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纯白的床上,这里的布置与那座小小的神殿没有多大差异,让我更为明白,神之塔的确是出自“我们”的手笔。
我造不出这么宏伟而精巧的建筑,所以肯定是他人所为。可惜,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至少这个国家里,不存在第二个我的“同类”。
明天之后,我就要以神明的身份活下去了。
我平举起右手,冰冷的银色上跳跃着点点月光。
届时,我再也不用遮掩这只银之手,反而,所有人都会跪伏在这只手之下……光是想象就让人起鸡皮疙瘩。
我不擅长出现在众人面前,更不用提发表演说之类的麻烦事。我得以成为神明,并非出于自己的意志。
但是,琥珀也不是自己选择了现在的生活。
小镇的人需要他,蕾贝卡姐姐也需要他,所以他才会去做一名经营牧场的牧民。
人类需要我的银之手,正因如此,我才必须成为神明。
“以后,还有机会回去吗……?”
我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这座神之塔之内。明明是神明,却连前往哪里的自由都没有,真是讽刺。
每天都会有人送来新鲜的食物和水。还有一大堆我见也没见过的高级衣物。
若是换上更为华丽的服饰,会比之前更像神明一点吗?
我站起身,走到落地的玻璃窗前。
下方是宁静的夜景,是人居住的地方。
即使已经做出了决定,我还是忍不住会想。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神明存在吗?”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神明。
回应我的,是响彻于耳的爆炸声。
连绵的声响从远处传来,噬目的火光在眼前爆发。
窗户的玻璃被巨大的声浪震碎,在一瞬间龟裂四散。
透明的破片划过我的脸颊,温热细小的血向下滴淌。
我尚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便有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喊叫。
“不要——神明大人、请、请救——”
惨叫还未结束便已被掐断,一瞬间的闪光从门缝外泄漏进来,与之相伴的,粘稠的黑红色液体渗到了房间内。
“发生了……什么?”
伴随着金属熔化的哧啦声,赤色的痕迹在门板上游走,最终合成一个窄高的长方形。被熔毁的门应声倒下,从那之中走出来的,是数个体形矮小的生物。
它们的脊骨向下变形,硕大的脑袋上满是瘤块。依稀能辨认出手脚的四肢强壮有力,脸上原本是鼻子的部分则是如退化了一般,只留下两个细长的洞口。
拥有如此令人作呕的外表的,除了人们口里的“怪物”外,别无可能。
怪物们的腰间别着锋利的短刃,手里无不拿着金属制成的长管状物体,它们正是用这些轻而易举地杀掉了守卫。它们齐刷刷地看向我,不,准确来说,是看向我因恐惧而藏到身后的银之手。
如同畏惧强光的海底生物一般,它们迟迟不肯靠近,但相应的,我也没有退路可言。
终于,其中一位像是领袖的怪物开口了。
“竟然,在那之后,还有拥有银之手的敌人出现。”
不可思议的,它竟然会说人类的语言,而且流畅无比。
“但是,无妨。”它硕大的眼睛紧盯着我不放,“远古的人类,它们的后裔——”
“很快,就会死于‘我等的神明’之手。”
*
被四窜的火焰与神之光指引着,我拼命地朝神之塔跑去。
方才还肃静无比的街道,现在已变成惨绝的战场。手持长矛与剑盾的守卫正与怪物们搏斗。怪物手中拿着我无法理解的武器,每当不知名的光芒伴着巨声闪灭,便会有人应声倒地。即使人的数量远远比怪物要多,却依旧在怪物面前溃不成军。
至此,我才明白,为什么像神甫这样的人会把希望寄托在神明之上。
我尽可能地避开战斗发生的地方,压低自己的身子,全力奔跑。哪怕惨叫声与呼救声此起彼伏,我也不管不问,捂住自己的耳朵,脑中闪过的,只有珠里的身影。
随手拾起巷边一具尸体身上的短刀,以作防身之用。沉甸甸的重量使我感到一瞬间的安心,但下一刻便被眼前怪物的压迫感覆盖过去。
神之塔前原本的护卫皆被怪物屠戮至尽,我藏在被随意堆放的尸堆后,握着短刀,计算着如何才能通过由两只怪物看守的入口。
我身藏的地点算不上特别隐蔽,与入口的距离也没短到能在它们反应过来前发动袭击。
为了掩饰自己的鼻息,我拼命地闭气,取而代之的是胸腔内泛起的恶心感。
正在我一筹莫展之际,一个瘦小的漆黑人影不知从哪里冲出,向那两只怪物撞去。
是拉斯特,我在跑来的途中忘记了他的存在。他先我一步发动袭击,成功吸引了怪物的注意力。以此作为无声的信号,我附身冲出,挥动手中的短刀,将刀尖捅进怪物脖子的侧部。
我没有战斗的经历,也未曾有过相应的训练。但作为牧民,偶尔也需要由自己担当屠夫,因此,用刀与解刨的经验并不是零,对生物的要害位置也有一定了解。
抽出刀刃,温热的血经动脉喷出,溅了我大半身。没空在意身上的腥臭味,我扑向另一只正与拉斯特搏斗的怪物身上,短刀扎到了侧腰部,却没能一击致命。我无视它嘴里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嘶鸣,又发疯似的连续在它的胸口处刺出数刀。
直到确认两只怪物的生机全无,我才慢慢站起。即使杀的是非人的生物,但这和宰杀牛羊的感觉完全不同。掠夺生命的厌恶感在胃部乱颤,我终于忍不住地开始呕吐起来。
一旁的拉斯特看到我狼狈的模样,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背部。
『没事吧,琥珀先生?』
“没事,比起这个……”我看到他拿起被杀死怪物手上的武器,“你会用这个吗?”
『嗯……虽然是旧式的枪械,但也不至于到用不了的程度。』他摆弄着被他称为“枪”的东西,『珠里就在上面,恐怕塔内也涌进了不少怪物吧。』
“所以我才要过去。”
『你的眼神……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
我无视他的呢喃,径直走进塔的内部。
入口之后是道一直通往塔顶的旋转楼梯,但珠里居住的地方就在隔壁,大概有四五十层楼的高度。
阶梯上堆着数名护卫的尸体,纯白的楼道上溢满了尚未干涸的鲜血,每踩一步就会感到一阵令人不快的黏浊感。
所幸的是,并没有怪物监视楼梯,恐怕它们也并非拥有足够多的人手。最终进入神之塔的,估计也只有两三只而已。
『来这边,琥珀先生。』在走到四五层的高度时,拉斯特引领我进入一个半闭合的箱体,他摁下箱内的按钮,箱体就带着我们直线上升。
轻易到达了珠里居住的楼层,守卫的尸体侧倒在走廊的转角处。我贴着墙壁,探头向珠里的寝室望去。
三只怪物停驻在门外,应该是在与珠里对峙。怪物惧怕她的银之手,这点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本想等待机会,如法炮制地发动偷袭,对方却敏锐地注意到了我们的存在。怪物发出嘶哑的叫声,其中一只像是要确认似的朝这边走来。
为了避免它们伤到珠里,我只好先一步露出身形。
看到有人类出现在自己眼前,它迅速举起手中的武器。但与此同时,拉斯特也将枪口对准它们。双方都怯于发起先攻,从而形成了微妙的僵持局面。
为首的怪物也注意到了我,澄黄色的眼睛投射出骇人的视线,在我身上打量个不停。
最终,它示意另一只怪物继续盯住珠里,自己则缓缓迈出步子,向我走来。
与那对眼睛对视的我,心中掠过一阵奇妙的感受。
它沉默地注视了我许久,然后,做出了超乎我想象的举动。
清澈的泪水,从那浑浊的眼瞳中流出,溅在地上,与血迹混合在一起。
“怎么……回事?”
怪物,在我的面前,流泪了。
“啊……不会有错、不会有错的……”它用我们的语言啜泣着,诉说着费解的话语,“你就是……我等的神明……”
“我的……孩子……”
“你在……说什么……?”紧握着短刀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我是……神明?还有……孩子?”
“虽然不知道你现在的名字,但唯有这两点不会出错。”它似乎取回了自己的冷静,转而像陈述事实一般,理所当然地说出荒谬滑稽的论断。
『为什么你们能进入王都?海面上的路线应当已被神之塔完全封锁了才对。』拉斯特冷漠地质问,『是获月干的好事?』
“叛徒获月,已经被我们肃清了。我等确实无法通过海面,所以才采取了另一条线路。星球是圆的,这是谁都明白的浅显道理。”
“我们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才到达这里,无数的同伴也在途中牺牲。这一切都是为了,迎接我等的神明。”
它用那肿胀而弯曲的手指指向我。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激动地大喊,“我是人类,怎么可能和你们这些怪物扯上关系!”
我本来根本用不上反驳,人类与怪物之间不需要沟通,只需无声地厮杀到一方倒下为止便可。
但是,那货真价实的泪水却搅乱了我的心神。
“证据,在此。”它从腰间拿出了某样小巧的装置,拨动上面的细小突起。
强烈的阵痛再度从后脑勺迸发,瞬间的麻痹感让手中的短刀不小心滑落,整个人也向前打了个踉跄。
『琥珀先生!?』看到我应声倒地,拉斯特的注意力有一刹那被分散了。
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怪物们的手中,神秘的闪光连续爆发,像是有无形的巨力殴打在拉斯特的身上,金属的火花在斗篷下擦响,脸部的镜面也整块开裂。他连退数步,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倒下了。
而我连发出喊叫的力气也丧失了。这次的疼痛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剧烈。低沉的回响与嘈杂的乱音开始搅动我的意识,眼前的视野也随着痛感的扩散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怪物走到我的身前,用它粗糙而宽大的手掌轻抚着我的脑袋。
“这是在你出生时就被植入你脑中的装置,我们用它测定你的位置与状态。无疑,你就是我的孩子。”
“你是在极偶然的情况下诞生的,拥有返祖现象的孩子。你代表了我们过去的所拥有的一切。你的姿态,是我们无比向往的,我们原本应有的姿态。”
“银之手的种族毁灭了我们建立的一切,但也将一切都归于原点。因此,我相信,你就是作为我们‘新时代的神明’才诞生在这个世上的。只要由你来引导我们,我们就能舍弃掉这副错误的躯壳。”
“遗憾的是,并非族内的所有人都还残留着我们最初的理想,所以,我才迫不得已地将你交给那群野蛮人抚养。但是现在,时机已然成熟,只要解除这座塔的指令,我们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毁掉野蛮人的国度。”
怪物的声音,如尖针一般扎入我的脑海。
我的大脑拒绝接受它的话语,但身体却不自觉地浮现出埋藏在深处的记忆。
那场梦的内容在耳畔此起彼伏地响起。
原来如此。
那群人口中所谓的“神明”,不是珠里。
而是“我”。
我曾几何时,也被眼前的怪物所怀抱着。
身体被怪物搀扶着,我被拖到了珠里的面前。
痛感解除,脱力感也渐渐消失,我抬起头,看到的是满脸不知所措的珠里。
碧绿色的眼眸中噙满泪水,我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擦拭,手掌里却被强行塞了一柄短刀。
“来,我等的神明,动手吧。”
“杀掉她,这颗星球将再度迎来我们的时代。”
怪物叫我杀掉珠里。
怪物的心跳,与我的心跳合为一拍。
那是我从未在母亲的身上感受过的,血脉的共鸣。
我的身上,流淌着的是继承怪物的血。
我是怪物的孩子。
即使没有言说,那份意念却通过血脉连接在一起。
怪物在成为怪物之前,也是拥有着正确姿态的“人类”。
我的身上,寄托了无数“人类”的愿望。
我就是为此而生的。
为了成为怪物的神明,为了让怪物重获人类的自尊。
“哈……哈……”
颤抖的刀刃,逐渐对准了珠里的眉间。
“琥……珀?”
不,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这样才不对。
脑海中回荡起另一人的声音。
是我的声音。
『珠里,你是神明还是其他什么,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珠里六岁的时候,我向她吐露的话语。
『但是,我向你保证。』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你成为了怎样的存在。』
『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
那是第一次,我凭借自己的意志作出了某个决定。
而且,这次也是。
我是为了救她才来到这里的。
不是因为责任,也不是因为约束,而是纯粹地,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了如此。
那么,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转身挥出短刀,却被怪物轻松闪过。
它拨动装置,让剧痛束缚我的行动。
下一瞬间,视野前冲出了一个银色的身影。
想要抢夺怪物手里的装置,珠里伸出了她的银之手。
然而,暗色的轨迹划过,另一只怪物拔出腰间的短刃,向珠里的银之手砍去。
锋利的刀锋捕捉到了银之手与身体的连接处,轻易地将其一斩而断。
横飞而出的银之手触碰到了那只怪物的身体,怪物的全身冒出气泡似的肿胀,发出凄惨的嘶鸣。
失去了一条手臂的珠里顺势向前跌倒,似乎就这么因瞬间的剧痛昏迷过去。
我跪倒在地,剧痛像刀尖搅动着我的脑髓,连视觉都开始变得忽明忽暗。
“愚蠢的决定,为了让你成为神明,看来还需要不少步骤。”
“我……才不要……成为……什么神明……”
这个世界才不需要什么神明。
我到现在才稍微地理解,母亲临终前对我所说的话,到底有何含义。
能为自己做出决定的,只有自己。
我不需要借助其他的力量,若要向什么祈祷的话,就向自己的意志祈祷吧。
用意志压过疼痛,我刺出小刀,无出意料地被对方防下。
但我还有别的武器可用。
从怀里拿出那根银色的物体,那是拉斯特托付给我的银之手。
将那细小的骨头插入怪物的嘴部,即使骨头的形状一点也不锐利,却还是轻易刺穿了怪物的脑袋。
在它彻底了断生机之前,它举起了自己丑陋的手。
轻轻地,慢慢地拂过我的脸颊。
脸颊上似乎残留着记忆,我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它,直到它闭上眼睛。
剩下还有一只怪物,可我已经消耗掉了最后的力气。
橘色的亮光爆发,最后一只怪物也无声地倒下。
“拉斯特……?”
拉斯特拖着他残破的身体,倚靠在半坏的门框上。手里举着的枪械正飘出淡淡的硝烟。
城内的喧嚣声渐行渐止,人类与怪物的激战也即将落幕。
我勉强爬到珠里的身边,确认她的呼吸。
右臂的断面附着一层银色的薄膜,阻止了大部分的出血。只要经过简单的包扎后,过不久就会醒来吧。
但是——
我看向掉落在一旁的,珠里的银之手。
遥远的海面上,怪物的船队正虎视眈眈。
失去了银之手的珠里,自然失去了驱动神之塔的资格。
“接下来……该怎么办……”
『哎呀哎呀……琥珀先生,别露出那种表情啦。』明明自己的身体也已支离破碎,拉斯特竟还有余裕来安慰我。
“数日后,神之塔就会停转,到时候袭来的,就会是怪物倾巢而出的大部队。”
“而且,就算有办法维持神之塔的运转,终有一天,它们也会通过和今天相同的方式绕过防线。”
舍弃了神明的人类,毫无疑问会在战争中败下阵来。
『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拉斯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什么……意思?”
『我无法原谅将星球变得那样凄惨的旧人类,因此,我出于愤怒毁灭了他们。但是,这也意味着,我剥夺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挣扎的意志与权利。』
『我也许不该采取那么过激的措施……那么多年来,我一直留有着这份悔恨。』
『然而,就在刚才,我明白了。』
『一部分人存活,必然意味着另一部分人的消灭。这是无论到哪里都行得通的,永恒的真理。』
『我根本不用烦恼,也不用犹豫。那时候,我看到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着让现在的人类生存的可能性。所以,我不过是那样‘选择’了。』
『果然,我到最后也只是个‘人类’。发生在这颗无辜星球上的,不过是自私人类之间的自相残杀罢了。』
『不过,也正因如此,我才能下定决心。』
『让我帮你最后一个忙吧,琥珀先生。』
在那金属的身体之下,我看到一位清秀的金发少年正对我露出笑意。
“你要做什么……拉斯特?”
『珠里的安吉恩物质只是作为传递思维和意志的媒介来使用。而对于已经化为电子生命的我来说,不需要银之手也能访问神之塔的权限。代价只是让意识机能提前消耗殆尽而已。』
“……”
『我只是来自旧世界的亡灵,是早就不被世界需要的‘神明’,所以,不必为我难过,琥珀先生。』
『这次,我也由衷地选择,让你们活下去。』
拉斯特的脑袋上,破碎的镜面开始亮起规律的蓝光。
『管理权变更,指令改变——』
从神之塔的内部,传来这样无感情的声音。
那之后,世界迎来了最后的神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