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米——除了发色，他真的……长得很像他妈妈。
我站在地上，仰着脖子打量着他——眼中的提姆，仿佛是我已逝的妻子。
真没想到，他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在我出门前往人生中最后那场打猎之前，他还只是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豆丁。
他现在几岁了？
已经能一个人好好生活了吗？
在我不在的这段……连我都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里，他一个人……过的好吗？
他会不会已经像爸爸一样，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呢？
杰夫这个混蛋，它真应该停下嘴里的活儿，抬起头来好好看看。
太好啦。
我……我终于找到我的儿子啦！
“提米——！”
我蹒跚着凑近几步，忍不住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在我之前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不知道在心里念叨了他的名字多少次。
现在……总算能和长大后的你相见了。
爸爸的这份喜悦，你知道吗，提米。
我真的——
“提米——！”
“……咦？”
他直起身来，看向了我，脸上流露着疑惑。
但这样就好。
对，看这里，看这里！
爸爸就在这里啊，提米！
你——你根本不知道，爸爸到底有多想你。
在你出生的时候——在第一次把你从你妈妈怀里接过来的时候，我曾经幻想过这一切。
我曾经幻想过，我跟你妈妈，还有你，我们一家三口去果酒湖畔散步、一起露营；
我曾经幻想过，跟你一起走在大教堂前，听长大后的你聊自己喜欢的女孩，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我也曾经幻想过，跟渡过成人礼的你一起去酒吧里，咱们爷俩一起痛快地畅饮苹果酿……
可是……我却根本没有彻底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特别是在她去世了之后。
而且，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都没有教会你；
还没有给你把那本你最爱的睡前故事书给读完；
也还没有机会带你和杜拉夫那家伙一起去郊外，亲手协助你、帮你打一头野猪；
甚至……都无法等到亲眼目睹你实现你的梦想——成为西风骑士团的一名骑士，我就……
我对不起你。
……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跟你相处的每一天，我发誓。
而现在上天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重新在这个世界上活过来的机会。
所以——
所以，我……爸爸会代替妈妈，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真的，这一次不会说谎。
永远陪在你身边。
你知道吗——
“提——”
“——你是饿了吗，小鸽子？”
“……什么？”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我歪着脑袋，只觉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鸽子？”
我无力地冲着已经比我还要高的儿子大声回问，“你、你在说什么啊，提米？”
但是，提米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径直把手掏向自己的裤兜，抓出一小把小麦颗粒，倒在我的面前。
“好啦好啦，都知道你饿了，也不用一直咕咕叫嘛。”
“——！”
我愣在了原地。
“来，快点吃吧。”
“……”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
在他眼中的我，现在……是一只鸽子。
——一只就算说些什么、也只会被人类当做“咕咕”叫的鸽子。
我的儿子就在我眼前，离我不到半米距离。
可就算我说什么……他也绝对无法理解。
对于提米而言，现在的我，就和那些还在地上低头啄食着嗟来之食的鸽子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视线中，从他手中扬出的无数颗小麦粒，如同正浇在我心头的暴雨一般，哗啦啦地、倾盆而下。
在这个世界上，我——这只弱小的鸽子，如果没有提米，就已经是孑然一身。
如果提米察觉不到我的存在的话，那我——
不行。
不行……我、我还不能就这样放弃。
身为猎人，用来和他人沟通的方式可不只有【语言】这一种——【肢体动作】也是可以传达人的想法的。
“我、我不是鸽子啊——！”
我不去吃儿子撒下的小麦粒，而是在原地蹦跶，同时拼了命地呼扇着翅膀。
该死的，我居然不会飞。
“我和那些鸽子不一样！提米！”
我扯着喉咙大喊。
“你看、你看！我……我根本不会飞！”
我又挺直脖子，在原地一瘸一拐地绕着圈走——
“我走路的姿势也跟鸽子不一样！你……你看出来了吗！”
随后，我期待地望向他，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
“提米——！爸爸、爸爸就在这里啊！”
求求你了。
提米。
就像以前那样，看到我一进家门就直接扑上来，问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吧。
就像以前那样，拽着我的手，让我接着给你念你最喜欢的故事听吧。
就像以前那样——
求求你了，提米……
快认出我啊。
“提米……”
然而。
然而，他却还是无动于衷。
倒不如说……他是用看某种异类的眼光、在盯着我。
“……唉。你要是不吃东西的话，该怎么长大啊。”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耸肩开口道。
“……长大？不不不不……”
我拼了命地骨碌着脑袋，否定着对方的说辞。
毕竟，我根本就不是鸽子。
我可是人类。
是全蒙德城最优秀的猎人——提姆。
而且，还是你的爸爸。
再怎么说，也应该是我看着你长大才对，而不是——喂！喂！你要去哪儿？给我回来啊！
……提米这小子，居然直接转身往杰夫它们那边走。
是因为我不像其他鸽子那样吃小麦粒、对我失去耐心了吗？
还是说……失去了耐心的……其实是我？
不，不是的，我——
“提米！喂——！”
我跛着脚，吃力地跟在他的身后，甚至，就连喉咙都开始有点作痛。
可那孩子却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进去我的声音，脚下都不带停的。
“提——”
“白痴，你刚才不好好吃饭，瞎叫唤什么啊！”
就在这时，一片灰色的翅膀挡住了我的去路。
定睛一瞧——正是那只刚才还埋头啄着小麦粒的混蛋杰夫。
“……别拦着我。”
我根本没空理他。提米就在我面前，我绝对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于是，我沉下脖颈，埋头就往前冲——如果这家伙还敢挡着我，我就是啄也要把他的翅膀给啄烂。
“靠，你这家伙——”
他似乎无法止住我的冲撞，只好上下扑棱着收起翅膀来。这一下，甚至还惊动了周围在低头吃东西的其他鸽子。
“咕咕咕咕——”“哗啦——”
刹那间，身旁的鸽子走的走、飞得飞，各自跑路，拉开了跟我们的距离。
果然，鸽子这种小动物的神经，是真有够敏感的。
“提姆小兄弟，你这是干什么？”
杰夫伸着脖子，大声地质问我，“好好的饭放着不吃，等着一会儿白送给鸭子吗？”
——啥？
鸭子……也会过来吃吗？
不、不不，这个问题根本不是关键——
“杰夫——你听我说，我找到我的儿子了！”
“你说什么？”
他浑身一震，“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找到我的儿子了啊！”
说着，我抬起自己的右翅膀，用翅膀尖指着那个他口中的【送餐员】——
“他——他就是我儿子啊！”
“……”
杰夫突然不做声了。
正好，这家伙现在不会干扰到我，而提米也只是停在了那边，背对着这里，看着眼前的风景。看样子，离他返回城里，还有一段时间。
就趁这个机会，想办法再用肢体动作试着跟他沟通——
“你过去也没用的，他根本认不出来你是谁。”
仿佛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一般，杰夫的声音，低沉得让人背后发凉。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我打搅了他吃饭的兴致，而在生我的气。
反正，他说什么也没用——我迈开步子，沉默着继续往前走。
“你刚才那几声叫唤，是想跟他说话吧？”
“……”
这家伙……他又看穿什么了吗。
我才不管。
我的提米——他明明离我那么近。
可是……
我的腿，怎么这么不听使唤……
“没用的，提姆小兄弟，你放弃吧。”
“……你凭什么这么说？！”
听到杰夫这句话，我忍不住冲他吼出声来。
“终于肯听老子的话了吗？”
“你……你又没有试过——”
“——老子试了。试了无数遍，而且坚持了不知道有多少年。”
杰夫的声音根本没有挟带着任何感情。
无论是失望、还是痛苦、亦或是悲凉——
“老子去过城里、去过教堂前、去过以前待过的骑士团总部……可不管是卖花的、吆喝的、还是站岗放哨的，都没人会理睬咱。索性，老子也就认清自己了。”
“……”
我只感觉自己的双脚像是灌了铅一样，渐渐使不出力气。
最终，我无法再往前多走一步，只能停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提米。
我跟提米之间，似乎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为什么你会……”
我的脚爪踩在还未被啄起的小麦粒上，脚下传来的刺痛感和吱嘎声让我大脑有些发麻。
“你还不明白吗，提姆小兄弟。”
杰夫慢慢地凑到我身旁，眺望着那个对我而言又近、却又很远的小男孩。
“……杰夫。”
我不敢把它说出口。
一旦我把它说出口，那它……就一定会变成真的。
可杰夫那混蛋，却根本不会这么想。
“——提姆小兄弟，就算你能跟你儿子相见，你跟他也已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可我——”
我还想狡辩，但他却根本不打算让我把话说完。
“——你是只鸽子，而他……是个人类，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
混账杰夫。他终究还是说出了那句禁忌的话。
我不能接受。
我不能接受……
我还是无法接受自己是只鸽子的现实。
一旦接受，我就再也不是我自己了。
一旦接受……我就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了。
“……小兄弟。”
他又把他的翅膀往我的身上拍了拍,似乎在安慰我，“反正都已经是一只鸽子了，那还不如活得像只鸽子一样，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岂不快哉？”
“可我……”
我不能就这样信了他的邪。
“……我……我不想这样。”
“那你倒是跟老子说说，你还能怎么样，啊？饿着肚子等死吗？”
说着，他原地蹦了蹦，把我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
石头桥面上的小麦粒还剩下很多。
“赶紧的，快吃！老子好不容易留给你的！”
他好像是被我惹急了。
老实讲，我的肚子也在催促着我低头去啄那些金黄色的硕粒——那看上去很好吃。
可是我……
现在的我，不允许我这样做。
“……我不是鸽子，我是人类。”
“你是鸽子。”
“我……我是人类！”
“你个大傻子！你就是只鸽子！是只鸽子啊，混蛋！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啊！”
杰夫似乎是被我的话给彻底气到了，“老子给你的东西你不吃，你特么的是真的想饿死自己吗？”
“……”
我没有做声，只是站在原地，扭头看着这只气急败坏的灰色鸽子。
“提姆，你给老子听着，咱知道你现在想要做你自己——老子以前也……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可是——”
他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可是什么？”
我盯着杰夫，追问着，想听他说完那后面的话。
可他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仿佛那后面的话，说出来，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杰夫，你……你倒是说啊！”
我转过身来，朝他凑近了几步，“你到底想说什么？”
“混账……你、你还不明白吗！”
杰夫的声音，就跟他现在那具鸽子身体一样，在不住地颤抖。
“要、要是你死了的话，那才会真的失去——”
“轰——！！！”
忽然间，空气中传来的剧烈摩擦音，将杰夫还未说完的话给拦腰截断。
那声音猛烈得有些可怕——或者说，那根本不像是会在这个地方能听到的。
……奔狼领。
对，我在奔狼领曾经听到过这类声音。只不过，当时的声音，比起现在的这个，更像是来自于某种魔物的咆哮——令人浑身战栗，发自内心地想要从那里逃走。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们的背后、桥的另一头看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一切。
那是一束暗翠色的大号龙卷风——比我和杰夫、还有刚才还在我们身边进食的鸽子们加起来都要大上许多。
它扭曲着空气，挟带着飞散开来的无数枚锋利叶片，盘旋着、嘶吼着、朝着我和杰夫这边快速逼近……并吞噬着它所途经的一切。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
它根本就不像是会在这里自然生成的——我的直觉这样告诉我。
“咕！”“咕咕！”
“叽——”
刚才还在我们前面的鸽子们，有的甚至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被那龙卷风给吞没，肉身被撕扯开来——
再后面的，我就看不清楚了。
风太大了。
“兄弟……逃……快——”
呼啸的风声侵占了我全部的听觉。我根本分辨不清楚旁边的杰夫到底在跟我说什么。
等我扭过头来，就看见他已经扇着翅膀，以我根本无法比拟的速度逃之夭夭。
这混账，溜得还真快。
而在下个瞬间，进入我眼帘的，是……我的儿子。
他睁大了双眼，怔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仿佛被那风暴给勾去了魂魄。
傻孩子……快跑啊！
我开口大喊，却连我自己也听不到自己刚才发出来的声音。
——更别提他了。
而且，即便我能出声，他也根本无法听懂我的话。
那……我能做的，也就只剩下这个了。
我拼了命地张开了翅膀，原地蹦跶，却怎么也飞不起来——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就算这样，我也要挡在他的前面。
——提米，我……
“啪——”
随着身体断裂时发出的声响，刚才我还能感受到的一切，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都听不到；
什么都……感受不到。
没错。
我，又一次迎来了死亡。
……作为一只该死的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