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朝阳渐升映红了远方的朵朵白云,照亮了这无尽的苍穹。秦王府的后门伴随着微弱的吱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将头探出门左右观瞧,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确认了镇戍不在附近,门内的人悄悄地走出了王府。这个人穿着一身小吏和仆役常常穿着的黑色圆领袍,腰间挂着作为秦王府信物的鱼袋和证明身份的号牌。就在这个人转身要关上后门的时候,承天门外的街鼓声响起了,随之每个坊的街鼓也被敲响了。这声音预示着一夜的宵禁结束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原地确认一番自己的装扮是否有不妥的地方后,这个人低着头保持着沉默快步走向了坊门。

从秦王府后门走出的人到了坊门口的时候,坊门口的坊吏刚刚将门打开,负责值守坊门的镇戍兵站得笔直,当这个人到了他们面前的时候,镇戍没有行礼,但是对他投以敬意的目光,因为他们认出这个人就是秦王,而他们不行礼的原因正是因为看出了秦王这一身装扮的用意,所以他们十分聪明地选择了不行礼。

秦王在与青燕长谈之后下定了决心要去南城寻访一番,他从王府的库房中找出了这一套不知道是哪个仆役遗留下的黑色圆领袍,他打算去南城附近,找一个落魄的百姓,换上他的破旧衣服去南城亲自聆听百姓之心声,他想知道百姓所需所想。

为什么要去南城附近去找南城落魄百姓寻那破旧衣物?那当然是因为秦王的府中根本没有那破旧衣物。即便如秦王这样自封节俭的人,在秦王府中想找一件稍微旧一点的粗麻衣物也是找不到的。

在西市南侧的角落,秦王看到了一名在沿街乞讨的老者,这位老者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他左手拄着一根朽烂的木棍当做拐杖,他的左腿看上去没有畸形,光着的脚也没什么异常。可是走起路来他的膝盖却僵硬得很难打弯。老者满头银发披散着好似鸡窝一般。他双眼浑浊,发白的瞳孔与眼白的边界几乎没有,嘴角有着一点白沫,口中不住地念叨着什么。

秦王一看这个老人,心中顿时觉得他这身衣服可以换,于是他也没犹豫直接走了过去拦住了老者。秦王突然出现挡住了老者的去路,这给老者吓得浑身一哆嗦。虽然一般人看来一身黑色圆领袍的人最多也不过小吏。但是对于老者这样的贫苦之人来说,小吏那也是可以索命的阎王,自古以来官吏们都奉行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原则以牧黔首。如今一个看上去是小吏的年轻人突然拦住自己,换了谁能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呢?

老者下意识地自言自语道:“官爷行行好,我离开南城只是想乞要一点吃食……”

秦王拦住老者之后看到老者惊慌失措,于是他赶紧深施一礼,随后从衣袖中掏出了铜钱,给了老者足足三十文钱。看到放在手里的用草绳串着的三十文钱,老者不可置信地晃了晃头,揉了揉眼睛,最后给了自己两个大耳光,险些把自己已经松动了的后槽牙给打掉。在这样一番折腾,总算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之后,老者看着秦王一时间有些激动得说不出话。

老者见到秦王如此慷慨大方,一时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用语言表达感谢,于是他干脆决定要跪下给他磕头,可秦王没让他跪下,而是赶紧扶住他,不等他说出感谢与溢美之言就问道老者:“阿翁,晚辈有一事相求。”

“善人,何事?”老者带着几分感激和不安地看着秦王。

秦王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了半吊钱对老者说道:“阿翁,今日我便以这半吊钱换汝这一身衣裳如何?”

听到秦王的话,老者当即就把那用草绳串在一起的三十文钱塞回到了秦王手中,老者不安地看着秦王后退几步战战兢兢地说道:“不要了,这钱不要也罢。”

眼看着老者要走,秦王当即就要追上去把钱再还给老者,结果老者眼看秦王追过来吓得立时腿脚利索了许多。跛脚的老者突然变得健步如飞的样子丝毫不亚于健全之人。眼看老者根本不相信自己,秦王回想起了青燕说过的话:那些贫苦百姓已经不再相信官吏,他们只相信与自己相同境遇的人,只相信那些善良的,用实际行动对他们好的人,比如给他们施粥的秦王府的仆役。

没有买成衣服的秦王心中的那种挫败感又一次涌上心头,但是他并不想放弃,于是他想到了一个说不上是好点子的办法,那就是他直接找他安排的在南城施粥的那些仆役,与他们汇合,扮作施粥的人接近那些饥民,去了解他们的心声。

此时的秦王尚不知道今日的遭遇会让他走上怎样的道路,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也正是因为一次又一次的亲身体验到了这样的事情,他将走上一条成就丰功伟绩,被万民称颂的道路。只是这条道路上等待着他的是一次又一次残酷的抉择,以及背负天下万民所带来的沉重。

仿佛栩栩如生朱雀落于其上造型的三脚青铜香炉中升起袅袅的青烟,渐渐消散独留下令人舒畅的清香。屋中四处的陈设没有一件是名贵之物,最值钱的不过是一件置于书架顶层的,仿上古礼制书籍中的形制所打造的铜钺。屋中的用具皆是寻常人家再常见不过的样式,没有半点装饰且用料皆是柳木。

虽然这些用具做工并不粗糙,保养得如新造一般,但在其他贵胄眼中这怎么看都甚是寒酸。陈旧的地板已经不再光滑整齐,甚至有些地方因为年深日久而出现了开裂,但地板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那些木料开裂的缝隙中并没有积攒什么灰尘或是秽物。

这里竟然是一个古老的国度中,出身世家大族拥有封国的宰相的府邸。但左相萧温,萧文煖就是这样的一个简朴的人,或者说,他的家族便是这样传承了千百年的世家大族。

谁能想到这个频出宰相,辅佐历代天子千百年的家族,其祖先是一名统兵大将呢?而他们一族的简朴都是源自于此,因为他们这个家族尚武。但可惜的是,萧家有了封地之后,就没有了领兵打仗的机会。这要怪就怪上古的时候,他们的家族赶上了确立世卿世禄制度之后转做了文官。

屋外仆人在跪坐在门口满脸的倦意,时不时地还打一个哈气。仆人虽然无精打采,但他无论从脸色和体型上都能看出来,在这个府邸中他吃得不可谓不好。一个伺候人的仆役红光满面体型微胖,要么是仆人的活太少了,要么就是他吃得太好了。虽然衣服是粗麻的,但却是干干净净。

伏案阅读着下级官吏呈报的文牒,脸色不是很好,体型相较前一日竟然消瘦许多的左相问道被召进来之后,就一直坐在对面的阿什利:“汝来我中原已有多少载?”

阿什利回答道:“回左相,卑职来中原多久已是难以记清,大概已有数载……怕是已快有十载了。”

听到阿什利的回答,左相笑了笑继续问道:“我闻汝能唤爷娘以来便喜好游历西方见万千山水,识兆万生民,为何至我中原之地便要长留?”

阿什利笑了笑带着几分羡慕地说道:“卑职自幼随家人自西向东游历,见惯了那诸国苦寒之地,也见过膏腴之地。但无论贫瘠富饶与否,百姓皆苦难如炼狱般,尤是沙宛国最甚。而中原之地物产丰盈,百姓开化,百姓谨记先贤谆谆恪守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虽有些许饥民走投无路,但能有秦王等贵胄慷慨相助,相较化外之地,如此这般宅心仁厚之贵胄乃是中原独有。万国皆是如此这般仅中原尔,数年前我父母亡故,我孤身一人游历至此,正是见天朝之繁盛而心中不胜喜爱。”

听完,左相放下手中的文牒换了一本,然后看着阿什利说道:“那汝为何不嫁一田舍郎,偏要入这林总管统御之黑羽卫?”

听到左相的话,阿什利回想了当年的事情笑着说道:“卑职那时只是一游侠,偶然于巷尾撞见林总管与卫士交代暗桩之事。为免于事情败露遂要将我捕获。我虽有一身武艺却也双拳难敌四手,我本以为林总管会与我游历四方所见之贵胄、结党者遇外人撞见密辛那般将知情者灭口。谁料林总管并非要取我性命,而是命人将我带至远地,以免我泄露其密谋,坏其当下之事。一路上其麾下卫士多次讯问于我却未加以伤害,将我带至数百里外州府山野村落才释放于我。临走还赠予我一贯铜钱以作盘缠。如此善良之人世间不多见也。自此我便决定要于林总管麾下听用,在下觉得此人定是一个为我等寻常百姓立身立命之人。”

听到这里,左相正要拿起笔的手突然停止了动作,他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他没有一皱之后低声自言自语道:“手握取人性命之物,却无取人性命之歹毒,此等人物今后定会败于其妇人之仁。”

“嗯?”阿什利没有听清左相的话,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不解的反应。

发现阿什利听到了自己在自言自语,左相赶紧干咳了几下说道:“林总管如此仁厚,若为一寻常百姓定是会平平安安啊。”

阿什利这个外族哪里懂得左相的言外之意,于是她回答道:“是啊,林总管宅心仁厚。”

两个虽然说出的‘宅心仁厚’一词的原因并不相同,但是他们似乎都忘记了,聚众强诉的僧兵林总管是如何弹压的,并且对于在场的兵士,他是如何严令他们三缄其口的。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像是上下级又像是寻常路人无聊之下的攀谈。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卫士直接进入了屋中禀报:“启禀左相,秦王府暗桩传讯,秦王前往南城。”

听到卫士的禀报,左相嘴角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随后抬起头看着阿什利说道:“那么便请你速去一趟晋王府,秦王殿下诸事理应告知晋王,以便引秦王图谋大位。况且晋王如此中意于你,做一藩王妾室也远好于做一黑羽卫之小卒。”

听到左相的话,阿什利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待左相说完,阿什利便退出了左相府,一身黑羽卫卫士们平日里身穿的黑色戎衣,手腕上套着臂鞲,头发束成马尾的阿什利腰悬一柄短刀,飒爽英姿的模样一路上被人误以为是城中新来的不良人,加上她腰间挂着的号牌表明了她是军伍之人,因此镇戍与不良人都没太在意她。

快步来到了晋王府,此时太阳已是高悬于晴空之中,街道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虽然路上没人在意,但到了晋王府邸外,阿什利意识到自己不能随便就这样进入,若是换了以前一身襦裙面带薄纱她倒是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因为服装决定了身份,身份决定了一个人该去和能去什么地方。于是寻到了府邸后墙处,趁着四下无人翻身跃入了王府中。阿什利这般并不是为了避讳府邸中的人,而是为了避讳路人。毕竟此时的阿什利一身戎衣短打扮,如果直接进入府邸定时会引人注目引起他人怀疑。一个军伍小卒往皆是高官贵胄进出的王府里跑肯定会让人觉得奇怪。在这个古老的国度里,大部分人都认定了出身决定了一个住宅出入的人的社会地位和财力。而阿什利一身短打扮就进王府定然是会引起一些人的怀疑,所以她今日不能直接进入府邸。

翻墙跃入府邸还没站稳,卫士们便看到了,确认了是之前在府中见过的阿什利,听过其在房中声响的他们坏笑着给她指了指晋王的住所便不再理会她了。于是她便自己去寻找晋王了。

刚刚把自己的三位妾室赶出房间的晋王披着一件外衣走出了房门,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突然他看到眼前有一位戎衣打扮的女子-阿什利。看到眼前的阿什利,晋王高兴地就要将她拉入房中,可阿什利却原地不动对晋王说道:“今晨,秦王出离王府,着府中仆役黑衣往南城而去。”

看着眼前的阿什利,听着她轻柔的但是带着几分异域口音的声音,晋王收起了方才的笑容说道:“阿什利,九郎他是要去南城访百姓?”

阿什利点点头说道:“大概如此,现我黑羽卫之卫士正暗中跟随护卫。”

晋王思索了一番之后心中有几分高兴,又有几分担忧,他与阿什利说道:“九郎能躬身寻访百姓自是好事,可南城杂乱,歹人众多,九郎安危甚是令人忧心。”

阿什利听到晋王的话之后说道:“请殿下安心,吾等定会以命护秦王周全。”

晋王点点头问道阿什利:“此时可告知林总管与左相?”

阿什利回答道:“此事乃左相命我来告知殿下。”

晋王点点头表示了满意,看着晋王满意的表情,阿什利问道:“殿下,小人有一事不解。”

“但说无妨。”晋王恢复了刚才的笑容说着。

阿什利好奇地,但是带着几分谨慎地问道:“诸位何以如此忧心秦王殿下?”

听到阿什利的话,晋王倒也没隐瞒什么,毕竟阿什利这个异族姑娘在林规麾下是什么地位,她黑羽卫中什么身份,乃至她的出身晋王已是熟知,晋王十分直接地说道:“目生重瞳之人定是命中不凡,不是乱世之盖世英雄,便是那太平盛世之明君。”

听到晋王的话,阿什利一脸的疑惑看着晋王好久,而晋王则说道:“我中原自古便有昭昭天命之说,这奇人与异象乃是相伴相生,历代君王但凡有作为者,文臣武将立下不世之功者,皆身上有别于常人之处,降生之时天象有异。此乃天命之相,你非我中原之人,不知晓也可理解。”晋王说着走上前一步接近阿什利。

阿什利看到晋王靠近,心中有些不安,于是尝试着缓缓向后挪动并说道:“小人谨记于心,那我便就此告辞,不打搅殿下之清闲……”

阿什利刚要转身逃离就被晋王给搂住了,阿什利被晋王搂住之后显得很是慌张。她心中想反抗并逃跑,但是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她的反抗很可能成为获罪的理由。虽然晋王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对于阿什利这样的普通人来说,面对贵胄,很多时候还是要做好最好最坏的打算。

眼见阿什利有些半推半就,晋王就毫不客气地将她搂在怀里,回到了房中关上了门,随后抱起她将她轻轻地放在了尚未收好的被褥上,而后笑着俯下身手开始上下摸索的同时说道:“汝不急于这一时去复命吧?”

看着晋王的笑脸,阿什利惶恐第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慌乱中她本想摇头说自己要复命,结果她无意识地变成了点头表示自己不急于复命。看到阿什利如此的回应,晋王自然也就不客气了。

半个时辰之后,晋王与阿什利都穿好了衣裳走出了房间来到了王府的前院,意犹未尽的晋王搂着阿什利的腰肢亲昵地在她耳边说道:“汝甚合我心意,今后旬日便来我府中与我共度春宵。”

听着晋王的话,脸上还留存着一丝红晕的阿什利低着头无言地点头表示了遵命,而阿什利的内心并不想这么做,只是对于她来说,身处异域的她没什么可以选择的。

晋王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纳妾的意思,晋王对阿什利的宠幸也仅仅停留于这两次的鱼水之欢。金银?名分?居所?晋王没有给过阿什利任何一样,此时的阿什利不禁在心中思考:“晋王是不是只是将自己当做一个玩物?”

晋王放开了搂着阿什利腰肢的手,与她对面而立很是不舍地说道:“本王待汝亦是真心,汝不必担心他日我会将汝抛弃,虽今日我不能予汝资财或名分,但他日我定会让汝锦衣玉食。”

听到晋王的话,阿什利其实并不怎么相信,她倾向于晋王只是一个利用自己的权势占有她,将她视为玩物的男人。但在社会地位的差距面前,阿什利只能逆来顺受,她没法去反抗这个古老而又庞大帝国的宗室,阿什利没有什么悲惨的过去,人生也没什么波折,但游历了许多地方的她深知在权贵面前自己这般的人是多么的渺小,即便她一人便可使得一两名壮汉难以近身,但在此时此刻,她只能赔着笑脸曲意逢迎。

道理是那个道理,但阿什利换一个思路之后,她倒是也就不怎么抵触如今她与晋王的关系了,此时的阿什利劝自己的方式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但若说没道理那也是有些过于武断了。阿什利的内心也承认,她从与晋王进行的鱼水之欢中获得了欢愉,同时阿什利也觉得与一个亲王交好对于自己今后的升迁,或是在黑羽卫中的地位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好处。只是她在担心的是,这份好处能持续的什么时候,自己对于晋王到底是不是一个玩物。

看着晋王阿什利顿了顿,作出娇羞的姿态点点头声音轻柔地回答:“谢谢殿下……”

也许晋王看出了阿什利的担忧,亦或是说晋王本就想这么做,在阿什利回应他之后,晋王对阿什利说道:“今日我便至书信于林规总管,请他拔擢于你,今后你莫要担心前途。”

“谢谢殿下。”阿什利深施一礼后,转身走了。

晋王就站在那里,看着阿什利身影已经消失许久的府门还是有些意犹未尽地回味着不久前的欢愉,而这个时候,晋王的正室妻子则从后面走过来,阴阳怪气地说道:“殿下真是好身体,但为何不愿与我和姊妹多多交流养生之道呢?”

听到自己正室妻子的声音,晋王笑嘻嘻地转身说道:“那爱妃现在可否愿意随我回房中探讨这养生之道?”

“我正有此意。”

在遍地饿殍的南城,秦王手中的铜钱没过多久就快施舍一空了。虽然秦王没有在百姓之间生活过一天,但凑巧的是他听过姬平讲述旁人施舍行乞者时的遭遇。

参考姬平提到的那些坊间经历,他在施舍铜钱的时候没有当着一众饿殍的面去单独给任何人半个铜板,因为姬平提到过,在一众饥民饿殍面前,一个人一文铜钱,那么眨眼之间你就会被一群人围上。

这些人会哀求着向你索要钱财或是吃食,这个时候你要是给,你的钱要么不够,要么就是刚拿出来就会被眼疾手快的人抢走。随后就是一群人追着那个眼疾手快地去争抢那些铜钱。

这还算好的,姬平与秦王提到过,他就曾在街头看到过有人发善心却丢了性命,在姬平的讲述中,当时一个富户看到一群饥肠辘辘的乞丐倒卧于坊墙之下。这个时候,一名乞丐步履蹒跚地挪过来向这位富户乞要吃食,富户出于善心决定施舍给这个乞丐几文钱。谁料想富户拿出钱袋的那一刻,那群卧倒在坊墙根的乞丐们瞬间围了上来。一时间富户有些惊讶,但还是打算给这些乞丐一些施舍。可富户万万没想到的是,突然冒出来了一个乞丐上去就要抢夺富户的钱袋。富户当然不肯就范于是就与这个乞丐撕扯起来,混乱中饿急了的乞丐们也顾不得许多,为了能填饱肚子,害怕富户改主意的他们也加入了争抢之中,最终在混乱中,富户被不知道哪个乞丐用一块碎砖敲碎了头骨脑浆迸裂而亡。

汲取了姬平讲述的故事中的教训,秦王只有在街头巷尾看到形单影孤的那些饿殍才会偷偷地给他们几个铜钱,而且他还示意那些饿殍不要出声感谢。

此时秦王在一处破败的坊墙下看到了一个妇人,看到这位妇人的一瞬间,秦王着实吓了一跳,他误以为眼前抱着孩子的是一具套着一幅人皮的怪物。这位妇人身形已然不见半分人样,即便有一层人皮在外,也能将那骨头棱角关节起伏看得一清二楚。她嘴唇干裂,让门牙半露,头发杂乱沾满了秽物。她的衣着也是破烂不堪,秦王也不知道妇人的衣着原本是什么颜色的,但至少秦王知道,这件衣服的污秽程度不亚于从茅坑中捞出来的。

此时妇人搂着自己的孩子瘫坐在那里望着天似乎是在祈祷,又似乎是在等待,看着声音虚弱却不停地说着:“阿娘,我饿。”

看着孩子,秦王不禁心中有些动容,于是他朝着那妇人与两个孩子,迈开步子往前走,妇人也注意到了秦王,她抱紧了孩子仿佛走过来的人是什么凶神恶煞要吃了她孩子的魔鬼一般惊恐地看着秦王。

一边走秦王一边在身上寻找着剩余的铜钱,结果当他走到妇人面前的时候,他只从身上找到了三枚铜钱。是的,秦王这一路上把钱都施舍光了,他把用来买旧衣服的钱拿来施舍了。

看着眼前惊恐地抱着孩子缩成一团的妇人,秦王无奈地笑了笑俯下身将仅存的这三枚铜钱给了妇人。这是他身上最后的一点钱了,但是这皮包骨的女子却丝毫没觉得这钱少,反而不再恐惧并她松开了紧紧搂着自己孩子的手,不住地磕头感谢,甚至按着她的孩子也跟着自己一起磕头。眼见妇人如此激动,秦王立刻阻止了她,并蹲下身问道着这位妇人:“阿姊这般模样莫不是不得吃食?阿姊可知南城有人施粥否?”

听到秦王的问话女子点点头说道:“确实有,半年来一直未有停歇,听闻是那秦王殿下大发慈悲施舍于我等。”

听到这里,秦王看着面黄肌瘦的妇人心中没有半点自豪感,哪怕眼前的妇人在夸赞自己,他也没觉得怎样,因为这个妇人形容枯槁,就仿佛是一副骨架上套了一层皮一般。

秦王继续问道:“既然已施粥半年有余,为何阿姊依旧这般要于南城待毙?阿姊为何不每日去那施粥之处吃上一碗粥食、汤饼?”

听到这里,妇人无奈地摇摇头开始了哭泣,她的眼泪所剩不多了,抽噎之中几滴眼泪顺着她完全是蒙在骨头上的面皮滑下,眼见妇人哭泣,秦王顿时慌了,他赶紧安慰道:“阿姊莫要悲伤,你有何遭遇可与我诉说一二,小弟虽人微言轻,但能有何能助你一臂之力,我定是义不容辞。”

眼见秦王如此信誓旦旦,妇人便说道:“那秦王府之仆役与其所雇之人诚然对我等甚是和善。”

听到这里,秦王愣了一下,他打断妇人的话问道:“所雇之人?那几个仆人还雇了他人来此施粥?”

此时的秦王内心是愤怒的,他觉得他府中的仆役竟然如此的怠惰,属实是一件可恶的事情。毕竟这些仆役在他面前甚是勤勉,而且秦王也自认为对仆役甚是和善友好,如今这些仆役在背后如此这般,很难不让秉性正直的他觉得这些仆役皆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阴险狡诈之人。

看到秦王露出了一丝不悦,虽然不知道面前年轻男子的身份,但妇人还是解释道:“这位公子莫要误会,那秦王府之仆役之所以雇他人来此,是因为我等饥民众多,他们十一二人根本无法为我等煮粥施粥,更何谈为我等分发那米粮。眼见如此他们遂招募十数人以助其施粥。”

听到这里,秦王略有些急切地问道:“那阿姊如此饥饿莫不是因为那米粮都给了所雇之人?”

眼见秦王还是往歪了想,妇人便长叹一声说道:“并非如此,秦王之好意我等自是知晓,怎奈南城之中那些浮浪子欺人太甚。”

听到这里,秦王愣了一下,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南城不是贫苦百姓便是脱田逃籍的饥民,哪来的浮浪子?

妇人面带悲伤地说道:“自那秦王大发慈悲施舍我等粥食,又不时发一些稷、菽、小米后,不满一月,南城便来了许多浮浪子。他们携刀棒横行于南城,对我等予取予夺。他们收买许多南城丁壮霸占施粥之处——长寿坊及周边诸坊,以充我等饥民去冒领那钱粮,随后交予那些浮浪子。

他们把持南城出入之处,为南城住户有房契为证者发出行之凭证,唯独不许我等饥民男丁女子出入去他处讨要吃食,偶尔仅允那羸老出去。

这些人凭其手中之钱粮,威胁利诱我们这南城饥民。这些禽兽奸淫少女,强买男童,拐卖丁壮,诱奸少妇。平日肆意凌虐殴打我等饥民,甚至寻衅虐杀以取乐。我夫君为争一口吃食竟然被这群人活活打死……”

听妇人说到这里,秦王此时有些不解,为何这位妇人说到自己夫君被人活活打死的时候没有表露半点悲伤呢?难道她不爱自己的夫君吗?

就在秦王如此想的时候,妇人继续说道:“我与我夫君甚是恩爱,我夫君虽无大志大才,但秉性善良耿直。我等出身卑微一贫如洗,但其为我夫君乃是我三生有幸。可如今我夫君惨死,我等却依旧要忍受这些市井恶霸之肆意凌虐。南城遍地是如我这般或是境遇之悲惨远甚于我之人。我等本就无立锥之地,却还要为某活路受其盘剥,许多人接因此卖妻鬻子,更有甚者为谋多苟活几日而几家互易其子女相食……”

说到这里妇人顿了顿,低下头看向自己此时还咿咿呀呀傻笑的孩子,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沉默了片刻之后,表情绝望地说道:“若在如此下去,我亦是如此要以我这痴傻小儿与他人相易……”

听到这话的秦王简直就和被雷劈了一样傻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妇人在说她会易子而食的时候,她虽然对自己的孩子有些不舍,但在她抚摸自己孩子额头的那一刻脸上若隐若现浮出的表情可不是在珍视自己的孩子那样的表情,而是在细心照顾自己手中货物那样的对待物件的表情。

秦王就愣在那里许久,许久……

稍稍回过神的秦王看着面前的妇人在压制了内心对妇人的冷血的愤怒,以及饥民易子而食之行为的恐惧之后,略有些结巴地说道:“阿姊,稍后……你可否随我一起去那……施粥之处,我定会有方法予您饱腹……此事你大可放心。”

“真如此?”妇人本以空洞的双眼瞬间闪烁出了希望的光芒,原本只有绝望的脸上瞬间充满了喜悦。她仿佛看着令人崇拜的佛祖那般看着秦王,但她还有些感觉不可思议,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做梦那般追问:“公子果真如此能让我一家具在今日得食一顿饱饭?哪怕只有一顿,我一家也定感恩戴德公子一生一世。”

说着,秦王站起身手一挥示意妇人跟他走的同时说道:“阿姊大可放心,我……”秦王的话没说完,因为就在他起身要迈开步子的时候,一根朽烂的木棍直接招呼在了他的后脑上.......

在一声声的急切的呼唤中,头昏脑胀的秦王缓缓地睁开了双眼,此时他眼前的不仅仅是那位妇人,还有不久前拒绝卖给他衣裳的那位老者。被妇人与孩子用力摇晃着的秦王慢慢地抬起手示意不要再摇了,随即妇人停下了,而孩子还在继续,他们似乎在玩乐?可秦王又觉得不像,当他仔细看这两个孩子的时候他发现这两个孩子都不太正常个,皆是痴傻模样。

眼看秦王示意不要再摇了,老者赶紧将孩子搂住,让他们远离秦王。放下孩子之后,老者赶紧走到正在起身的秦王跟前单膝跪地行叉手礼毕恭毕敬地说道:“拜见龙武卫行军副总管秦王殿下。”

当老者说完,在黑暗的角落中,一把弩缓缓地收了回去。

“嗯?”秦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的那些物件,他发现所有的物件都换了位置,立时心领神会,他没有生气,反倒是很有礼貌地回礼问道:“阿翁是何人也?”

“在下原龙武卫旅帅段俊,字英帅,乃卫州关中大姓黄氏封国之贱籍,小人虽无才无德,但三生有幸曾与先帝一同北征胡蛮大战小斗数十次。攒有胡首百余,麾下兵士亦曾获先帝嘉奖数次。

今日对亲王如此不敬,本是万死也难赦罪行之分毫,但请殿下年念在我还有儿媳与孙儿免我一死。”

听到老者的话,秦王突然有些木讷,他看着老者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说道:“阿翁不必如此,我未表明身份,阿翁有所误解在所难免,我不会难为汝一家。”

听到秦王肯定地回答之后,阿翁近前扶起秦王,可是跛脚的他怎么能扶起秦王呢?秦王还有些头晕,老者又是个跛脚,最终二人从相互客气的扶持变成了滑稽的相互拖累。最后费了好大的劲儿他们才站稳。

两个人站稳之后,相互看着对方他们都笑了,随后秦王开始以闲聊的方式询问老者他为何一家沦落至此,秦王府的施粥为何依旧无法让南城数万饥民果腹。

老者一边陪着秦王走,一边发自内心地说道:“殿下真是宅心仁厚,若无您,去年冬天我等真不知该如何度过,我一家或许早已冻饿而死。只可惜我儿媳姊妹一家......”

听罢老者的夸赞,秦王不以为然地问道老者:“施粥之处皆被浮浪子所霸占,诸位去年严冬又是怎样挨过?”

老者听后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殿下,我等已是一无所有,能变卖的便只有自己这几尺如柴之躯,既然如此,我等便只有卖了自个儿或是妻儿以换多苟活几日了。”

听到老者的话,秦王的内心就像是被刀割一样难受,可一时间秦王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静静地听着,而这个时候,妇人开口说道:“若非公婆不许我卖了这俩痴儿,这娃儿们怕是……”

妇人话说到一半老者打断妇人的话说道:“你住口,我已言多次,休要在提这卖娃之事,我就是倒毙路旁也绝不卖我孙儿以换米粮,更不会与他人易之而食,哪怕你给我儿生的都是女娃我亦不允!”

眼看老者生气开始训斥起妇人,亲王赶紧换了一个话题,他不解地问道老者:“阿翁乃龙武卫旅帅,攒胡首百余颗,又曾获先帝嘉奖数次,何以落入如今这般境遇?”

听到秦王的话,老者无奈地长叹一声说道:“殿下,此……不愿天,不愿地,皆怨我前世不修投了这世贱籍的胎。”

“贱籍?”

老者点点头望着远方的天空中盘旋的几只秃鹰回忆起当年说道:“十五年前,旧历三年,我为封国内之贱籍,被国人选为替其从军之募人,我那时随先帝奋勇征战,因我有幸被先帝于阵前屡屡目睹突陈(通:阵)先登,便获了拔擢成了队正。后又晋为旅帅,还有幸进了军塾习了不少文章。我追随先帝南征北战大小数十次。可终究天有不测风云,我被胡兵射中了髌骨,自此就落下了这残疾,不得不回家务农。”

听到这里,秦王皱起眉头质疑道:“阿……先帝未曾赏赐于你?”

秦王的质疑引来老者一声冷笑,冷笑过后老者解释道:“先帝赐予我金五斤、钱百贯、帛十匹以慰我随他征战多年。可当我回了封国,当年那迫我替其出征的国人便夺了这赏赐,将我斩胡首百余级换来之军功爵赏赐之田产拿了去……”

听到这里,秦王有些生气地打断老者的话说道:“此人甚是无耻!百战老兵之武勋也敢轻易夺之,此人实无廉耻之心!”

看着年轻的秦王愤怒的样子,老者无奈地摇摇头补充道:“那国人在夺了我赏赐,拿了我军功爵赏赐之田产后,便命我补缴上那从军十年有余未曾缴纳之年贡……”

听到这里,秦王气得几乎是要大发雷霆,此时的他甚至都忘记了怎么咆哮怒吼,只是在愤怒,一时间他感觉到天旋地转。他实在是想不通,什么样的人能无耻到这般田地,竟然强迫他人从军后,还要他人补上从军多年未曾缴纳的年贡。

老者继续解释道:“所以我说我未投了一个好胎,谁让我乃贱籍耶?”老者看着愤怒的秦王劝说道:“殿下莫要动怒,这便是我等贱籍之命也,即便我等备受圣人嘉奖,但离了那军伍,我等便是封国内认打认罚之贱婢也,也就不免因无法缴纳累年所欠年贡而脱田逃籍......”

秦王还是不肯接受现实,他继续说道:“可是……赏赐钱帛,军功爵之田产他一怯战之国人又怎能抢夺于汝?”

听着秦王的话,老者又说出了更加震撼秦王三观的事情,他平静地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我那已经死去的婆娘所生之子,便是那国人之父与我婆娘所生。”

听到这里秦王愣住了,他没明白,为何老者的妻子会给那个国人的父亲生孩子。眼见秦王不明白,老者解释道:“我等贱籍婚嫁,出嫁女子之初夜无论封国内是国人、公卿还是国主皆可享之。因此我妻新婚之夜便被那国人之父,曾是公卿之人奸淫,遂生下吾儿,而其对我妻之凌虐亦让我妻生此子之后再无法生育。”老者说完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儿媳亦被那国人于新婚之夜奸淫,万幸这俩娃儿乃我儿亲生。”

听到这里,秦王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实在是不明白,自己到底生在了怎样的一个黑暗的世道,如果不是自己生在帝王之家,怕不是此时的他已经遍尝了这人间苦难了。此时的他既在庆幸自己生于帝王之家,又怜悯于这天下百姓之疾苦,但此时的他也只能怜悯,却又做不了什么。除了那只能给饿殍续命的一碗粥,他什么也做不到。

看着秦王呆呆发愣的模样,老者继续说道:“这半年以来,南城我等饥民饿死者甚多,但入城者亦有万余……”

“汝等为何不出离南城乞讨或是寻生计?”秦王问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一群饿得都走不动路的人,哪来的能力离开南城区乞讨呢?至于生计,一群逃荒的农民,吃都吃不饱,一路上被各种官吏、权贵凌虐盘剥的他们哪来的力气去干活呢?况且,修缮南城募工却难以招募工人的原因秦王已经体会过了。

老者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等皆是贱籍,出离了南城,遇到勋贵,若稍有不慎礼仪怠慢些许还不是说被斩杀便被当街斩杀?我之见闻便有二十有七、八。”

“竟然如此?这便是汝等不愿出离南城之因?”秦王又被激起的怒火。

老者摇摇头继续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我等逃难入上京,最初只是想上京繁华能谋一出路,原本我等可以随意穿梭于诸坊乞要吃食,甚至健壮者能谋得些许活计。可半年前,也就在殿下为我等施粥的半月之前,我等便被城中两县不良人及镇戍多加限制驱赶,他们将我等可穿行之地渐渐收紧,最后只允许我这般羸老可出离南城以寻吃食。说起来半月前所谓民变……那些狗官强征丁壮,以修缮南城为名逼南城居民充徭役,将我等视为牲畜欲驱逐出城,且对我等甚是残虐,稍有反抗便肆意殴打刑罚。我等自然心有不满奋起抗之,可谁料我等竟然遭了官兵弹压,死伤……我儿媳亲族亦……”

听到老者的话,秦王低下了头羞愧地不敢直视老者,而他没有勇气和老者说出弹压他们的兵卒就是他作为行军副总管的龙武卫。

听到这里,秦王不解地问道:“饥民可入城,既然入了城却要规制其不得出南城,如此这般,莫不如不要让饥民入城,如此这般,两县官吏这是为何?”

老者长叹一口气说道:“脱田逃籍者皆是各地封国之贱籍、佃农,而这些封国国主皆是居住于这上京的世家大族。两县官吏如此,便是为了帮助这些世家大族随时可以于南城将我等这些人抓回去。”

听到这里,秦王也就理解了上京收饥民入城却不让饥民乞讨谋生,知道是饥民却无人赈济,毫无逻辑可言的行为。而且秦王也是亲眼看到过世家大族在南城捉人回去的场面的,而那位为了不被捉回去而身死的姑娘,则是秦王心中永远的痛楚之一。

沉默了许久,秦王提出了一个请求,他对老者说道:“阿翁一家可否与我到那长寿坊一探究竟,我今日定要让你一家得以饱腹。”

考虑到眼前的年轻人是一位亲王,老者很是高兴地点点头答应道:“那么劳烦殿下了。”

秦王也高兴地在老者的带领下走向了长寿坊,可是秦王此时还不知道今日的这一举动让他以后的人生中每每想起这一天就充满了悔恨。

此时在长寿坊用来施粥的一栋废弃的酒肆门前,姬平看着眼前这群红光满面的所谓饿殍表情麻木地对姬五说道:“一旦殿下发现此事,我等定是要被严惩。”

听到姬平的话,姬五冷笑一声说道:“惩就惩,我等已是尽人事,殿下亦尽了人事,其余诸事与我等何干?”

说着,姬五指了指一个雇来的壮汉示意他往大釜中加米加水,看着壮汉扛起袋子就要一股脑地把小米倒进大釜之中,姬五赶紧上前拦住他,嗓门提高了不少说道:“我已言数次,莫要将那粥煮得太过浓稠,我等米粮本就捉襟见肘,若要弄了那稠粥就必会有百姓无法分食!这南城有多少百姓每日难以果腹你可知晓?每日饿死多少你可知晓?每日汝等可得二斤米粮,可那饿殍又有多少食不到一口稀粥?”

壮汉看到姬五说话的时候不住地瞥着那些所谓的饥民心领神会,立刻说道:“您说的是,我这就照办。”

姬五如此地说着,他故意大声地说这话其目的便是提醒这些所谓的饿殍,他希望这群所谓的饿殍能有点良心。他们霸占了此地就霸占了,但是希望他们能够给那些真正的饿殍留一点果腹的吃食,至少他们倒卖的时候能便宜一点,能少凌虐一点百姓。可是姬五的提醒是完全没用的,若有良心这群人又岂会霸占此处,以此处散发之米粮为要挟肆意凌虐饥民?

看着眼前这些领取米粮,捧着碗大口吃粥的人,姬平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他是又愤怒又不敢表现出来,他对这个荒唐的世道不知道该怎么去评价,更不知道这样的荒唐世道何以存在。

他的愤怒来源于这些人都是南北城东西市上的浮浪子,他们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在这里凭借拳头欺压饿殍。

而他之所以不敢表现出愤怒,那是因为这些人不是自发地聚集于此的,他们的背后是姬平不敢惹,秦王不能惹,连圣人都不会轻易处置的人。

察觉到姬平情绪有些不对劲的姬五走到姬平近前对他说道:“我等已尽人事,莫要再强求自己能惠及他人几何了。”

姬平听到姬五的话看着对方心中五味杂陈,他也想用姬五的话来麻痹自己欺骗自己,可是他了解事实,于是他对姬五说道:“那群浮浪子从我等这里骗了米粮,吃了粥,却高价卖给南城贫苦百姓,凭那点米粮勒索饿殍,淫其妻女,夺其孩童,掠其丁壮,凌虐其羸老。这些毫无礼义廉耻之人在这里,我等又岂能对天下百姓做任何有益之事?”

姬五听到这里有些不耐烦地说道:“那你又有何办法?难道我等要为秦王殿下引来灾祸不成?”

姬平摇摇头说道:“我并非此意,我只觉……”

姬五打断了姬平的话反问:“你只觉?你只觉何?天下道理千千万,你我皆同出身,所谓道理又需你教训于我?天下是非道理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于当下之事又有何用?你觉饿殍难以果腹甚是悲惨,那我问你:若今日你我得罪这些浮浪子,这伙人不再于此吃粥拿粮,那明日还有饿殍能吃到我秦王府分发之米粮乎?”

“这……”姬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尴尬地看着姬五没说出来。

而姬五则替姬平说道:“你我都懂,若这些浮浪子不得逞,他们定会控制诸坊出入,令饿殍再也食不到我等施舍之粮食。南城这些饥民本就被不良人与镇戍限制不得出离南城这二十几坊。一旦这群浮浪子不得利,其身后右相长公子又岂会轻饶你我乎?”

姬平选择了沉默以表示姬五的做法是对的,然而姬五也明白,姬平的态度就是表达一种无奈,详细来说就是行动上只能如此,但道理上这是错的。姬五何尝不知道他们现在做的事情是错的呢?但是他们俩又有什么办法呢?面对右相背后的黄氏这样的庞然大物,他们这些宗室亲王麾下的家臣也就像是蚂蚁一样。

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别看秦王与他们有情有义,到时候就算秦王不抛弃他们,也会有人主动替秦王解决了他们,用来帮助秦王与他们划清界限脱离干系。

简而言之:黄氏他们得罪不起。

毕竟右相是可以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有封国,出行仪仗几乎与天子同等,只差加九锡的存在。朝堂上一半的官员都是黄氏的门生故吏或世代交好之贵胄。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选择和黄氏正面对抗,毕竟赢了会怎样没人知道,但输了全家都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就在姬平与姬五在尽人事知天命的时候,秦王在老者一家的带领下来到了长寿坊的南坊门前。看着被一堆破烂家具与碎砖堵住的坊墙缺口,再看看坊门前两个倚着门框的所谓‘乞丐’秦王心里做好了强闯进去的准备,可就在秦王跃跃欲试的时候,老者已经先一步走上前到了两个‘乞丐’的跟前。

这两个穿着破烂衣物,痞里痞气的家伙歪着肩膀斜着眼,看着老者不耐烦地直接骂道:“你这老不死的杂种,在这里做甚?速速滚开,不然小爷我今日打断你的狗腿。”

老者赔着笑脸做出一副卑微的模样,对眼前这两个扮作乞丐的浮浪子说道:“两位小爷还请行行好,我一家已经两日未进粒米,我想带我儿媳……”

老者的话没说完,方才恫吓老者的浮浪子上来就一脚将老者踢倒在地,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秦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直接愣在了那里。而那个连老者话都没听完的浮浪子在身边的同伴将老者踢倒之后冷嘲热讽地说道:“你这老朽,你那彘儿是何下场你忘记了?”说着,这个浮浪子走上前,看了一眼妇人之后得意地继续说道:“你们一家死活与我何干?别在这里耽误我们家大公子发财,若是我们大公子心情不好,你等别说一家,就是全宗族,全村从这世上消失也只是弹指一挥间。”

听到这里,秦王猜到了老者儿子的死与这两个人有直接关系,就在秦王想要上前收拾这两个浮浪子的时候,妇人拦住了秦王,以哀求的目光看着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动手。

老者虽然腿脚不灵便,但还是很快地就重新站起来继续低三下四地哀求道:“二位还是行行好吧,我们只要稀粥一碗便可。”老者如此卑微的模样秦王看在眼里,他不知道也不理解,为何老者如此卑微的哀求这两个人。

而就在这个时候,方才踹了老者的那个浮浪子一把揪住老者的衣领将他提起来骂道:“你真如你彘儿一般惹人生厌,尔在不远离此地,今日我便要像戮尔子一般将你痛殴至死!”

听到这话,秦王确认的老者的儿子是被这两个人打死的了,而浮浪子说出这话的时候,拳头已经抡了起来。但就在浮浪子沙包大的拳头要砸到老者鼻梁骨上的那一刻,拳头停下了。在浮浪子惊愕于自己的手腕被人死死钳住的时候,秦王怒视着对方说道:“当街殴打他人,汝可知何罪?”

看到眼前的年轻人紧紧地攥住自己的手腕,而且力道越来越大。浮浪子见到如此非但没有心生畏惧,反倒是嚣张地瞪大双眼仰着头用带着蔑视的口吻说道:“汝又是何人?一身黑袍,至多不过不良人尔。”

听到对方的话,继续攥紧对方的手腕不卑不亢地说道:“不良人?吾为不良人又怎样?”

这个时候另一个浮浪子上手就要掰开秦王的手,同时肆无忌惮地说道:“尔等不良人……”上手之后浮浪子发现自己一只手掰不开秦王的手,于是立刻上双手要掰开秦王的手,同时继续说道:“尔也配与我等叫嚣,尔可知我等乃何人门下?”

掰秦王手指的浮浪子此时已经变得面红耳赤,他是尽了全力也没能撼动秦王那看似并不粗壮,但十分有力的手指,毕竟秦王是提领兵马的行军副总管,而这些浮浪子则是终日好吃懒做欺软怕硬的。

秦王则毫不在意地看着被抓住手腕的浮浪子说道:“尔等难道为天子门下?”

听到秦王的话,被攥着手腕的浮浪子反手要抓住秦王的手腕试图以同样的手段逼迫秦王松手,可谁知秦王眼疾手快直接另一只手握住了这个浮浪子的手指,秦王根本没怎么用力就让他疼得嗷嗷直叫,眼角都流下了泪水。

眼见面前的人不好惹,另一个浮浪子当即放话道:“天子门下?那又如何?那又能奈我何?我等乃右相长公子门下之人,尔这不良人也敢阻我等生意?尔若立刻滚开,我等便不予追究,若不在不滚,今日西城从县令至尔等不良人皆可治罪!”

听到浮浪子跋扈至极的恫吓,秦王的怒火是越发的大,但秦王还是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和行为,毕竟骨子里秦王还是个宗室贵胄,他是有亲王爵的人,再怎么想要接近百姓的他身上抹不去的便是那种高贵与端庄。

就在浮浪子们眼见秦王不为所动,准备施以拳脚的时候,老者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上前劝阻道:“二位莫要冲动,这位后生并非想要与两位冲突,他乃是一普通……”老者仅仅是想对这两个浮浪子说眼前这位目生重瞳的年轻人是秦王府的普通仆役,可谁料想老者话未说完,那名试图掰开秦王手指失败的浮浪子转身恶狠狠地上去就是一脚,这一脚正中老者的心窝,当即老者飞出了一丈有余。老者甚至连哀嚎和呻吟都没来得及就这样捂着胸口躺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看着眼前这两个当街行凶的浮浪子,秦王再难以压制自己的怒火了:

重瞳怒目金刚降,

浮浪倒逆引雷霆。

佛虽宏善亦惩恶,

冲冠只为世道平。

秦王当即手腕一较力掰断了他控制住的那个浮浪子的手指,趁着那个行凶的浮浪子转身的那一瞬间,秦王踹飞了被掰断手指的浮浪子后,动作凌厉地先手于行凶的浮浪子将其锁喉。紧接着他举起了沙包大的拳头一拳狠狠地打在了这个浮浪子的腹部,使其当即捂着肚子跪倒在地。眼看对方倒地不起,秦王并不想放过对方,他揪住对方的衣领将其提了起来。这个浮浪子就这样下半身躺在地上,上半身悬在空中口吐白沫,秦王丝毫没有怜悯眼前的这家伙,他的拳头就像是冰雹一样砸在了这个嚣张跋扈的浮浪子的脸上。

那个被掰断了手指的浮浪子哀嚎着,躺在地上就像是被丢进了烧红的大锅中的鱼一样翻滚扭动着。他的惨叫很快就引来了其他的浮浪子向着秦王聚集过来,这群浮浪子有些人手持砖头瓦块,有的攥着门框梁木,更有甚者持横刀。他们就像是一群恶犬一样狂吠着蜂拥而来,可当他们看到此时秦王脚下那一摊鲜血,再看看那已经被打得都看不出人脸形状的同伙。最后在看着那双迸射怒火的重瞳,他们的狂吠当即戛然而止,一种无形的,难以言说的强大力量压制住了他们的嚣张跋扈。

此时此刻恐惧支配了他们的身心,他们站在原地看着秦王一动也不敢动,看着那飞溅到他脸上然后滑落下去的鲜血,看着他血水正在滴答滴答往下掉的拳头,最后再重新看着他与生俱来的重瞳,所有在场的浮浪子不禁觉得此人亦似金刚,亦似阎罗,亦似邪魔,他身上所释放出的威严,他愤怒的表情散发出的恐惧,无时无刻在警告这些浮浪子: 尔等刁民安敢于此放肆!

可悲的是,在场的这些人包括秦王在内他们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此时正跪在老者身边哀嚎的妇人,也没有听孩子面对已死的爷爷伤心地哭嚎。

一众浮浪子看着愤怒的秦王,他们心中的恐惧渐渐地动摇着他们的意志,有的人手开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有的人则无意识地向后挪动着。

松开了拎着那个挨了揍的浮浪子的衣领的手,秦王面向那些浮浪子,攥着拳头怒视着这些为非作歹的法外狂徒质问道:“尔等可知这阿翁为何人也?”

“你……你这是何意?”一名手持横刀的浮浪子质问秦王,同时他胆怯地后退了一步。

秦王迈开沉重的步伐向着那个发问的浮浪子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段俊,字英帅,关中封国永昌国人氏。旧历三年从军,随先帝大小征战数十次,屡立战功,攒有胡首百余,官至禁军龙武卫正九品副尉旅帅,获先帝嘉奖数次。尔等问我乃何人?何不去那地府问问这位尔等夺了性命的阿翁乃何人!”

“别……过来!站住!”一个浮浪子在惊恐之中喊破了音,但这无济于事,秦王继续往前走着。而那些欺软怕硬的浮浪子继续后退着,这个时候有个手持横刀的浮浪子被脚下的小坑给绊倒了,他被绊倒之后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当他回过神的时候,秦王已经逼近到了他的身前,他吓得赶紧爬起来就往后跑,连他的横刀都不要了。

而秦王则捡起了横刀继续说道:“尔等不务正业,恣意欺压凌虐南城饿殍,聚敛赈济灾民之钱粮,以此为要挟淫人妻女,贩其丁壮尔等可知此乃何罪耶?”

“那又怎样?”不知道是哪个浮浪子依然在嘴硬,秦王咬着牙回答道:“依律,尔等所犯之罪,人人皆可就地扑杀!”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吓破了胆失了智的浮浪子挥舞着横刀就冲了上来,他怪异地号叫着,动作乖张地举着横刀奔跑着就砍过来。此时金刚怒目的秦王连躲闪都没有,直接挥刀先手砍中了冲过来的浮浪子正在将横刀砸下来的手,将其右手五指全部斩断。

当即这个浮浪子横刀掉落在地,他也随之撕心裂肺地哀嚎着,被钻心的剧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他弓着身子左手捂着血流如注的右手哀求道:“我手断矣!快救我!”

秦王对于这个将横刀当作棍棒拍下来的浮浪子,心中除了愤怒与杀意之外更多了几分蔑视。他一脚将其踹翻在地,揪住其头发将之提起来,使其跪在地上,秦王高高地挥起了横刀准备令其身首异处。在场的浮浪子都惊呆了,这群平日里的狐朋狗友之间到底有什么情义此时此刻展现得一清二楚,这些浮浪子被吓得无一敢上前阻止秦王,有的人甚至丢下了手中的家伙事儿转身跑了。

秦王手中的横刀如闪电般快速地挥了下去,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叫住

了他,那个声音大喊道:“老秦,莫要冲动!”

银光闪闪的刀刃划破了被斩断五指的浮浪子的脖颈,鲜血缓缓地从伤口溢了出来,此时的秦王刀就这样横在浮浪子的脖颈上一动不动,他宛如金刚结束下凡后留下的佛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