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逐渐西下,步入黄昏。
这是我死而复生、成为一只鸽子以来所经历的第一天——也是让我倍感折磨的第一天。
我真希望自己永远不用再经历这样的“第一天”。
如同释放心中的沮丧一般,我围绕着这片将我的希望彻底摧毁殆尽的广场,一圈又一圈地滑翔。
果然,和我记忆中的画面一模一样——这里除了我以外,并没有其他跟我同一物种的同伴存在。
蒙德城的鸽子们,只会聚集在蒙德城门外的石桥上——这简直就像是一条被神所定好的金科玉律,除了像我和杰夫那样由人类死而复生的“鸽子”以外,不会有鸽子去违背这一法则。
换言之——现在这片地方,不会有人听见我的呐喊,更不要提听懂了。
昏暗的光线洒向风神——巴巴托斯像,在它的表面染上了一层发红的橙黄。
而位于它脚底处做着祈祷的信徒们,也开始朝着离开广场的台阶渐渐散去。
就连刚才还在这里的提米和葛瑞丝,也早就一同走进了坐落在蒙德城最高海拔处的大教堂之中——像我这样软弱无力的、无法把厚重的大门推开的鸽子,是根本进不去的。
很快,整片广场,就只剩下在空中拍着翅膀的我,和根本无法说话的巴巴托斯像。
我落在它捧出的双手手心上,收起了翅膀,呆呆地望着那座比我高出不知道有多少个头的巴巴托斯像。
——要是能有人听到我的话……能听懂我的话……就好了。
……
……
然而,在我耳边萦绕着的,却只是让人无法理解的风声。
蒙德城的人们大多数都是风神的信徒——就像是葛瑞丝那样。他们认为蒙德城是被风神护佑的城市,只要有着对风神的信仰,就能收获属于自己的幸福。
而我一直对这一点持有怀疑。
我不相信什么神的存在。
我只相信自己眼前亲眼看到的事物。
为此,我并没有追随自己早逝的母亲成为一名风神信徒,而是拿起弓箭和短刀,选择作为“男子汉”的活法。
……也对啊。
生前就不是一名虔诚信徒的我,就算再怎么祈祷,也不可能会得到风神的回应吧。
这就是无用功。
和其他收获了幸福的人们不同。
现在的我,只靠这副柔弱的、无法和其他人类交流、无法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们的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呢?
能够在天空自由翱翔的双翼、死而复生的能力……
——但却会在死而复生之后,永远地失去一部分记忆。
不管是悲伤的、还是快乐的记忆——都有可能会在【刷新】过程中被彻底抹除。
不光如此,我也根本无法完成自己死前尚未做到的【承诺】。
这样的我……根本不可能会得到幸福的吧。
——该死的。
内心的温度逐渐降至冰点。
——与其这样漫无目的地苟活,那还不如让我的身体和灵魂彻底得到解脱。
骨碌着脑袋的同时,一个想法在脑海里慢慢膨胀。
于是,我再次拍动翅膀,从巴巴托斯像伸出的手心中一跃而起,朝着来时的路一路向下滑翔。
按照杰夫之前的说法——【死后又重新复生】,这会不会意味着,只要现在的自己再次死去,就又会以失去记忆为代价再度复活?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我的目的就无法达成了。
身子朝上,缓缓抖动翅膀后,我便回到了这座蒙德城底层广场的中央喷泉——位于其上方的高台处。这里也是刚才我听到两名穿着奇装异服的男女站着交谈的地方。
天色已暗,这两名男女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把周围的人或者物放在眼里。
不过也好,这样就不会有什么打扰到我——我可以安静地执行自己的计划。
我向着平台下方微微探出脑袋。
蒙德城的喷泉,一年四季里除了结冰期以外,都会一直朝外喷涌。哗哗作响的水声一直萦绕在附近人们的耳中,已然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了一体。
对于普通的小孩子而言,没不过膝盖的喷泉池身,就是现在的我最好的归宿。
“只要跳进池子里……就能跟这个世界永别了。”
我喃喃自语道。当然,这对于周围的人而言,只是几声鸽子的“咕咕”而已。
在能轻易淹没整只鸽子身躯的水池里,我将会在喷泉池中溺水而亡。
而且,还不只这么简单——在原地复活的时候,翅膀被浸湿的我无法从池子中脱身,为此,我会再度因为溺水而迎来死亡。
……如此反复。
哪怕我能死而复生,我也能在这水池中陷入【死亡】和【重生】的死循环,永远无法【存活】。
只要这样,哪怕心里的绝望因【刷新】而从记忆中消除,我也能和这个世界彻底了断。
——真是完美的计划。
我不由得感到有些得意,甚至发出了懦夫般的咯咯苦笑。
然而,就在我平复好自己的心态,准备朝下纵身一跃的那个瞬间——
“……等等。”
从我的右侧,传来了一阵年轻女子的呼唤。
“请不要轻言放弃自己的生命。”
简短的一句话,让我的身体怔在了原地。
冷不丁的一句话,让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居然在微微发颤——仿佛是这具躯壳中所蕴含的生命的本能,在拒绝着我这想要轻生的念头。
我在……犹豫吗?
不……
问题不在这里。
这声音,明显是冲着我来的。
“……是谁?”
意识到有人明显在跟自己搭话的这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朝着右侧转动脑袋,想要去寻找那声音的主人。
“谁在叫我?”我再次问道。
能听懂我的话的……按理来说,也应该只有鸽子才对。
然而,周围除了我以外,并没有别的鸽子——更别提有母鸽子了。
难道是——
“……是我。您能看到我吗?”
映入我眼帘的,是坐在平台边灌木从旁长椅上的那名女巨人。
由于视线被长椅挡住,矮小的我无法看清她的模样。于是,我飞快地踱着步,冲到那长椅旁边,想一睹究竟。
……葛瑞丝……?
不,并不是她。平时的她,基本只会穿着熟悉的修女服。这只是个从发色、体型、再到外表上都和葛瑞丝十分相似的女孩。
和葛瑞丝几乎如出一辙的栗色长发,垂至她的腰间;她的双眼被灰色的宽丝带缠住,似乎是刻意遮断了自己的视线;干净的白色上衣、套袖,配上胸口淡蓝色的丝带,给人以一种整洁且得体的印象;裸露在外的细长双腿,在夜灯的光线下,泛着温和的淡黄色微光。
她挺着胸膛、腰板笔直,坐在长椅上的身姿端庄而优雅——事实上,在她的举止投足间,葛瑞丝的身影就跟她重合在了一起。
她们俩,实在是太像了。
“……我能看到你。”
我走到少女身前,抬着头注视着她。
然而,她却丝毫没有把头低下,而还是面对着正前方——那里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我幻听了?或者这个少女只是在自言自语?
“您……等等,您……不是人类吗?”
她低声地朝着面前的空气问道。
“嗯。如你所见,现在的我是只鸽子。”
“……对、对不起,我——”
少女冲着空无一人的半空中点着头,“我的眼睛看不见。”
……所以她的眼睛上才会缠着灰色丝带啊。
于是,我拍了拍翅膀,让自己跃上了她的腿。
她似乎也明白我的想法,同时伸出左右手来,却在触碰我的瞬间,就像是碰到了滚烫的钢板一般,将手指缩了回去。
“……!”
“你没事吧?”见状,我急忙开口。
“没、没事……只是……”
她的双肩缓缓放平,柔软的指腹在我收起来的翅膀羽毛、脑袋、脖子上摩挲,让我忍不住眯起了双眼。
“……还真的是鸽子啊。”
少女的嘴微张,要是她的双眼能被我看到,那一定也是瞪圆了的吧。
“嗯。”我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您刚才说【现在的您是只鸽子】,也就是说……您以前……”
“没错。我以前……是人类。是在死了之后变成这副模样的。”
好不容易才能碰到能听懂我说话的人类,我急忙把自己的底细全都翻了出去。
“……是这样啊。”
她缓缓地低下头来,声音也变得微弱。
趁这个机会,我急忙问出自己的心中疑惑——
“你为什么能听明白我的话?我以为……不会有人能听懂我的声音了。”
“虽然看不见东西,但我的耳朵是敏感的。风从我耳边掠过的时候,我就感觉……我似乎也能看见一些东西……”她的话语中夹杂着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喜悦,“自从信仰了巴巴托斯之后,偶尔……不、就连现在,我也能从风的低语中,听到你的声音。”
“风的低语?难道不是只有咕咕的叫声吗?”
这对于非信徒而言,实在是难以理解。
“是啊……不过,连同那令人怜爱的咕咕叫声,您心中的纠葛,您心中的矛盾……都通过风儿传达给了我。”
听到这里,我感觉自己眼睛下面好像有些微微发烫。
“……纠葛……矛、矛盾?我哪有——”
“您其实并不想死的,对吧?”
该死的。她为什么能用这一副把我整个鸽子都看穿了的口气?
“我想死。”
“那您为什么会被我的声音叫住呢?”
“不为什么。”
“要是您想死的话,您为什么还会在意我的声音?您肯定早就跳进水池子里了。”
“……”
我被她的连续逼问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说实话,就连我自己都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而她则是轻启嘴唇——
“您其实还心怀着希望,对吧?”
“……”
“能听懂您声音的人,难道……我是第一个吗?”
“……嗯。”
这次我没有保持沉默、也没有否认。
的确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提米和葛瑞丝,他们都无法听懂我的声音,不知道我就是提米的爸爸,也不知道我一直就在他们身边。
我的内心,就在刹那间被染上了一片黑。
“不被人理解的沮丧、不被人理睬的寂寞……您一定忍受了不少痛苦吧。”
“……何止呢。”我苦笑道。
少女的话语似乎有一种将万物包容在胸怀之中的魔力,面对她,我积压在心底的话,都被她给刨了出来:
“我都没来得及跟自己的儿子告别,就走了。明明约好了要回去给他做他最爱吃的土豆饼,结果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履行我的约定……不,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他母亲走得早,明明这样,我却很少有时间陪在他身旁,真正陪伴他照顾他的,反而是我的某个朋友——即便是现在,他也只是认为我因为某个工作一直在外、没有时间回家……这样下去,我根本没法实现我生前的承诺……只能自怨自艾……”
说着说着,我的心脏就感觉像是被人给捅了一刀——
“希望什么的……我早就已经……”
“其实我……”
她抚摸着我的头,轻声地述说——
“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光——因为这双眼睛。”
是失明吗?
我无法想象——看不到任何光明到底会是什么感觉。
“一开始的我……是挺不习惯这样的。”
少女咬着自己的牙,犹豫了些许才继续开口:“……什么事都要靠别人帮忙,没有别人的照顾,就无法一个人活下去……而且还要沐浴在他人的视线下、在他人的指指点点中生活,哪怕嘴上说着【不在意】,心也会觉得很累……有想过一个人去到没有其他人的地方,任由自己自生自灭……”
“那——那你现在……为什么会……”
仿佛前面的话语如同过往云烟中尽数散去一般,她的声音逐渐明亮——
“我……有了自己想要去做到的事——并不是说自己能够去做到,而是自己想要去做到。”
“那是什么?”我感到有些好奇。
“——我想守候着自己的恋人……就坐在这里。”
说着,少女的表情变得柔和了起来,“他是骑士团的一员,现在在外远征……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我相信,只要我守候着他,总有一天——我就能和他重逢。”
“只……只是这样吗?”
我有想过支撑这位坚强少女内心的人或者物。然而,比起她亲口说出的内容,这些都显得有些过于夸张。
“……嗯。”
她点点头,“而且,不光是他……弟弟、母亲、蒙德城的大家,还有风神大人。只要还有挂念着我的人在,我就……绝对不会放弃希望。”
“……”
望着她露出的笑容,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就和之前在教堂前广场上、想要从提米和葛瑞丝身边逃走时一样——我的身体,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逃避。
“……鸽子先生?”
“没、没什么……”
“您——您一定也有想要去做的事情,对吧?”
宛如要把我挽回一般,她抬起自己的手指,封住了我的退路。
——不,是想要为我指引另一条道路。
一条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能够前行的道路。
心中挂念着我的人。
我心中挂念着的人。
……大家。
几幅画面,从记忆深处涌上了我的脑海。
——面对挥下的巨斧,我伸出双臂,用身体挡住了身前的杜拉夫;
——作为“母亲”倾听着提米的话,耐心地对他开导的葛瑞丝;
——还有……对鸽子们温柔相待的,我的儿子。
“……哪怕……我无法再次赎罪……”
如同醍醐灌顶一般。
“……哪怕我已经是这样的身体,我也有……自己想要做到的事。”
“嗯……是什么呢?”
少女空灵般的声音在我耳边萦绕。
我只需平静地把内心所想说出来,即可。
“我想守护在我的儿子——提米的身旁。”
“……是吗……原来您是……”
少女欲言又止,但她还是冲着我露出了微笑。
透过缠在脸上的宽丝带,我仿佛能看到她微微眯起的双眼。
我对她这样的反应感到有些疑惑。
“我是……?”
“……您这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提姆叔叔。”
她的手温柔地捋着我身上的羽毛,仿佛是在抹去自己家人身上的伤痕。