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甫去世了。
葬礼结束之后没几天,我找上了蕾贝卡,向她说明自己接下来的打算。主要是想拜托她在这段时间帮自己打理牧场的事务。
在准备好行李与马车后,我来到镇上的面包店,与蕾贝卡告别,并交代她有关牧场的注意事项。不知为何,她的父亲,也就是面包店的店主一直站在柜台后,以微妙的凶恶眼神盯着我,害我有些神色紧张。
“真的现在就要走了吗?”她问我,语气里似乎带着担忧与不舍。
“嗯,因为时间紧迫。”我点点头。
“见到贤者大人之后,珠里会变得怎么样?”
“……不知道。”
“她明明还只有十四岁……再怎么说也还太早了吧?”
“这也是珠里的决定,对她来说,这也是迟早要面对的事。”
“到了那个时刻,你可要好好待在她的身边才行呢。”她挤出一丝微笑。
“如果她愿意的话……吧。总之,谢谢你帮我的忙,蕾贝卡。这么多年来,比起我,可能珠里还更喜欢你一点。”
“不不,没有的事。”她轻轻摇了摇头,“平时可能看不出来,她其实对你很依赖吧,毕竟是被你亲手带大的。”
“说起来,关于上次蛋糕的事,也要——”
“那么,再见啦!”
从远处传来珠里的声音,打断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我转过头,看到她正与几个同龄的女孩子挥手道别。
“蕾贝卡姐姐——!”
下一瞬间,她便飞跑过来,像小时候那样扑到了蕾贝卡的怀里。
“等、等——珠里,别抱得那么紧啦……”蕾贝卡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嘴上虽然在抱怨着,却还是用手轻轻抚着珠里的脑袋。
“因为,接下来好长时间都见不到了!”珠里在蕾贝卡的怀里蹭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与她分开。
“刚才你消失到哪了?”我问道。
“呃,跟教会的同学打招呼去了,她们意外地很黏人……”
“你不是跟同龄人的关系不好么?”
“都说了那是小时候的事啦!”她嘟起嘴解释道,“长大了当然就不会那么做了!”
“是么。”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从这里到王都,就算驾车也要花上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你们一路上不多注意点可不行。”蕾贝卡叮嘱道。
“嗯,我会让琥珀小心的。”
“人家担心的明明是你……”
“还有,那个……”她欲言又止地微闭上眼睛,最终还是展露出笑颜,“如果回来了,一定要和我打声招呼哦。”
“那不是当然的嘛,对吧,琥珀?”珠里戳了戳我的手臂。
“啊……嗯,也不是什么太花时间的事。”
“那么,一路顺风。”
她向我们告别。
我同珠里回到停放马车的地方,将全身用斗篷包得严严实实的怪人端正坐在车厢里,在等我们回来。
『哟,跟镇上的人们打完招呼了吗?』
“姑且……话说,最后再确认一遍,你真的要和我们一起去?”我坐上前室,驱使马儿前行。
『我有想确认的东西,你们也不介意多带一个人吧?』
“你着装那么奇怪,说不定我们会得到不必要的侧目欸。”珠里坐在拉斯特的对面,漫不经心地打量他那一身木乃伊似的装扮。
『没关系没关系,既然是神明,有一两个奇奇怪怪的手下也不奇怪吧?而且我也有好好露出主摄像头的部分,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
我自然不介意与拉斯特同行,恰恰相反,他渊博的知识还使我感到安心……虽然时不时就会蹦出令人听不懂的言辞,令人莫名火大。
“……拉斯特,你上次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我之所以会火急火燎地带珠里前往王都,绝大部分是因为那句话。
“神之塔……真的会停止运转?”
『如果我的计算没错的话,大约还剩下两个月的时间。』
“两个月……”
『别担心,我不是也将补救的办法告诉你们了嘛。』他像在安慰我们似的摆摆手,『只要用珠里的银之手激活系统覆盖指令,就可以重新启动神之塔的机能。』
“真的……有那么简单?”珠里脱下手套,活动自己泛着银光的五指,纤细小巧的关节处发出不同于骨肉的摩擦声。
“等见到那位贤者,说不定就清楚了。”
如果能就这么拯救世界,自然最好不过——不如说,是我希望如此。
珠里履行了她作为神明的职务,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常度过。
我架着马车离开城镇。
说起来,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前往离故乡如此之远的地方。
我没有特别想要见识新鲜景色的愿望,对这趟旅行也不抱有预定以外的期待,但珠里却显得异常兴奋。没过多久,她便要求和我换手。
她挥动缰绳,控制马车的速度,似乎是在享受行驶的快感。车轮在平坦的道路上滚动,意外地没多少颠簸感。不得不承认,珠里的驾车技术确实高我一筹。
很快,熟悉的风景被我们抛在脚后。远处是从未见过的群山,甚至连浮云的形状都与从牧场山坡上看到的的有所区别。
『你是在画画吗,琥珀先生?』
看到我拿出画板,拉斯特饶有兴趣地凑上前来。
“打发时间罢了……”我用铅笔勾勒出远山的形状。
携带画材并非是我的主意,而是珠里说着“一路上一定有不少值得一画的东西吧?”硬将画材塞到行李里的。
现在看来,她倒是很有先见之明。虽然出发的时候没多少感觉,但直到刚才,绘画的冲动就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
『画的真好,有专门跟谁学过吗?』
“没有。画多了,就慢慢变成这样了。”我谦虚地回答。
“琥珀平时干活都没什么劲,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显得很认真。”珠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沿途的景色,顺便同我们搭腔道。
“……有吗?”
『你真的只把它当作爱好吗?在我看来,以琥珀先生的画技,用绘画来谋生也完全行得通。』拉斯特似乎在一本正经地向我提出建言。
“姑且先谢谢你的称赞……”被人那么夸奖,即使是我也浮现出丝丝高兴,“但是,比起画家,那个小镇上更需要我家的牧场。如果我撒手不干,镇上的人想要吃到新鲜的牛肉与牛乳,就要花更多的时间与金钱同邻镇交易。蕾贝卡家的面包店多半也会开不下去了吧。”
我过上这样的人生并非某个特定的选择,而是自然而然的过程。
『也是呢……考虑到这个时代的经济水平和生产模式的话……』他又开始自顾自地嘀咕起来,『但是,绘画是很讲感性与天赋的,我是觉得有点遗憾……』
“我倒没有觉得哪里可惜。”
并不是说这样做对别人而言更具价值,我只是认为“如此这样便好”。
我不希望拥有何等精彩的奇遇,也不渴求让自己的存在铭刻在多少人的心里。
如果神甫没让我抚养珠里,那我这十二年来估计会度过得更加无聊乏味。然而,即便如此我也丝毫不想在意。
要是此刻的心声被珠里听到,她肯定会像上次那样用银之手痛殴我的腹部以表不满。
感觉车内的氛围变得有些奇怪,我决定用个有趣点的话题支开我的思考。
正当我打算收起画好的素描,用轻松的语气开口时——
剧烈的阵痛再次袭来。
画笔从手上脱落,无法对抗剧痛带来的无力感,我整个人直接顺势向前扑倒。
“咕呣……”
“琥珀!?怎么了?”珠里察觉到我的异样,连忙拉紧缰绳,停住马车。
『没事吧?琥珀先生?』拉斯特连忙俯下身来检查我的状况,『偏偏这具素体没有搭载医疗急救机能……』
“不……只是、头……有点痛而已。别在意……”不知是不是第二次经历这种疼痛,身体已经有些适应的缘故,痛感消失的速度比上次要快上不少。
我撑着身子,在拉斯特的帮助下重新坐回座位上。被汗水浸湿的全身受到凉风的吹拂,冷飕飕的。
“到、到底怎么回事?”看到我突然变得如此虚弱,珠里跳下马车,急急忙忙地跑到我身边。
“我也……不太清楚……”
『无征兆的头痛症状……到下一个城镇的时候,让医生看一看如何?啊,如果信得过我的话,我姑且也可以提供一定程度的大脑检查,不过方式会有些粗暴就是了。』拉斯特冷静地分析我的情况,并给出建议。
“都说了没关系啦……不用为这点事浪费时间。”我故作轻松地摇摇头,“说不定只是晕车而已,过一阵子就好了。”
“但是——”
我没能告诉他们这已经是第二次发作。虽然间隔的时间有点长,但还是会让人不由得有所联想。
“比起我,神之塔的状况才更为重要不是么。”
我也想弄清楚这不知名的疼痛到底是由什么引起的,但眼前还有更紧迫的问题。
那可是动辄牵扯到人类毁灭的重大事件,我还没有担下如此罪名的勇气。
“……我知道了。”珠里只看眼神便明白了我的想法,她没多言便重新坐上马车,“我骑得慢一点哦?”
『……』拉斯特默默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便把头转向另一边。
他的手肘枕在车厢沿上,托着自己缠满布条的脑袋。
像尊雕塑一动不动。
*
休眠的时候,不知是谁有点粗暴地将我从外部唤醒。
最近会这么做的只有一人,我差不多已经习惯了。
我重新启动视觉功能。年轻的金发女人坐在控制界面前的座椅上,捧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看到我有所回应,便面无表情地朝主摄像头挥了挥手。
『孕妇喝咖啡对身体不好哦?』我看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出言提醒道。
“没关系,这是无咖啡因饮料啦,我只是喜欢这个味道而已。”她毫不在意地翘起二郎腿,闭着眼抿了一口饮料,“比起这个,最近你休眠的次数越来越多,是想退休了吗,先祖大人?”
『EL可没有退休的概念啊,琼安。不过,最近申请自我注销的EL也越来越多,从一开始还继续当EL的,貌似也只剩下我一个了,说起来还有些寂寞。』
千年前,离开星球的时候,一共有十三人接受了转变为EL的提案。在那之后,每当有杰出的天才或智脑诞生,其中也有一部分会自愿成为EL,继续为人类效力。
然而,哪怕脱离了肉体,获得了近乎永久的思考,我们的内在仍是“人类”。不适应或厌倦了EL的身份的人,便会申请消除自己量子化的意识,从引导人类的使命中解放出来。
现在仍在正常运作的EL,包括最古老的我在内,已经不剩几个了。这种方式正在被放弃,人类也可能厌倦亡者的幽灵对他们的指手画脚了。
“已经存在了数千年的你,也会感到‘寂寞’吗?”
『EL对时间的感受和人类是不同的,我不是也没在用老爷爷的口吻说话么?』
“……是因为母星上发生的事吧。”琼安直截了当地说。
『……』
我猜到她是因此才来找我。
“一下子就不说话了,看来是被我猜到喽。先祖大人,你的心性还跟小孩子一样呢。”
『你的性格跟你的曾曾曾曾曾——曾祖母差不多,一样喜欢捉弄人。』
“那时,我们做出的行为,是全舰的指挥官商讨决定后的结果,并非单纯因为你的迁怒所致。”她透过内窗,眺望着在漆黑的远方闪烁着的星系。
『我知道,但是,其中蕴含的情感不一样。你们关注的是星球的未来,而我不过是沉浸在过去的幻象之中而已。』
『某种意义上,我花费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却始终在‘起点’打转。』
我们毁灭了星球的表面,亲手消灭了自己的继任者。
那也意味着,我否定了自我们离开之后的数千数万年的历史。
『从那之后,我才逐渐意识到,‘我’和‘你们’,早已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了。』
经历了堪比无限的漫长的旅途之后,就连故乡的概念也发生了蜕变。
『现在,就连那份‘执念’也不复存在了。所以我在想,我的意义是否也到此为止了。我相信即使没有我,你们依旧能做出明智的判断,不如说,没有我会更好吧。』
“……我有听什么人说过,‘EL并不是生命的延长。存在的方式改变之后,思考也会跟着一起改变’。”琼安轻轻说道。
“真正的拉斯特,已经在那座星球上死去了,他的骨肉早已化作养料,回归于星球本身。现在在与我交谈的,不过是一道来自千年前的幻影。”
『正是那样,也说不定。』
“……”琼安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她低着头,银色的右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腹部。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先等到这个孩子出生也未尝不可吧?”
『已经想好名字了吗?』
“嗯,就叫普拉缇娜。”
『已经默认是个女孩了?』
“啊,对呢。”她显然是没想到这个问题,“没关系,名字什么的,到时候再改也可以。”
『很难想象你会想去做一名母亲。』
“有些事,是怀孕之后才能注意到的。现在的我,每天都期盼着看到这孩子的长相。”她露出带着无奈的笑意,“不过,不管怎样,每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吧。”
『没错呢,不管怎样。』
至今也漂泊在宇宙中的我们,以后可能也会继续漂泊下去。
但是,不管怎样,人类都会延续下去。
即使我不在。
*
巨大的塔就屹立在前方。
我们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来到了这个国家的首都,赫尔拉契。
用石块垒起的高大建筑物鳞次栉比,宽敞的街道也远非乡下的小镇可以比拟。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繁华的大都会,心中浮现出的震撼感,与十二年那座神殿在面前从天而降时感受到的别无二致。
然而,其中最为夺人目光的,反倒是唯一一座非人的造物。
狭长的海岸线中央,矗立着纯白的通天之塔。
塔顶是一圈镂空的圆环,无数道光晕围绕着核心流转,好似那是能够捕捉彩虹的装置。
神之塔。
从塔身散发出庄严肃穆的美感,让我差点抑制不住作画的冲动。
“那就是……神明的……”珠里下意识地举起右手,朝塔的方向伸去。
『……』拉斯特一言不发地跟在我们身后,这段时间,他意外变得寡言了不少。
“拉斯特,那座塔如果停止运转,会发生什么现象?”
被我这么提问了之后,他才如梦初醒般地有所反应。
『……啊,首先检测装置会停止工作,供电模块切换到备用模式……呣,直观来讲,那道光会就此消失。』
“也就是说,那会成为怪物们得以进攻的信号么。”
对于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而言,神之塔的光便是受庇护的象征。若是有一天突然消失不见,想必未等怪物入侵,人们自己也会乱作一片。
阻止这既定的未来,便是珠里的任务。
我将神甫的介绍信交给王城的守卫,对方迅速做出了回应。
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我们得以参见神甫口中的那位贤者。
那是一位装扮比拉斯特还要严密怪异的老者,光从伛偻的体型与消瘦的身姿便可感受到,他所活过的岁月是何等悠久。
“伊奥利亚想传达给我的内容,我已经切实地接收到了。”被宽厚的斗篷遮住的容颜之下,传出如砂砾般嘶哑苍老的声音,“那么,这位小姐,能否让我拜见那份神明的荣光呢?”
“……”被他人主动要求展示自己的银之手,对珠里来说还是第一次。
她略紧张地褪下手套,卷起袖口。
“啊……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没错,不会有错……这份光辉,我已经有多久——”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出现颤抖,像是流泪了一般情不可遏。他缓缓地靠近珠里,下一秒却又像被火烧似的缩回身子。
“您没事吧,贤者大人?”我被贤者突然的窘态吓了一跳。一旁的珠里认定贤者已经见识过了她的银之手,便连忙把手套重新戴回去。
“没事……不必担心。”贤者重新站稳,示意我们不必上前,“我只是过于激动罢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觐见神明。”
“这是说,您认同珠里作为神明的身份吗?”我问道。
“当然,只要看就知道了。她的手臂,如伊奥利亚所述的别无二致,是只有神明才能拥有的东西。”
“其实,我们有想传达给您的事——”
既然贤者也对珠里身为神明深信不疑,那么就没有必要对他隐瞒神之塔的事。
“原来如此……若真是这样,那么我等便迫切地需要神明的引导。原本,神之塔是不允许常人进入的禁地,但如果是神明大人的话,也并不需要遵从这些规矩。”
“太好了,您真是通情达理……”看到贤者如此配合,我紧张兮兮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比起我的如释重负,珠里却没浮现半点高兴的神情。
“贤者大人,我有问题想问。”她上前半步。
“只要是我能回答的。”
她轻呼了一口气。
“这只手,自我出生起便伴随着我成长了。看到了这只手模样的人,也因此称呼我为‘神明’。”
“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为什么只要有这只手就能成为神明。也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偏偏是我被选作成为神明。”
“现在,因为你的话、你的判断,我真的去要成为‘神明’了。所以,作为神明的我,至少想知道一点,所以,还请您告诉我。”
“这只银之手,我与生俱来的银之手,神明的……银之手——”
“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和最初见到拉斯特那时候不同,她平静地、微笑着说出了这番话。
不知为何,明明是听了十二年的声音。从意义不明的只言片语,到带着稚气的鼻音,再到变声期结束,我都一直在听的,珠里的声音。
此刻,我却感到无比陌生。
贤者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很遗憾,我给不了你准确的答案。银之手背后有着怎样悠久的传承与历史,想必是人类无从窥探的深意。”
“果然么。”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被布料遮掩住的掌心。
“然而,我知道,这只手拥有足以拯救千万人的力量,如此,便可被称为神明。”
“……”
珠里闭上眼睛,像是在思考。
“珠里……?”我试探性地轻轻出声。
“好!我决定了!”
她猛地睁开眼,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贤者大人,带我去神之塔吧。”她一改数十秒前的颓丧,用轻松的口吻说道。
“不过是让我提供个掌印而已,仔细想来,我貌似连半点代价都不用付,就能博得大家的尊敬欸,不觉得很划算吗,琥珀?”
“不,这种事……”我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却想不到反驳的理由。
“既然神意如此,我等自会遵守——”
『还请稍等。』
缄默至今的拉斯特,突然打断了贤者的话。
“拉斯特?”我不明白拉斯特是想做什么。
“呼……神之使徒,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你是个聪明人,弥撒多尔。』拉斯特直呼贤者的名讳,语气里没有半点尊敬可言,『所以,我只要这么说,你就能明白吧,获月?』
“……”贤者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瞬。
『神之塔是神的施舍,神明的降临更是千年难遇的神迹,因此,作为接受恩赐的人类,也必须拿出相应的诚意不是么。』
『简单而言,我希望你们能准备‘仪式’——』
『作为,迎接神明的第一步。』
*
尽管拉斯特的态度蛮横而又无礼,贤者依旧答应了他的要求,同意与统治国家的王商谈有关请神仪式的事宜。
即使我认为那完全是不必要的举措,但当珠里轻描淡写地说出“那样也不错”后,我也没有了反对的立场。
珠里被安排在神之塔静候,塔内有着与原先那座神殿类似供人居住的空间,所以生活应当不成问题。
我和拉斯特则被安排在王都的招待所,直到仪式结束前都不得离开王都。这还是自我收养珠里以来,与她分离时间最长的一次。
在王与贤者宣布要进行请神之后,王都内便开始了盛大的祭典。因为怎么也融入不了这节日一般的氛围,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内,只有晚上偶尔会出来透透气。
随着仪式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失眠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长达十二年的养育之责终于结束,我应当感到解脱才对。
就这么回到故乡,平淡地在牧场内度过余生,活过不留下遗憾的时间,实现与母亲的约定。
然后,就那么死去。
本该如此,才是正确。
但是,每当我眺望那座神之塔,想到珠里就在那之中时,心脏就会传来如针扎的刺痛。
我没能把珠里带回去,一定会惹蕾贝卡生气吧。
她会感到悲伤,却不会指责我,因为她也知道,珠里终将成为神明。
我不想面对她流泪的样子,却也想不到安慰的话语。
仪式的前夜。
好不容易进入浅眠,那份阵痛又找上了我。
算上这次已是第三次发作,我都有些习惯了。
被痛感的回响吵得再无睡意的我,听到屋外传来轻轻的扣门声。
我走到窗前,发现拉斯特从招待所的正门离开,正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被疑惑与好奇刺激着,我换好衣服,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寂静的深夜,街上已没有半个人影,拉斯特拖着长长的斗篷,像幽灵一般在王都内彷徨。
我抑制住自己的脚步声,追踪着他的足迹。穿越了大半个王都后,他翻越在海岸线前筑起的防御工事,走到与大海相接的那片沙滩之上。
拉斯特停了下来,像是在欣赏被月光轻抚的那片海洋。
平静的黑潮上点缀着苍白的银星,像是无垠的夜空包裹住了除陆地之外的一切,天空与大海的界限似乎也消失不见。
『这是你似乎第一次看到大海?不觉得很感动吗,琥珀先生?』
被他那么喊道,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早已暴露,只好乖乖现出身形,走到他身边。
『如果睡不着的话,就静静欣赏这份来自星球的美吧。』
“下一次我会带画板来。”
『哦,好主意。美丽的事物不管看多少遍都会觉得看不够呢。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狼藉一片,现在也已经完全恢复到从前的模样了。』
“从前?”
『嗯……如果坐标没记错,那就是在这里……』拉斯特无视我的问题,点了点脚下松软的沙土,『对了,正好铲子多了一把,琥珀先生,能稍微帮我个忙吗?』
这时我才看到,拉斯特的手里拿着两把掘土用的铁铲,估计是在城墙边上找到的。
他将其中一把铲子递给我,自己似乎是在测算挖掘点。他将铲子插在沙子里,用脚试探性地踩了踩。
“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挖出下面埋着的东西而已。』
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开始作业。
我被他一连串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却还是默默地拿起铲子,向着他圈定的范围内挖掘。
『谢谢,琥珀先生。我自己一个人来的话,可能要花很久也说不定。作为回报,我陪你聊聊天如何?』
“聊天?”
『你大概有一堆想问我的事吧。其实,我也有想告诉你的事。可以趁这个机会一并说掉。』
他仿佛一开始就料到了我会跟着出来,也察觉到了我最近心境上的变化。
明明连身体都是由冷冰的金属打造,感性却那么敏锐,莫名地有些可怕。
“为什么,你要让贤者他们准备仪式?”
『很简单,为了‘正当性’。』
“……也就是说,要让所有人都承认‘珠里就是神明’这件事吗?”
『嗯,这是我能想到的,让她安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好的方法。』
『人类是趋同的生物,与他们有着本质不同的珠里,必然会得到别样的对待。比他们强大就会获得尊敬,比他们弱小就会遭到排斥。因此,她不得不成为特别的存在,也就是所谓的神明。』
“那,实际上又是怎样呢?”
我能看到有一瞬间,拉斯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确实呢……我觉得,琥珀先生有知道这一切的权利……不如说,是我想让你知道吧。但是,这也是不能让珠里知道的事。』
“如果你不让我说,我就不会说。”
『谢谢。接下来是个有点复杂的故事,你有耐心听下去吗?』
“我会仔细听。”
拉斯特掀下斗篷,镜子般的脸倒映着静谧的夜色。
『我们生于海洋,放逐于大地,最后拥抱于天空。』
“别一开始就讲那么难懂的话啊?”
『对不起,我想不到比这个还简短的形容啦。』他笑着向我道歉,『总而言之,在这之前的数千年,我们一直都在天空之上的世界生存着。』
“天空之上是……天国?”
『不不,才不是那么美好的地方,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廖无生机,比起地上可差远了。不过,我们成功适应了,逐渐成为即使居住在天空,也不觉得有何不妥的种族。』
『即使放弃了能供双脚站立的大地,我们也能在天空之上继续延续——那样的幻想,被轻易无比地毁灭了。』
“毁灭……?”
『我们遇上了比我们强大无数倍的存在。引以为傲的武器、科技、战略完全不起作用,原本满载着数千万人的舰队,在数息之间就被摧毁了。简直就像之前回到这里时,我们对那群怪物所做的一样。』
『我们才不是什么神明,只是跟你们一样的,无比脆弱的人类。』
“那么,珠里她……”
『我拼死将她救出来了,用仅剩的救生舰脱离了。在无限的宇宙中游荡着的我,最后想回到的地方,就是这里。』
『她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已经没有可以互相拥抱的同类了。如果将这些告诉她,不觉得很残酷吗,琥珀先生?』
“……”
『所以,在我看到你和她并排的身影后,我很庆幸。』
『庆幸这个新生的世界,不像排斥那时的我们一样排斥她。普拉缇娜……珠里她,有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资格。』
“所以,你才那么迫切地想让她成为神明。”
『如果你想说我自私的话,尽管说也没关系。』
“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的作为,而且,我也没资格评价你。”
『谢谢,琥珀先生。』
“但是,我也不觉得那是靠沉默就能隐瞒住的事实。”
『……或许是这样。』他有些落寞地说。
不知不觉间,我们挖出的沙土在旁边堆成了一座小山。
拉斯特可能已没有了疲劳这一概念,但我还是开始有些体力不支。
正当我想开口询问还要挖上多久的时候,从黝黑的沙坑中,露出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银光。
『啊,看来挖到了呢。』
拉斯特的语气中透着小小的兴奋,他挥动铲子,将那块银色的物体完全挖了出来。
“这、这是……”
即使外表已经大部分腐烂不堪,但形状与那抹银色依旧依稀可辨。
是一只手臂。
『这是,我的银之手。』
他拍去附着在手臂上的泥土,轻轻说道。
『我的意识被量子化后,我叫他们把我的身体埋在这附近的海边。看来,他们有好好地遵守约定。』
『其他部分大概都成了大地的养料,只有这只手,就算经过数千数万年也不能完全腐化掉呢。』
“你,原来度过了那么漫长的……”
仅仅拥有数十年寿命的我,无法想象这份时间的重量。
『这样一来,我也算真正地‘回归原点’了吧。』
他拨开腐蚀风化的外壳,露出了手臂内部尚为完好的骨骼。
从中抽出大概是桡骨的部分,拉斯特将它递给我。
『不介意的话,可以收下这个吗?』
“欸?为什么……要给我?”
『这具身体的内置电源差不多能供能一年左右的时间,换言之,一年之后,我的意识机能就会随着能源耗尽而停转。这次不是休眠,而是真的要消散不见了。』
『虽然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决定。没想到,能在故乡迎来最后的死亡,对我而言也算某种救赎吧。』
“拉斯特……”
『所以,这算某种‘传承’的证明。』
『至少,我希望有一个人能记得,这个世界上,曾有我们生活过的痕迹。』
他说出这番话时,完全是一副准备欣然赴死的样子。
“……我知道了。”
我接下拉斯特递来的银色的小骨,将它握在手心里。
“我会好好记住你的。”
不知为何,从身侧感受到了除月光之外的光线。
我和拉斯特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无数橘红色的光点照亮了海平面的另一端。
那当然是与夏日湖畔的萤火虫群不同的东西。
那是船。
无数的船,从海的彼岸驶来。
即使从未见过这番景象,但我仍察觉到了,那无数道射来的光代表着怎样的含义。
“怪……物。”
是怪物的来袭。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来?”
我回头望去,神之塔的顶端仍有光晕流转,但却丝毫没有对船群作出反应。
『还没进入感应范围内么……但是……难道——』
从王都内部,亮起了比海潮之上更为耀眼的光火。
强光在视野的尽头乱窜,凄绝的惨叫与哀嚎瞬间填满了原本寂静的深夜。
“珠里——!”
意识到怪物已悄然入侵到王都之内,我的双腿自顾自地迈开,朝着神之塔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