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们现在看着的,是个怎样的城市?”灰色眼眸的少女问我。

我和她,在夜里,站在空无一人的桥上,望着江面。

江面很亮,粼粼发光,那一概都是江畔城市不算少又谈不上多的高楼的投影。

我轻轻张开嘴巴,听到了舌头和口腔的粘膜分开的细小声音。这种声音只有发出者自己才能听到,或许是人区分自己和别人的又一个证明。

我所居住的这里是个小城市,四线第一又或者是三线的倒数第一。别的没有,只有各种肆意生长的植物多的过分。路旁的树木往往有着两三代人的年龄和记忆,以一种倚老卖老的心态蔑视着一天又一天从他们身旁经过的不同倒也一样的车与人群。春天有高过马路的波光粼粼的碧绿海洋,夏天有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充满情欲的蝉声,秋天落叶,冬天树杈上挂雪。多美啊。但那是自然的美丽。城市……城市里的人……

“不过是又一座留给自然与人类械斗的凡尔登。”我轻声回答。

“是哦,凡尔登。”

她望着江面,江面又望着我。

她又说:“你去过凡尔登没有?”

“没有。”

“那里现在是座很美的城市。”

“你去过?”

“没有。”

“那你这样说!”我有些不满了。

她抬起护栏外的手,摇晃手上的屏幕。

“手机说的。”

“说来听听。”

“曾经是法国默兹省人口最多的城市,现在却只有一万多人居住在这个地方,最知名的景点是世界和平中心和凡尔登大教堂。两个二选一,你对哪个感兴趣,我来告诉你。但是……只能选一个。”

“为什么要选?战争的残片和宗教的墓碑,为什么要我选?”

“我不是你或者你那叫做N的朋友,我不喜欢说这种谜语。”

N是我的朋友,也是我们文学社的社长,她——她也是个有着灰色眼眸的人。我知道灰色眼眸并不像茶颜悦色的奶茶,是受宠便宜又常见的东西,而她们却都有,我猜想她和眼前着的这个人有什么关系,但是她们自己都说没有。

“那……我要选凡尔登大教堂。”

“你不爱世界和平吗?”

“你说这不是又一个谜语。”

她老是这样,说些不知所云的话,把谜语装作随便的聊天,把真心话肆意堆在无关紧要的附和中,一点也没有对话的规矩和礼貌。

“你不爱世界和平啊。”我还没有回答,她就自顾自的确定了答案。

我想开口说话,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在眼前这个人面前,我总觉得自己不能像个孩子一样幼稚而天真,我也确实不是一个孩子了。

我想,假如是N的话,那个总是有着种种似乎幼稚似乎崇高的理想的人,她一定会用漂亮的话语回答这个人的吧。毕竟不管是选中心还是教堂,眼前这个人都会故作惊讶的吧。

“我当然爱了。”我只好用理所当然的回答回答理所当然的问题。

“哦。”

“那所以……教堂怎么样?”

“你看?”她把手机伸过来。

我没看。

我不是想看凡尔登大教堂是怎样,也不是好奇凡尔登是座怎样的城市。不过是顺着她的话头——说的好听点吧,我只是想听听她口中的凡尔登。

她却突然不说了。

这个人就是这样,她心里都明白,却老是不愿意顺着我的心意,不顾我的感受,自说自己的话,想要把我带往某些没有去过的地方。

很晚了,天很黑了,桥上还有些闪烁的坏掉的路灯,和一些没有坏掉的路灯。

“我回家了。”

今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实在是太晚了,明天早上7点还有早自习呢。

“要不我们逃走吧,从这个该有的都有,想要的一点没有的地方。”她依旧望着摇晃的江。我已经转过身,却能够猜到她还望着江面。

“逃去哪里?”

“随便哪里都好,比如凡尔登?”

我听到火机的声音,她大概是点了一支香烟。

我转过身,质问她:“一个高中女生不该抽烟的。”

她让我感觉不好,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居然和一个抽烟的女学生在少有车与人的桥上讲话。

“是哦。”她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迅速的吐出来,不是烟圈,只是些成团的烟雾。

然后她用食指和中指把烟取下来,狠狠的按在栏杆上,烟熄了。她随便往地上一丢,倒是刻意避开江的方向。

“不过肺的。”

我看着烟,心里七七八八晃荡。

“那你是为了什么,耍帅?”

“不是。”

“那是?”

“一种模仿。”

“模仿大人?”

“模仿因为想要模仿大人而显得孩子气的人。”她咧嘴笑笑。

“有时候我会想,你到底在哪里?你是不是每天都要吸大麻啊?神经病。”我皱起眉头,说这样莫名其妙的难听的话。

好讨厌眼前这个人。

“走吧,逃跑吧。”

“你不是看不起我,说我是模仿大人的孩子吗?”

“是啊。”

“那我不能成为你的逃跑计划的同谋。”

“以前有本叫做《伊里野的天空,UFO之夏》的小说你读过没有?”

我摇摇头。

“我还以为你会知道,去问问N吧,”她看着地上的烟头说,:“不,你最好别知道。”

N啊,只要是关于书,或许就没有N不知道的,那个人啊,她总是——

即便N她对于我确实一剂强烈的镇痛药,但如果是瘙痒的话,用镇痛药也没有用的。

“说话说一半噢。”

“是啊,我是这样。”

“你也是个孩子嘛。15岁,能逃去哪里?”

“我有手,你有脚,反过来也一样,用手用脚,哪里都能去。”

“为什么要逃走?”

“因为你想,不是吗?你厌倦了这个地方,学校也好,家也好,这里没有一个是你喜欢的。对不对。”

“我以为所有的地方都一样。”

“也许,但是不走不知道。”

“可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逃走?”

“其实我在哪里都无所谓,我是完整的,不需要环境的补充——但是你不行,你没法自顾自完整,你需要环境来填充你那空虚而不可靠的自我。”

“你以为你是康帕内拉吗?”

“你又在学N那一套,学的不错哈。”

“明明你和N从来没有见过面,却好像很熟悉似的。”我嘲讽她。

“光听你说就够了。”

“你这是自大。”

“青春期嘛。”

“……青春呐。”

“走,还是不走?”

我——

就在我回答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N的事。

然后我轻轻开口,做出了答复。那是一个我想,我一定会终身后悔的答复。因为逃避,不论是逃避这个世界,还是逃避自己的欲望,或许都是……可我只能逃避,我没有方向,不知道该往哪走。有一种巨大的恐慌和疑惑摄住了我,让我既不能跟随潮流,又没法随心而动。

永远在路口看着,疑惑着,一边是塔一边是街头,要往哪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