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羡慕杰夫。
如果我的身体对时间流速的感知没什么异常的话——这家伙，应该是已经在石桥护栏的阴影下，睡了将近三个小时的回笼觉。
夹杂着吆喝的、来自蒙德城内的喧闹声，隔着厚重的城门，跟我身边的流水声融为了一体——城里的人应该已经出来活动了吧。
“……这只懒鸽子。”
我望着身旁趴在地上、收着翅膀，头缩在胸前的家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跟他相比，我却因为之前从他嘴里听到的种种事情，即便是阖上了眼，也睡不着。
来自1000年以前的人；
跟我生活的时代有着天差地别的人；
……生活在传说中的时代的人。
可为什么当我一开始遇到杰夫的时候，他就自称自己是【长辈】？
难不成……他已经知道，我会是来自后面时代的人吗？
不，那个时候……我根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无聊地朝着四周眺望。
面前的石桥护栏上、还有下面，也站着好几只鸽子——当然，那可是和我们这样的异类所不同的，真正的鸽子。
……而我的模样，也跟它们也差不多。
按理说，杰夫一开始见到我的时候，应该是把我当成了普通的鸽子——要不是我对他说的话起了反应，他根本不会意识到我跟他一样，曾经也是一名人类。
不过呢……
关于杰夫这个……这只鸽子；
关于我在死后遇到的事；
以及，关于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才好。
……这些问题，我自己一个人就算到了现在，也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咣当——咣当——”
木质车轮和地面接触时的异响，突然从城门处传来。
对于在石桥上的我来说，这声音完全可以媲美雨季的轰鸣雷声、吵得人只得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双耳。
……哦对了，我现在是一只鸽子，根本没有手。
该死的。去特喵的鸽子。
“什、什么玩意儿？！”
身旁的杰夫似乎被这巨响所惊醒，鸽躯一震，呼扇着翅膀，直接往身后的石墙退去，却仅在晃荡了几步之后，便瞬间恢复了冷静。
“靠，吓死老子了，今天的闹钟响得还挺早。”
闹钟？
哦，他指的是刚刚从城里出去、经过我们身边的“巨大”马车吧。
“哟！提姆小兄弟，醒啦？这边这边！”
他看到我还在他旁边，连忙招呼着我过去。
反正我就只有这一只能聊天的鸽子同伴——也不知道桥对面的那几只听不听得懂我说的话，于是，我一步一瘸地挪着我的步子，走到了杰夫面前。
“……干嘛？”
大脑还没有从刚才的思考漩涡中彻底解放出来。如果我还是个人类的话，估计，现在的脸色也并不会有多好看。
“睡得还好吧？”他似乎是在跟我嘘寒问暖。
“还……还好。”
——好你个大头鬼。
要是这句话说出去的话，感觉免不了要跟杰夫发生什么无谓的争吵。说实话，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想对比我爷爷辈还年长好几截的人有所冒犯——当然，黎明时分那会儿，的确是个意外。
“行咧，那老子今天就先教你食、住、行中的第一条。”
“【食】……吗？”
“对头。”
杰夫骨碌着抖了抖自己的脑袋。该死的，他这副模样还怪可爱的。
不过，既然是【食】的话，那也就是要确保食物来源吧。
我下意识地转头环顾着四周。
石桥、和我们不同的鸽子团体、看不到根的大树、漫天飞舞的蒲公英绒籽……
以及……一直在我耳边潺潺作响的河流——虽然在这个位置我根本看不见它。
等等，难不成我们——
“……该不会是要下河里捕鱼吧？”
也不知道是脑子里哪根筋秀逗了，我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不对，鸽子的脑瓜子本来就小的可怜……
“呆瓜。”
他又换了种称呼来骂我，“河里倒是有鱼，不过就你这张小嘴、还有这容量本来就不大的肚子，能吃的下去吗？”
“……也是。”
我只对后半句话表示了赞同。
说实话，若不是紧急情况，我也不是很想吃生肉……
如果是虫子的话……只要是看上去感觉还好的就——
“那我们要吃啥？”我进一步问道。
好家伙，一跟他开始讨论吃的，我都感觉自己肚子开始饿了。
“别急啊，小兄弟。”
杰夫晃着脑袋，往前挪动了几步，站到了被阳光照射到的桥面上，抬头望望天空，又低头瞅瞅地面——
“……八点吗。”
他自言自语地晃着脑袋，“正好，咱们的送餐员要来了。”
——送餐员？
听到这里，我怀疑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说的送餐员……是那种不需要我们动手去找吃的、就能把吃的送到我们面前的家伙吗？
“还能有这等好事？”
我对杰夫的话半信半疑，又一步一挨地走到他旁边，“那送餐员……会是谁啊？人类？非人？精灵？……难不成还能是该死的丘丘人？”
“瞎猜啥啊，那肯定是——”
话才刚说到一半，杰夫便突然打住。
随后，他歪着脑袋，抬起左翅膀指了指城门那边——
“——正好，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啥？”
我顺着他翅膀尖冲着的方向看去。
一个小矮个子人类男性，正朝着我们所在的地方跑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变成了鸽子的缘故，我的视力变得似乎比作为现役猎人那会儿还要好上不少——哪怕是隔着老远，那个人的模样也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看上去，那应该是个男孩子。
棕褐色的短发；
碧色的双眼；
娇小的身材；
一身灰色的短袖上衣，套着一件棕色带着纽扣的马甲。而下身则是一条深色的七分裤。
粗布鞋穿在脚上，鞋底跟石桥地面接触时的啪嗒声震得我双腿有些发软。
——不会真是他吧？
我歪过头来，冲着杰夫使了个眼色。
可杰夫那家伙不但对我不理不睬，而且还紧盯着跑过来的小男孩，似乎是在观察对方的跑位。
“哗啦哗啦——”
似乎是看到了小男孩——送餐员的出现，身后离我们不远的那群野生鸽子们也躁动了起来，可劲儿呼扇着自己的翅膀，并摇头晃脑地，成群结队地朝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真就是万鸽奔腾……
看着这帮冲过来的、跟杰夫差不多同样个头的小家伙们，我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对。
我想起来了——
那是在奔狼领山头一哄而上、拥抢着地上仅有的一块肥肉的群狼。
“——还愣着干嘛啊！小兄弟！”
杰夫突如其来的一嗓子，让我整个人猛然反应过来。
“杰夫？”
“早占地儿的鸽子才有鸽饲料吃！赶紧的！”
听到他的名言，我赶紧拔起双腿，跟着他往前冲。
没错，和人类不同——现在的我们是“野兽”。
自己的食物就应该自己去抢，而不是等别人亲自送上门来——这才是野兽的生存准则。
不过……我们的食物，会是什么啊？
我赶紧扯着喉咙问道——
“……杰夫！”
“干嘛！”
“那个小男孩会给咱们什么吃的啊！”
“——小麦！”
杰夫一边跑一边大声回答，“动作再给老子快点，那小子马上要撒吃的了！”
“靠，这么快？！”
我摇晃着本就难以保持平衡的身体，一颠一颠地跟在杰夫后面。
身后的鸽子离我越来越近。我感觉就凭我现在的速度，别说是紧跟在杰夫身后，就连不让自己深陷后方集团都十分困难。
有点来不及了。
——它们到底是怎么跑这么快的啊？！
我根本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
离那小男孩已经越来越近。
他看到杰夫、我，还有身后的一大票鸽子们，脸上似乎露出了欣喜且纯真的笑容。
紧接着，他的嘴唇动了起来——
“久等了吧？”
传入我耳中的，是属于他的、稚嫩的人类声音。
我竟然能正常听清楚他说的话——是因为我原本也是一名人类的缘故吗？
“都别急啊，今天大家都有份，我特意用葛瑞丝妈妈给我的钱买的。”
……
等等。
葛瑞丝？
我对这个熟悉的名字起了反应。
要说蒙德城的葛瑞丝的话……那应该指的就是她——我认识的那个葛瑞丝吧。
巴巴托斯大人的虔诚信徒，同时也作为修女一直在大教堂工作的……
不，不对。
问题不是这个。
他刚才提到了……葛瑞丝【妈妈】？
不对啊，在我的印象中……葛瑞丝并没有儿子……
那到底是……
“嘿——！”
还不等我继续思考，只见小男孩右手掏进裤兜里，随后将胳膊用力朝地上一挥。
金色的小麦颗粒，如同雨点般从天而降，落在石桥地面上。
“吃吧！来吃吧——！”
宛如摆摊的小贩一般，小男孩高声地吆喝着，让我们这些理应听不懂人话的鸽子们赶过来吃这嗟来之食。
鸽子们也就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般，一只接着一只从我的身边经过，跑到我的前头，直冲地上的小麦颗粒而去。
杰夫的身影也融入了这团鸽子的海洋之中，跟它们一起低着头，啄食着地上的小麦粒，甚至连头都没空闲抬。看样子，吃得还真起劲。
可是——
我却丝毫没有加入它们一同用餐的心情。
我——提姆，只是呆呆地怔在原地，望着这个冲着鸽子们露出发自真心笑容的小男孩，浑身在不住地颤抖。
“……”
没错，我认识他。
哪怕他已经长这么高了，我也记得他。
我记得他的眼睛；
记得他的鼻子；
记得他的发色……
这一切，都简直像极了她——我的妻子。
再加上刚才从他口中说出的损友之名，我非常确信。
我……还在自己的时代。
而他——
“……提米……是你吗？”
是我的宝贝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