刚刚迈过十六岁年纪。是镇上面包店的女儿。她的父亲算是这座牧场的几个大客户之一,还是我母亲打理牧场的那时候起,就有几乎一半以上的牛乳都是由她们家订购,由于这层关系,我和她早在识事的年纪便认识了。

青春期的女孩发育的比男生要早上一些,虽然还不到十八岁,蕾贝卡就已经出落成镇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除去端正的五官与初长成的身材,那对无时无刻都喜欢正视对方的褐色眸子,也经常让不少同龄的少年会错意。

那头亚麻色的长发被她扎成低低的马尾,每走一步都会在背后轻轻摇荡。

“感觉你今天心情很好呢。”她双手握在身后,走到我身旁。

“是吗?不过,最近珠里终于肯安分地吃早饭了,算是挺值得令人高兴的。”

“那是因为琥珀的料理水平进步的原因吧?”

“托你的福,蕾贝卡老师。”

我给这名贵为神明的女孩取名为“珠里”,而蕾贝卡则是为数不多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之一。

我对照顾婴儿是完全的门外汉。蕾贝卡有过照顾年幼弟弟的经验,又和我年纪相仿,伊奥利亚神甫才会拜托她来帮助我。

从哄婴儿入睡的技巧到幼儿食品的烹饪方式,她几乎是手把手教会了我有关育儿的所有事,除此之外,她还会固定抽出每周周末的时间帮我打理牧场的杂事,顺带陪珠里玩耍。

我从没听她抱怨过一句,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对珠里喜欢得不得了,才会对这种事乐在其中。

“话说回来,小珠里现在几岁了?”

“几岁吗……最初发现她的时候,看上去已经有两岁了,现在大概四岁左右吧?”

“欸……已经两年了啊。”她感慨道。

“是呢,一不注意,就过去那么久了。”

“明明一开始,琥珀你一直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我不太擅长和别人相处啦,尤其是小孩子。”我挠挠头发,有些无奈地说道,“但是,看到她一点一点长大之后,要说没有成就感也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所谓‘为人父母’的感受吗?”

“饶了我吧……我才十六岁耶。而且,我哪有资格去做‘神明’的养父啊?”

“真难想象……”蕾贝卡注视着在远处与小牛嬉闹的珠里,也不免得露出一丝苦笑,“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是伊奥利亚神甫糊涂了,这样的小女孩,怎么可能跟‘神明’有关系……”

“她的‘银之手’,可是货真价实的。”

与伊奥利亚神甫预想的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珠里那身为“神明”的证明也变得更加明显。

最初发现她时,还只有染上银色的还只有右手的小拇指。现在想要外出的话,已经到了不得不用手套去掩盖这醒目银光的地步了。

虽然珠里自己对这异于常人的特征并无自觉,但那也只是时间问题。

“小珠里,真的会成为‘神明’吗?”

“至少,神甫是这么期望的吧。”

说实话,神明这个概念对我而言过于遥远也过于庞大,我也不明白神甫为何对此如此执着。

倘若神明真能为人类带来和平,为何不一开始就将怪物们消灭殆尽呢?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了,你会怎么做?”

“……不知道。”

我只是在履行与神甫的约定而已,那之外的事,既不是我能关心的,我也不想关心。

——我把这句话咽下喉咙,这样阴暗而冷漠的想法,说给他人听可不好。

“琥珀……啊!蕾贝卡姐姐!”

似乎是玩累了,珠里停下脚步,寻找我的身影。在她看到蕾贝卡正微笑地向她招手时,便兴奋不已地向这边跑来。

或许是过于激动的缘故,她没跑两步就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扑通”一声向前跌到草地上。

“小珠里!?没事吧?”见到珠里摔倒,蕾贝卡急匆匆地跑到她身边,坐下来将她抱到怀里。

“呜、呜呜……呜哇哇哇——!”不出我所料的,她碧色的眼瞳里开始涌出泪水,粘得满脸都是。

“哎哎……”我跪在珠里身前,确认她有没有受伤,“脚有痛吗?有没有扭伤?唔,额头都通红了……”

所幸的是没有看到明显的外伤,应该只是额头被蹭擦伤了。我暗自松了口气。

“好啦好啦……珠里是个坚强的孩子,姐姐给你施个魔法吧——呼呼~痛痛都飞走~”

蕾贝卡往珠里的额头上轻轻地吹气,安抚她不要哭泣。我则是回屋拿了消毒用的软膏。

“难得蕾贝卡姐姐来一趟,珠里,要是你能忍住不哭的话,你想要什么,姐姐她都会答应你唷?”

“真是的,琥珀,你安慰小孩子的方法太差劲了……”蕾贝卡一边给珠里擦软膏,一边鼓着脸颊瞪了我一眼。

“真、真的吗……?”珠里吸着鼻子,竟真的在努力地忍住眼泪。

“啊……没办法……”蕾贝卡对我叹了口气,随即便温柔地摸着珠里的脑袋,“当然啦,小珠里想要什么呢?”

“那么、那个、唔……晚饭想吃蕾贝卡姐姐做的鸡肉烩饭!”

“这样啊……那道菜做起来还蛮麻烦的……不过算了。就让我久违地给你们露一手吧。”

“好耶,能吃到蕾贝卡的料理。”我在一边附和道。

“你还有脸说,到时候记得给我打下手!”她没好气地向我吐了吐舌头,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你家里还有材料吗?”

“这么说起来,确实有点……”我敲定主意,“那么,午后就去镇上一趟,可以吗?”

这样既可以采购食物,又能带珠里出去透透气,一举两得。

“可以是可以,牧场的工作怎么办?”

“没关系没关系,放着半天不管,牛群也不会跑掉的。”我牵起珠里的手,将她从蕾贝卡的怀里扶起来,“好了,珠里,去换外出用的衣服吧。”

“能到镇上去吗?真的吗?”她瞪大她漂亮的绿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握着她逐渐白银化的右手,指尖的冰凉刺激着我的手心。

“真的,记得戴上手套哦。”我微笑着承诺道。

望着她迫不及待地挣开我,忘记了疼痛,蹦蹦跳跳地跑到屋里换衣的背影,我杵在原地,沉默不语。

“怎么了,琥珀?”见到我久久不再开口,蕾贝卡感到有些奇怪地凑上前来。

“没什么……只是……”

我低着头,下意识地握了握手掌。

不知为何,那份银色的冰凉一直挥散不去。

*

罕见的,我做了一个梦。

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有复数的人在周围低语。

『这孩子,无疑能成为引导我们的‘神明’。』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们已经不可能回到那个时代了。』

『Ta可是拥有着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有着将我们的未来引导到正确方向上去的可能性啊!』

『但是,族人们不可能容忍这个孩子的存在。』

『为了活出我们应有的姿态,我们也不能舍弃Ta。』

『将Ta送到……去如何?』

『但是,这怎么能——』

『等我们夺回世界后,再将其塑造为新世界的神明即可。』

『看,这孩子的手……』

『和丑陋的、异状的我们的手不同——』

『是多么的耀眼,多么的美丽啊……』

他们使用的并非我所熟知的语言,可我却能听懂他们对话的内容。

想说话、想发问,却发现根本没有能用来出声的器官。

我只得忍受无尽的声音在我的体内穿梭。随后——

腹部突然如遭受了重锤般吃痛!

“噗——咳、咳啊……”

痛感将黑暗剥去,把我扯离梦境。

睁开眼的第一瞬间,便看到眩目的银光在我的面前摇晃着。

“真的是……你到底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少女鼓起脸颊,柳眉微皱,不满地朝我嘟囔着。

“快起来!早饭都要凉了!”

她毫不客气地掀开我的被子,将我的身体暴露在初春的寒气中。

“痛痛痛……我说珠里,就不能用更温和的方式喊人起床吗?”我揉着隐隐作痛的肚子,慢慢从床上坐起,“还特地用右手……”

“这是‘神罚’,知道不好受下次就记着点。”珠里朝我挥了挥那只发育完全的银之手,用威胁的语气对我说道,“明明今天轮到琥珀做早饭,竟然光明正大地赖床,一点大人样子都没有。”

“啊……抱歉,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挠着头发,习惯性地认错,眼睛却一直盯着珠里的右手。

十二年过去了。

我已二十有余,珠里也成了豆蔻年华的少女。

那只通透清澈的银色手臂,似乎也已“成长”到了尽头。

白银逐年侵占着原先的皮肤,最终停留在手肘前的小臂处。

虽然从血肉转化为了坚硬而冰冷的金属,却依旧存留着触感,说明这只手臂仍是珠里身体的一部分。

不过,除此之外,我没能观察到更为奇特的现象。它的作用与常人的右手无异,既不能用来施展魔法,也非引发奇迹的触媒。神甫口里所说的“神明的象征”,终究无法以视觉效果以外的事实体现。

但是用来打人很痛。

可无法否认的是,与珠里朝夕相处十二年的我,仍会时不时地被那只银之手所吸引。像是引诱飞蛾的夜光,那只手臂确实有着说不出的“特别之处”。

梦中听到的话语残留在耳朵深处,搅动着我的思考。

那些“声音”所争论着的“神明”,让我不得不联想到眼前的珠里。

然而,倘若那是发生在珠里与我一起生活之前的事的话,为何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干嘛……眼神真恶心……”注意到我异样的视线,珠里“嗖”的一下把手抽回,藏到背后,“是睡觉把脑袋睡傻了吗?”

“你啊,什么时候性格变得那么差了?”

“明明是琥珀生活习惯太差好不好!”

那个傻傻追着牛犊跑的女孩早已消失不见,伴随着身体的发育,不知从何时起,珠里的脾气也开始越发蛮横……主要是针对我。

拌嘴成了每天的固定环节,她对我的态度也没有半点尊敬可言。不过,我也并非想扮演“父亲”的角色,所以,这样有些吵闹的关系或许更适合我们。

我做完简单的洗漱,坐到餐桌前,桌上是出自珠里之手的奶油炒蛋与煎培根,非常简单的早餐样式,但手艺绝对在我之上。

她的学习能力十分惊人,不论是洗濯、料理,还是牧场的工作,只需简单指导就能迅速地掌握要领。虽然还只有十四岁,却已经能帮我打理绝大部分的农活了。

“唔,有点做咸了。”珠里坐到我的对面,与我一同用早餐。她尝了一口自己做的炒蛋,给出在及格线上下的评价。

“你那么喜欢做饭,以后三餐都让你负责行不行?”

“不要!你只是想偷懒而已吧?”她断然回绝。

“当我没说……”我默默地低头吃自己的份。

“话、话说回来,今天有什么要做的吗,琥珀?”

“嗯?”

我抬头,看到她不安分地用勺尖搅拌着蛋糊,漂亮的碧瞳无所放置似的瞥向别处。

“也没什么特别的……对了,下午得给蕾贝卡家送新鲜的牛奶才行,她好几天前就跟我下过订单了。”

“啊,让我去吧。”

“也不是不行,那你就和我一起——”

“不不不,我是说让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到镇子上去吗?”

“怎么?我驾马车的技术可比你要好多了。”她有些不服气地撇撇嘴,“而且,蕾贝卡姐姐的父亲,最近不是看你很不顺眼吗?”

“……有这回事?”

“哼哼……镇上的人都在传,蕾贝卡姐姐之所以迟迟不出嫁,都是出于某个小牧场的毛头小子的原因来着?”

“欸……你可别乱说。”

“总之,琥珀留下来看家就可以了,换我去绝对更好点!”她站起来,拍着胸脯,掷地有声地对我说道。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也不晓得你哪来的劲头。”我只好点点头,“街边的小鬼朝你吹口哨也没关系吗?”

“要是他们敢,我就把他们牙齿打烂。”

“……”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目送珠里驾着装满木桶的马车离开。

就这样,今天仅有的差事也由珠里自告奋勇去处理,我倒是落得一个清净。

机会难得,我也想趁此好好放松一下自己。

打扫完栅栏与屋子后,我走回自己的房间,将压在床板下的物件一并取出。

装满画纸的画筒、用来固定纸张的薄木板,几根被削得快不成样子的铅笔。我将这些工具打包装好,从厨房拿了两个昨天剩下的圆面包,就这样出门。

我的目的地是山坡深处的森林,就是载着珠里的“神殿”坠落的那片地方。

由于经常踏足这附近,我对林间小径的分布也轻车熟路,没花多久就找到了一片采光良好的空地。我坐在一块表面平坦的岩石上,环顾四周的景色。

选定范围后,我摆出简易画板,将白纸夹好。拿起铅笔,微微闭眼测量比例,便开始在纸张上留下深浅不一的黑色线条。

我自认是个沉闷无趣的人,而“画画”则是我为数不多的,用来打发闲暇时间的爱好之一。

小时候,因为生活在远离城镇的牧场,找不到同龄的玩伴的我,只得用独自一人也能做的事情消磨时光。

为了适应母亲去世所带来的改变,我无可奈何地舍弃了很多事物。青少年的懵懂也好、想要依赖他人的心态也好,唯有抛下这些,我才能完成同母亲临终前定下的允诺。

只有绘画这个兴趣一直陪伴我到现在,不曾消退。

不知从何起,我便无法抑制自己用色彩与线条去记录周围的冲动。

这份冲动似乎化作本能,铭刻在了我的脑髓与血液里。

仅仅挥动铅笔就能得到满足,每次将眼前所见的景象迁移到白纸之上,我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阵安心感。

我说不清楚这份心情的来源,但人沉迷于一件事的理由,或许本就该说不清道不明才对。

“差不多该换个地方了——咕呜!”

在我将画好的素描收进册子里,打算重新站起来的那一刻,从后脑勺的部位突然传来一阵痉挛般的疼痛。

麻痹感像脉冲似的瞬间扩散到全身,双脚失去力气,我的身体也顺势向一边倒去。

心脏仿佛要敲碎肋骨一样狂跳,等到那阵痛感平息下来之时,整个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

我用好不容易恢复力气的手臂支撑起身体,靠在先前那块石头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蜂鸣似的目眩感塞满了整个脑袋,挥之不去。

“过劳……?怎么可能……”

听说也有人毫无征兆地在劳动时猝死的事例,但我不认为那会发生在我的头上。更何况是在悠哉的假日。

那么,是我染上了什么能突然使人抽痛无力的怪病?

越是想象就越发悲观,我觉得还是就此打住为好。

不知过了多久,待身体的不适缓和了一点后,那阵刺痛又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完全消失不见。

“啧……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了摇头,站起来,弯下腰去收拾刚才失手掉在地上的画册与铅笔。

从前的画稿从册子中滑出,散落得到处都是。我将其捡起,一张一张地重新收回去。

画纸上不可避免地粘上了泥土和露水。我在试图将污渍擦去的同时,也不由得开始回顾这些出自过去自己之手的作品。

最初只是些简单的涂鸦,现在去看的话,几乎连画的是什么也认不出来。但是,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时自己的心情。

“这是……”

在大量的风景写生和静物之中,夹着一张画像。

女孩将自己蓄长的金发扎成马尾,骑在一匹小马上。动作虽然看起来十分僵硬生涩,但脸上却满溢着赤诚活泼的笑颜。

“那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了呢?”

我想起来,珠里在刚刚学会骑马时,每天都要花上一下午的时间在牧场旁的空地上练习。这张潦草的速写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画下来的。

不只这张,被蕾贝卡拉着学习走路的时候、第一次试着给奶牛挤奶的时候、参加教会唱诗班的排演的时候……不知不觉间,我的笔尖也随着她的成长轨迹奔走。

我没有继续翻看下去,一旦那样做,回忆恐怕便会不受控制地相继涌出。

“已经十二年了……么。”

不管出于哪种理由、哪种考虑,我也与珠里一起生活了十二年。再过不久,就连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也要被超过了。

“这样说来,真是个漫长的任务啊……”

自从将珠里托付给我后,神甫便再没有提及有关神明之事。

那位老者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也没有去询问的打算。

“……早点回去吧。”

刚才的头痛让我心有余悸,我想今天还是乖乖躺在床上休息为好。万一身体真出了什么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收拾好画具,一边循路回家,一边将剩下的面包吃完。

时值午后三、四点,当我回到牧场时,太阳还没落山。

我看到马儿被拴在马厩里,车厢也停放在一边。想必珠里已经回来了。

我还以为她肯定会在天黑前再待在镇子上逛一会儿,不然也不会强烈要求独自去送货。可现实却和我预料的恰恰相反。

难道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珠里不是那种喜欢把自己的心情藏着掖着的性格,遇上被别人轻蔑或取笑的时候,也会毫不客气地给予回击。但那并不代表着不会受伤,实际上,正是这样自尊心极高的人,往往比常人要敏感细腻得多的多。

与她在一起生活多年的我很清楚这一点,尤其是在珠里意识到了自己的“特别”之后。

所以,我不得不去担心。我怀揣着这份心情,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珠里?你在吗?我回来咯。”

“琥琥琥、琥珀!?”从屋里传出她吓了一跳的声音,“你怎么这么快!?一般不是会到天黑前才回来的吗?”

“不……突然感觉头有点痛,大概是睡眠不足导致的吧。”

“骗人!你不是每天睡不满九小时就绝对不会起床的吗!啊啊啊啊——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发生了什么吗?”

“什什什么也没有!”

我听到珠里忙乱的脚步声,以及椅子被踢翻的声音。

“……我进来喽?”

“不行不行!现在还不能进来!绝对不行!”

“为什么啊……?”

“呃……欸……唔、那个……总之、呜哇哇哇哇——好痛!”

“珠里!?”

听到沉重的撞击声以及珠里的哀叫,我不顾那么多,立刻打开门确认情况。

“呜……痛死了……”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大概是绊到了之前不小心踢倒的椅子,珠里摔倒在餐桌前。一团不成样子的蛋糕胚倒扣着盖在她的脸上,奶油和瓷盘的碎片飞得到处都是。

“咳咳……噗噗噗,呸呸——”

她支着手臂坐在地板上,甩了甩头。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我取了一条干净的手帕,小跑过去递给她。

“没事啦……”她接过手帕,将挂在脸和刘海上蛋糕渣子擦掉,“真是的……都怪你!”

“哈……所以,这是什么?”我蹲下来,指了指那坨被压成了珠里脸的形状的蛋糕团。

“哼……”她像生气了似的扭过头。

“……生日蛋糕啦。”良久,她才轻轻地吐出这几个字。

“生日……蛋糕?生日?”

我环顾四周——除了随地可见的蛋糕残渣外,墙上还贴着几条没来得及扯下来的彩带;厨房里摞着一堆丰盛的食材,和数根被缎带包起的细蜡烛。

难怪她会显得如此慌张,原来是在筹办一场生日。

但是……

“谁的生日?”

我因为不知道珠里出生在哪一天,所以就把发现她的日子当作生日,但那是在七月,离现在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还是说,是珠里交到了同年龄的朋友?但也不应该在这里办生日会才对。

看到我一头雾水的样子,珠里鼓起脸颊,目光凌厉地剜了我一眼。

“笨蛋、白痴!你不会连自己的生日在哪天都忘记了吧!?”

“咦?我的生日……我记得是在——”我掰着指头计算日子。

“今天……来着?”

我的生日是在今天,换言之,珠里是为了我才准备了这一切。

“你不会真的忘记了吧……没救了……”她撇撇嘴,转过身子,把下巴埋在自己屈起的膝盖里。

以前,一直都是母亲为我庆祝生日。

因为不知道我具体出生的日子,她便把领养我的那天当做生日——就像我对珠里做的那样。

因为母亲不懂烘焙,所以每到当天,她就会到蕾贝卡家里买一块最贵的蛋糕给我。偶尔会附上几只新的画笔与颜料,当作生日礼物。

母亲去世之后,我失去了为我过生日的人,自然也对自己的生日不再敏感。

“一不注意就……”我挠挠头,“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蕾贝卡姐姐告诉我的。蛋糕也是……我去拜托她教我怎么做……”

“为什么要特地做到这个地步呢?”

“才没有特意,只是……想做就做了。”她像是刻意要避开我的视线似的盯着地板,“而且,琥珀每年都会给我过生日,所以,偶尔帮你过一两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没人不会希望有人能替自己庆祝生日的吧……毕竟是生日嘛……”

“我倒没有想那么多……”

“随你怎么说……反正都变成这样子了,蛋糕也来不及重做了。难得蕾贝卡姐姐帮了我那么多,却搞得一团乱,真是糟透了……”

“……”我能从珠里的语气中听出她的失落。

她今早之所以那么固执地要求自己去镇上,十有八九也是为了和蕾贝卡商量与我庆生的事。不仅如此,为了今天,她肯定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了。

然而这一切却偏偏被我搞砸,任谁都会感到不开心……甚至生气。

得做点什么才行。

这么想着的我,伸出手指,舀起一块倒在地上的奶油,就这么放入嘴中。

香甜醇厚的香气瞬间填满了整个舌腔,还带着一丝清新的柠檬风味。虽然我很少吃甜食,却也能尝出制作者在其中注入的心血。

即使掉在地上,精心做好的造型与缀饰都毁于一旦,我依旧能断言,这是我自出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蛋糕。

“好吃。”我做出评价。

“你在干什么啊……都脏了不是么?”

“但是还是很好吃。”

“……真、真的?”

“真的,我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我点点头,对她露出微笑,“这样一来,你的努力也不算白费了吧?”

“我、我才没那么上心!”珠里微红着脸矢口否认,她赶忙站起来,“算了……就当这么回事吧……”

“虽然我自己不是很在意这种事……但是谢谢,珠里。能想到为我庆生。”

“呣……也不是什么值得感谢的事。”

“生日……快乐,琥珀。”珠里背对着我,轻轻说道。

“还有……那个、有一个……”她突然从身上开始翻找些什么,“咦?没有?骗人、也不在这里……到底去哪了……”

“你在找什么?”

“生、生日礼物啦!呃,我是放在——啊!不会没有拿回来吧!?”她惨叫道。

“嗯?”

“我稍微出个门就回来!”下一秒,她便气势汹汹地冲到门外。

“等、你要去哪?”我看着她即将飞奔离去的身影,有些不明所以地发问。

“神殿!”

她头也不回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